作者:克里斯韦伯
“不错?”慧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参军,据我所知唐国皇后可是崇信释教得很,有她的支持,怎会遭恶报?”
“和尚你的佛经都白读了吗?照你们佛家的说法: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便是菩萨、佛这等大能都无法对抗因果轮回,何况只不过一个皇后?报应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慧聪张开嘴,却只发出一点可怜的声音,他已经被王文佐给驳倒了:“那,那今后定林寺的僧人们将怎么过活?”
“自然是自食其力!”
“你是说让僧人去种地?那,那岂不是违背了佛祖的教诲?”
“佛祖是天竺人,他的教诲到了其他地方也要随之修改,岂有胶柱鼓瑟的道理?”
“修改?那万万不可!”慧聪凛然答道:“王参军,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这可是万万不可的,你要杀就杀,贫僧以身殉教便是!”说罢闭目待死。
“哪个要杀你,我这都是为你好!”王文佐笑了起来:“和尚,我听说百济的和尚和大唐一样,都是戒荤腥,不能吃肉、鱼、蛋、乳的吧?”
“不错,那又如何?”
“可是据我所知,天竺的沙门并不戒荤,佛经中便有记载佛祖饮用牛乳,对不对?”
“这个……”慧聪顿时愣住了,确实佛经中记载佛祖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修行时,一位放牛的少女曾经给他喝了许多牛奶,让释迦摩尼恢复了元气。显然在天竺时佛教的戒律的确不包括食用牛乳。他想了想之后道:“王参军果然博闻强识,贫僧佩服!不过戒食荤腥并未触犯佛祖定下的戒律,只是比佛祖定下的戒律更严格了一些罢了!”
王文佐一愣,正如慧聪所说,当时大唐百济佛教戒食荤腥的戒律并没有违反原始佛教的戒律、他心思敏捷,稍一思忖便笑道:“和尚你这就错了,佛祖遗留之戒律乃是有深意在其中,无论是宽一分,严一分皆是违背。佛祖说牛乳可饮,而你说牛乳不可饮,你这就是将其修改了,岂有修改是违背,而严了就不是修改的道理?”
“你说得对!”慧聪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承认自己被王文佐驳倒:“那你打算想要修改哪条呢?”
“很简单,自食其力即可!”王文佐笑道:“当然,我并不是说要让所有僧人都去当农民,传授学问、打铁、织布、酿酒,做生意也都可以!”
“打铁、织布、酿酒、做生意!”慧聪苦笑道:“王参军,若是如你说的,那僧俗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本来就并无区别!”王文佐笑道:“佛曰众生平等,在佛祖眼里便是蝼蚁与人都无区别,何况僧俗?”
“本无区别?”
就好似被一桶冰水从天灵盖当头淋下,慧聪心头顿时一片大光明,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双手合十,屈膝向王文佐拜了两拜:“多谢王参军指点,让慧聪解得迷障,他日若得解脱,都是参军的大恩!”
第201章 遗物
“和尚何必如此!”王文佐伸手将慧聪扶起,笑道:“你能开悟也是自家的缘法,我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何必谢我!”
王文佐这番话正和佛家缘法之说,听在慧聪耳里说不出的合意,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氐礼城鬼室芸睁开眼睛,透过半透明的纱帐,她可以看到花岗岩穹顶上那些斑驳的纹路,这让她回忆起小时候从奶妈口中听到的那个故事:
故事的是一位国王,他也是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用巨大石块堆砌而成的厚重墙壁、高耸的穹顶、从高高的窗户里投入细长光柱以及狭长阴暗的过道。而这王宫是用恐惧建造的,国王从萨满的口中得知,如果用三百对男孩女孩的血来混合建造王宫的灰泥,那这城墙就坚不可摧
当时奶妈故意压低了声音,鬼室芸只有凑过去才能听清下面的话——那个残忍的国王照那萨满说的做了,结果那些可怜男孩女孩们的父母们为国王敌人打开了城门,把国王和他的所有孩子们都关在王宫里,纵火一起烧死了。
自此之后,没有人敢住在那座王宫里,每天夜里,路过的人们都能听到阵阵哀嚎——据说那是国王和他的孩子们被烧死前发出的。
鬼室芸还记得当时自己有多害怕,一连许多天听到一点声音就会吓得跳起来,就连吃饭时也这样。
直到有天鬼室福信知道之后,他立刻下令把奶妈扒光衣服,用鞭子抽打,赶出屋去,然后告诉鬼室芸,没有哪个蠢货会用人血合灰泥建房子,也没有被关在王宫里烧死的国王和他的孩子们,那一切都是那个蠢女人自己编出来的。即使这样,鬼室芸也又过了好长时间才恢复正常。
现在回想起来,鬼室芸只想发笑,自己当真是蠢透了,居然会被这么一个简单的鬼故事吓成那样子。
不过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自己还真的有些羡慕那些孩子的父母了,至少他们向杀害自己孩子的国王复了仇,想到这里,鬼室芸的目光向一旁的摇篮瞟去,一个约莫两三个月大小的婴儿手指含在嘴中,正睡的香甜。
“这是扶余丰璋的孩子!”鬼室芸的目光闪动,一会儿满是慈爱,一会儿又闪着凶光,她的心中似乎有两个声音在叫喊,她都要疯了。
“小姐!”
阿澄从门外走了进来,她将托盘上的粥碗和汤匙放在几案上:“快来吃鱼粥,不然等会凉了就腥了!”
阿澄打断了鬼室芸心中的拉锯,她走到几案旁坐下,吃了一口鱼粥,问道:“阿澄,外间有什么消息?”
“我只听说扶余丰璋要出兵泗沘了!”阿澄一边替整理床单,一边道。
“上一次也是这个消息!”鬼室芸愤怒的将粥碗扫落地上:“阿澄,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打听!”
阿澄被吓得跪下:“对不起,小姐,我已经尽力了,可氐礼城这里消息闭塞的很,我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鬼室芸咬紧嘴唇,为自己方才的行为羞耻:“对不起,我不应该朝你发火的,可,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抱住阿澄,看着对方的眼睛:“你能够原谅我吗?原谅我刚刚的行为!”
“阿芸,阿芸!”阿澄轻轻的叫着鬼室芸的小名:“你刚刚出生就在你身边,我怎么会怪你呢?”
两人就这样相互拥抱,过了几分钟,鬼室芸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这么轻松了,她挣开阿澄的怀抱,跑到床尾,打开一只大木箱,对阿澄道:“阿澄,你来挑选一件首饰,算是我向你表达的歉意!”
“那怎么行!”阿澄连连摆手:“那些首饰都是搭配您身份的,我只是个婢女,怎么能拿!”
鬼室芸却不罢休,她把阿澄拉到箱子旁:“扶余丰璋现在已经封那个倭国女人为王后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哪里还有什么身份。这些珠宝首饰都是我的,我愿意送谁就送谁。阿澄,你若是不拿,便是不肯原谅我!”
“好吧!”阿澄见鬼室芸这么说,只得接受了她的好意,只见木箱中满满当当,都是各色制作精美的手镯、脚环、钗子、步摇、耳环、项链,其材质有金、银、各色宝石、珍珠,一时间不禁晃花了眼。
“小姐,这些首饰也太贵重了,我配不上呀!”阿澄犹豫的说。
“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你若是不想自己戴便留下当作传家宝,留给儿女便是!”鬼室芸笑着从木箱中拿出一条珍珠项链,替阿澄戴上:“阿澄,你看这条珍珠项链如何,你的皮肤白,正好衬你!”
阿澄照了照镜子,有些窘迫的摇了摇头:“这项链是好东西,只是我的胸太平了,还是换别的吧?”
“也好!”鬼室芸也不坚持,二人便在木箱中挑选了起来,阿澄眼见得鬼室芸取出的首饰愈发珍贵,不由得暗自心惊,愈发不敢开口挑选,只想着找一件稍微便宜一点的,应了小姐的好意便是。
“咦!这石盒里是什么?”鬼室芸突然问道。
“看这石盒形状颇为古朴,里面装的应该是件古物!”阿澄用不确定的语气答道,只见箱子底部有一个尺许见方的石盒,被周围的珠光宝气一衬,显得尤为简陋。
“阿澄,你帮把手,我们把这个石盒拿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几分钟后,一个石盒被放在窗旁的书案上,石盒的表面是数行梵语经文,除此之外就再无其他装饰。鬼室芸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她有一种预感,这石盒里应该不是首饰,而是更为要紧的东西。
“小姐!”阿澄的声音叫醒了鬼室芸,她点了点头:“你把它打开!”
石盒上并没有什么机关,阿澄将匕首插入石盒缝隙,用力一撬,盒盖就开了,里面是一只满是铜绿的铜盒,阿澄放下匕首,在铜盒上摸索了一会,找到一个扳机,用力一扭,只听的一声轻响,铜盒便打开了,鬼室芸探头一看,里面却是一只银盒。阿澄又找到银盒上的扳机,将其打开,却发现里面是一只金盒。
第202章 真假
“送这盒子的家伙到底是干什么,这么故弄玄虚?”鬼室芸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为何一层套一层的,也不嫌麻烦!”
“小姐莫急,照我看盒中之物一定非同小可,所以才这么装,待我打开便知道了!”
“也好!”
阿澄小心的打开金盒,果然里面又是一只玉盒,阿澄取出玉盒,正想寻找打开玉盒的机关,却发现玉盒底部飘落一张纸,她俯身捡起纸,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双手呈上:“小姐,这是家主写给你的!”
“兄长的信?”鬼室芸赶忙接过那张纸,纸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字:“盒中乃是定林寺塔底佛宝舍利子,阿芸善自保存,家宅平安!兄福信。”
“福信哥哥!”看着那熟悉的笔迹,鬼室芸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泪水便盈眶而出,跪倒在地大哭起来。阿澄站在一旁,想要劝慰,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只得站在一旁,默默等待。几分钟后,哭泣声停止了,鬼室芸站起身来。
“小姐,你还好吧?”
“好,非常好!哥哥把舍利子都留给了我,我怎么能不好呢?”鬼室芸那张满是泪痕的俏脸犹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池水,没人能看出池底的秘密:“阿澄,你把那玉盒打开,让我看看兄长留给我的舍利子!”
“是!”阿澄小心的打开玉盒,只见盒里的锦垫上有一块小指头大小的圆珠,圆珠呈淡黄色、半透明状,兴许是心理作用,阿澄觉得屋内明亮了许多,她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鬼室芸跪倒在舍利子前,双手合十祷告,赶忙也随之跪下,合十跪拜。约莫过了半响,鬼室芸将那舍利子从玉盒中取出,和那张纸一同放入胸口悬挂的锦囊之中,贴胸放好。
“小姐!”阿澄有些犹豫的问道:“我以前去寺庙时曾经听那些僧人们说过,舍利子必须放在专门制作的盒子里,您这么做……”“这是哥哥用性命换来的!”鬼室芸的声音不大,但极为坚定:“如果哥哥不把这舍利子给我,他就不会死了!除非是用来换取仇人的性命,否则我绝不会让它离开我!”
泗沘城。
“动作快一些!”王文佐道:“你听,已经吹第一通号了,校场那儿大军正在等我们呢!”
袁好想加快速度,但指头就是不听话,和纽扣和绳结打起了架。这让她万分恐惧,一边用力把食指从绳结中抽出来,一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郎君恕罪,我马上就好!”
王文佐扭过头,看着背后那个正竭尽全力替自己系紧胸甲的少女,不由得摇头叹了叹气,他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欧洲的骑士们总要弄一堆学徒、仆役了,基本来说越是坚固、越是防护效果好的盔甲穿戴起来就越麻烦,发展到最后若无旁人帮忙,仅凭使用者自己是根本穿不上的。自己现在身上这幅铁甲有护腕、掩膊、鱼鳞裙甲、护裆、护肩、鱼鳞胸甲、龟背甲、捍腰、铁盔等十余个部分,如果仅凭一人之力,不折腾一顿饭功夫是没法穿好的。
“好了,郎君!”身后传来袁好怯生生的声音:“您试一下,看看松紧合适不?”
“嗯!”王文佐轻轻的跳了跳,确认自己身上的盔甲合身:“干的不错,就这样吧!”
当王文佐抵达校场的时候,第二通号角声刚刚停下,他赶忙跑到自己的位置,站直了身体。
“三郎怎么这么晚,我都打算让人去叫你了!”柳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都怪这幅新甲!”王文佐目光直视前方,低声道:“比以前穿的那副旧甲不一样,我怎么披都不对,才耽搁了时间!”
“嘿嘿!”崔弘度的声音从另一边传过来:“既然三郎你不喜欢这新甲,要不和我换一下吧!”
“呸!”沈法僧冷笑道:“亏你还说自己是博陵崔氏的,忒不要脸,参军这幅可是刘都督所赐的上品细鳞铠,片片甲片都是冷锻成的精铁,岂是你那件破甲能比的?”
“诶!法僧别这么说!”王文佐笑道:“弘度,你若是真要换也可以,反正我基本也没啥机会阵前厮杀了,这好甲不如给你穿。不过你也得小心,这甲太显眼了,到了阵前肯定会成为贼子射手的目标!”
“不错!”沈法僧笑道:“扶余贼的射生将可不少,老崔你可要小心了,可别终日射雁,到头来却给雁啄瞎了眼睛!”
“住嘴!”崔弘度呵斥了沈法僧一声,对王文佐低声道:“咱方才只是说笑的,三郎你莫要当真了,你这条性命可比我要紧多了。再说了,你是咱家七妹的未来夫婿,若是与你换甲,将来在七妹面前也没法说呀!”
崔弘度的这番话仿佛落入池塘的石块,顿时激起了一片反驳声,说崔弘度好不要脸,根本没有的事情,就夫婿长,妹婿短的,倒好似已经下了媒聘一般,真不知道博陵崔氏怎么出了这等无赖子。崔弘度却毫不在意,只是笑着说现在是还没下聘,我那七妹最喜欢就是智勇兼备的豪杰,只要我回去和家里一提,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你们只是妒忌罢了。
王文佐听得身后众人正为自己的婚事争的不可开交,不由得哭笑不得,正想着应当找个什么话头转开了,突然听到点将台上叫自己的名字,赶忙出列:“末将在!”
“兵曹参军王文佐听命!尔为前部督,领一营兵攻任存山城!”
“末将遵令!”王文佐向着点将台叉手躬身行礼,然后转过身来,满意的看到身后的袍泽脸上满是求战的渴望。
“尔等速速回营整治兵马,午饭后出城!”
“末将遵令!”
回到军营,王文佐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招来黑齿常之:“这次出兵,成败有七成取决于你,请君勉之!”
黑齿常之的营地扎在一个荒废的庄园内,旁边有一个无顶的马厩和上百座新坟。王文佐下马时,他上前单腿跪下:“参军,您来的这么快,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正准备派人去您那儿!
第203章 募集
“哦?有什么消息吗?”王文佐皱起了眉头。
“嗯!”黑齿常之站起身,微躬着背,以避免高过上司:“任存那边有消息过来了,两天前从周留城那边派来了两千倭兵,事情变麻烦!”
“守城主将还是扶余忠胜?”
“这个没变!”黑齿常之答道:“其实扶余丰璋也没有其他选择了,眼下复国军中能让他信得过的,又有足够威望能力统兵的将领也只有扶余忠胜一人了!”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看来杀鬼室福信,对扶余丰璋来说还真是遗祸无穷呀!”
“是呀!”黑齿常之心中百味杂陈,身为当事人的他对这一点比王文佐体会要深刻得多。第一次唐军破泗沘城后,将城中宗室、贵族、百姓共万余人掳走,其结果就是扶余中枢的力量被一扫而空,后来发生的复国运动中没有百济宗室的参与,以至于道琛法师和鬼室福信二人必须联名向倭人乞求放归扶余丰璋,而扶余丰璋回国后,没有自己的班底,形成了主弱臣强的局面,可以这么说,复国军的政治结构从先天上就是有问题的。
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扶余丰璋做了两件事:第一、分别立道琛法师和鬼室福信为左右将军,相互制衡;第二、立鬼室福信之妹为王后,拉拢鬼室福信;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野心勃勃的鬼室福信抓住了道琛被唐军击败的机会,将其杀死,并吞了他的部属,迫使扶余丰璋立自己为国相,大权独揽。但这也把他和扶余丰璋置于势不两立的局面,在确认唐军即将撤退,获得更多倭人支持之后,扶余丰璋便设计将鬼室福信杀死。
尽管扶余丰璋在杀死鬼室福信之后并没有扩大化,但还是之后的权力划分中偏向了倭人和当初跟随自己前往倭国当人质的少数人。这在组成复国军中坚力量的百济地方豪杰们看来,有首义大功的鬼室福信和道琛法师两人都死于非命,而占据权力中枢都是些陌生的家伙。那么当复国成功,论功行赏的时候,又有谁能替他们在朝中发声呢?
而从扶余丰璋的角度看,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好不容易杀了鬼室福信,自然不能再出现一个类似的人物,既然如此,那能选的也就只有自家兄弟扶余忠胜了,毕竟鬼室福信的下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此人虽然野心勃勃,但对扶余丰璋的确有大功。有这个前车之鉴,君臣之间想要建立信任难如登天。
“多了两千倭兵?主将是扶余忠胜?”王文佐习惯性的捋了捋短须:“是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把地图拿来!”
“您已经有了成算?”黑齿常之小心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