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我离开时,任存城已经被扶余忠胜控制,应该是落入了扶余丰璋手中!”
“好!”王文佐低声道:“将军请随我来,将当时的情况细细讲述于给都督听,只凭这个消息,黑齿将军便是立下了大功!”
都督府。
黑齿常之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可是堂上依旧一片静默,每个人都还沉浸在刚刚听到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之中。王文佐屏息沉气,他下定决心若非旁人发问就决不开口,胜负已经分明,自矜只会惹来妒忌,这可不是智者所为。
“想不到,当真是想不到!”第一个开口的是刘仁轨:“眼看已经是山穷水尽,想不到这么快局势又翻转了过来。天命在大唐,当真是天命在大唐呀!”
“是呀!”刘仁愿笑道:“鬼室福信虽为敌寇,但于扶余丰璋却是首功之臣,结果鬼室福信却被扶余丰璋所杀,扶余丰璋当真是疯了,他难道忘记了当初是何人请他回国,又将妹妹嫁给他,连鬼室福信都容不下,又有哪个会替他卖力?”
“照我看却是王参军的好计!”刘仁轨笑吟吟的说:“扶余丰璋与鬼室福信之间纵有嫌隙,可只要我唐军在泗沘一日,便是吴越同舟,不得不同舟共济。而现在唐人连甲仗都不要了,他们自然也就觉得自己已经下了船,拔刀相向了!”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杜爽,显然他这是项公舞剑意在沛公,明里夸王文佐,暗地里却是嘲讽杜爽先前揪住兵甲的事情不放。
“刘刺史谬赞了,属下这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王文佐赶忙逊谢道:“兵甲之事,着实是属下考虑不周!”
“考虑的周全不周全已经不重要了!”刘仁愿摆了摆手:“反正现在计策已成,过程已经无关紧要。王参军,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这个黑齿常之!”
“若是按照末将的意思,就让他多写信!”
“写信?”
“对,据属下所知,这黑齿常之是百济诸将中最早一批起兵的,其心深怀故国,这次投靠我们不过是鬼室福信被杀,他是鬼室福信的心腹,害怕被牵连。若是逼令其余昔日袍泽厮杀,只怕其心中不服!”
“王参军此言差矣!”杜爽冷声道:“黑齿常之既然已经降服我大唐,与那些贼党便是生死大敌,这种事情岂能有含糊的?”
“杜长史说的是!”刘仁愿点了点头:“王参军,敌我之分可含糊不得!”
“都督,属下以为黑齿常之含糊一些对我们更有利!”
“有利?”
“不错,那黑齿常之手下可战之兵不过两百人,就算他拼死奋战,又能有什么大用?不如让他写信招诱其他百济人,用处更大些!”
“这倒也是!”刘仁轨一旁笑道:“既然是写信招诱,那的确含糊一些好,若是弄得敌我分明,反倒是不方便了,都督,您说是不是呀!”
“不错!”刘仁愿此时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他的看了看一旁的杜爽:“长史,这件事情就交给王参军,你看如何?”
杜爽没有说话,看得出他并不是太高兴,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那好,这个黑齿常之就先做个副将,在你手下当差做事。”刘仁愿笑道:“若是有功,再计功提拔!”
“末将遵令!”
周留城。
在王宫深处的高塔房间里,鬼室芸将自己彻底投入黑暗。
她拉上窗帘,昏沉沉的睡去,醒了便哭,哭累再唾。睡不着的时候,她蜷缩在被窝里,哀恸欲绝,颤抖不已。仆人们来了又去,为她送来一日三餐,但她一见食物就无法忍受。于是一碟碟碰都没碰的饭菜在窗边桌上越堆越高,直到后来发酸发臭,仆人将之收走为止。
有时候她的睡梦沉重如铅,整夜无梦,等醒来时精疲力竭,甚至比睡前还累;但那还算是好的,因为假若她做梦,那必然与兄长有关,或醒或梦,她眼中只有过去兄长的样子,对自己的笑,为自己的考虑,奋勇出征,凯旋归来,而最后这一切都化为泡影,只有脸色铁青的信使和“擅杀重臣,罪不容诛!”她希望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可偏偏不是,她跪地哀求、痛哭流涕,想要用一切换取兄长一刻的性命,可只有一句……“天恩浩荡,只诛罪臣鬼室福信一人,余者不问!”
我也死了算了!鬼室芸对自己说,她发现这个念头一点也不可怕。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平生第一次这么仇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不,其实她更恨的是自己。
第170章 仇恨
她成为了扶余丰璋欺骗兄长的工具,她现在一切都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个圈套,扶余丰璋利用了自己,他和自己生孩子,善待自己,让兄长防备松懈,然后杀害了他。她想要杀死这个孩子报复扶余丰璋,几度穿过卧室,敞开窗扉……但勇气就在那时离她而去,她只能哭着跑回床上。
扶余丰璋有来过一次,试图和她说话,但她毫不理会。有次,大夫带着一箱瓶瓶罐罐前来,询问她是否病了。他摸摸她的额头,命她宽衣,要女侍按住她手脚,他则摸遍她全身上下,尤其是小腹。
临走时他留给她一罐蜂蜜和药草调成的药水,叮嘱她每晚喝一小口,大夫前脚刚出门,她后脚就将药瓶丢出窗外。
“阿芸,阿芸!你醒醒,醒醒,我是阿澄呀!”
鬼室芸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贴身侍女站在面前,这是她得知兄长被杀后第一次见到她,鬼室芸猛地扑入侍女怀中,本以为早已干涸的双眼盈满泪水:“阿澄,阿澄,都是我的错,哥哥死了,他是被我害死的!”
“别胡说,这怎么是你的错!”阿澄抚摸着鬼室芸的头发,她能够感觉到怀中这个身体在剧烈的颤抖:“家主是自己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奸计!”
“不,不,是我!”鬼室芸抬起头,露出满是泪水的脸:“若不是我怀了扶余丰璋的孩子,还告诉哥哥那恶贼对我很好,哥哥又怎么中了他的计?这都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阿澄低声抚慰。
“阿澄,你能帮我想办法把孩子打下来吗?”鬼室芸突然抬起头,目光恳切。
“孩子打下来?”
“对,我恨他,是他杀了哥哥,我不能为他生孩子!”
“可,可是你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成型了,如果你现在打胎的话,会没命的!”
“我不怕死,真的!”鬼室芸道:“如果你不帮我,我就从窗户里跳出去!”
“不,不可以!”阿澄紧紧抓住鬼室芸的胳膊:“您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哥哥已经死了,我是个女人,拉不开弓也挥不动刀,我唯一能够报复的办法就是杀死仇人的孩子!”
“因为这不是个好办法!”阿澄的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稻草,鬼室芸急道:“只要能替哥哥报仇,我什么都肯做!”
“我这两天在城里听到一个流言,当初家主被害后,他手下有个将军叫黑齿常之的,带着部下逃出任存城,跑到唐人那边去了。他到了唐人那边后,给许多人写信,把那扶余丰璋的丑行告知他们,劝他们和他一样投靠唐人,替家主报仇!”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鬼室芸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旋即就变得黯淡起来:“可惜我有孕在身,又是个女人,否则我也会想办法逃到唐人那边去!”
“小姐,那个扶余丰璋是个没心肝的恶人,当初与你结亲就是为了争取家主的支持,否则他如何能登上王位。像这样的人,就算你杀了他的孩子,他也不会心痛,反正那个倭女会替他生下更多的孩子,您却白白搭上自己性命,这又是何必呢?”
此时鬼室芸已经冷静了下来,她点了点头:“不错,他便是这等人。阿澄,那我应该怎么办?”
阿澄见鬼室芸不再想着求死,心中松了口气,赶忙道:“自然是先把孩子生下来!”
“把孩子生下来?”
“不错,当初主人要请扶余丰璋回国,拥立为王就是因为他是扶余家的血脉。您若是生下一个男孩,在您手中不也有了个扶余家的血脉?”
“若是哥哥还活着倒也罢了!”鬼室芸露出一丝苦笑:“现在哥哥已经死了,多个他的孩子又有什么用!”
“家主在家主有用,家主不在了其他人也有用,奇货可居呀!”
“你说的也是!”鬼室芸思忖了片刻,叹了口气:“一个母亲却打着没出世的孩子的主意,哎!也罢,事到如今我还顾得了那么多吗?”说到这里,她取下一枚宝石胸针,递给阿澄:“阿澄,这个是我百济王室世传的宝物,是那家伙给我的。你不是说那个黑齿常之到处给人写信吗?你若是有办法联络上这家伙的人,便告诉那厮,只要是能够报复扶余丰璋的,我什么都肯做,这个便当做信物!”
“奴婢记住了!”阿澄双手接过胸针,藏在身上,低声道:“小姐您保重身体,我先去了,明日再来探望您!”
泗沘城,王文佐宅邸。
“至今日为止,我已经发出去九十五封信,还没有一人应允!”黑齿常之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害怕。
“那有几人回信?”王文佐问道。
“十二人,但信中口气都很冷淡,其中还有三人信中对我破口大骂!”
“呵呵,你可以把这三封信留在手上,将来他们向你求饶时用得上!”
“王参军,看来您已经是胜算在握!”
“当然,形势一片大好!”王文佐露出狡猾的笑容:“你看,这么多信使有几个被拿下的?有人把信使抓起来交给扶余丰璋吗?没有,其实应允不应允根本不重要,只要他们愿意与你书信往来就足够了!”
黑齿常之品味着王文佐的话,一言不发。王文佐笑了笑,然后将手放在对方的衣袖上:“黑齿将军,凭良心说,我能够体会您的感受。站在敌人一边,与昔日的同袍为敌,背叛是件可怕的事情,是件卑鄙的事情。可是人生在世,有谁能够一辈子都只凭着荣誉和良心做事呢?我们都不是孩子了,凡事须得为跟随着我们的人考虑,而不论自身感受如何!”
“你觉得我没做错?”
“当然没错!”王文佐笑道:“至少我不觉得你做错了什么,当初你拿起武器反抗是因为自己的族人和国家遭到了侵害,现在你放下武器依旧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这有什么错?”
“
第171章 开解
“那百济国呢?”
“刘都督已经上书朝廷,请让扶余隆为熊津都督府都督,他是义慈王的嫡长子,比起扶余丰璋,他更有资格为百济王吧?”
“真的?”黑齿常之瞪大了眼睛。
“是真是假,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天子应该会准许!说到底,你们对扶余隆可是有大功,若无你们起兵,他这辈子都没法回到百济故土!”
黑齿常之微微颤抖,泪水盈眶而出,自从他投降唐军以来始终有一个心结——若自己现在投降大唐是对的,那当初自己起兵反唐就是逆贼;而如果当初自己起兵反唐是对的,那他现在就是背叛了复国大业。
而王文佐的这番话却替他解除了心结:他先前的反抗并没有错,因为若无百济复国军的崛起,扶余隆这辈子只能在大唐当一个俘囚,不可能回百济;而现在他现在投靠大唐也不是对复国大业的背叛,扶余丰璋回国是复国,扶余隆回国就不是复国?
无非是扶余隆不是当百济王,而是当大唐熊津都督府都督,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魏晋南北朝时百济王一直向南朝称臣,当过东晋的“镇东将军领乐浪太守”,也当过南齐的使持节、都督百济诸军事、镇东大将军、百济王,还当过梁国的宁东大将军,现在当大唐的熊津都督府都督有什么不可以?再说,新罗王不也是大唐的乐浪郡王、新罗王,开府仪同三司吗?两国都是大唐的臣子,还有什么高下之分不成?
王文佐静静的等待,直到黑齿常之停止流泪,笑道:“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就好像双肩被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他好奇的看着对方:“王参军,当初我也曾经领兵和你的人厮杀,想必你也有袍泽死于我的人之手,但我感觉你并不恨我!”
“你说的不错,我身边的确有人死于百济人之手,而且不止一人!共骑一匹马,分享一块大饼,彼此托付后事,战场上背靠背的战友,突然就倒下了,若说不恨那是没人心的!”说到这里,王文佐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但转念一想呢,这也不能全怪人家,毕竟不是人家请我们来的。两国有大海相隔,跑到人家国中烧杀抢掠,死在人家手里倒也也怨不得。”
黑齿常之觉得自己舌头僵硬了,自己心中的话从对方口中说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他不知道应该回答。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觉得我是说的不对?”
“不不不!”黑齿常之连连摇头,但旋即又发现自己如果赞同便无异于指责唐军是一群侵略者,只能又赶忙说:“王参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必解释了,我明白你的难处!”王文佐摆了摆手:“是的,对于你们百济人来说,我们是一群入侵者。但对于三韩人来说,你们百济人也是一群入侵者,你难道能够否认吗?只不过你们来的比我们更早一些罢了。在夺取权力的时候很少人能手上不沾血,重要的是你用权力行善还是作恶!火焰已经燃起,我能做的就是尽快平息火焰,并尽可能保住更多的东西。”
“您说得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传说中有历代百济大王的丰功伟绩,其中最多的便是对半岛本地民族的胜利,刨除掉其中的溢美之词,剩余的就是扶余人对本地民族的入侵。
“对于大唐来说,百济和高句丽是不一样的。控制着辽东之地的高句丽是大唐的生死大敌,无论谁坐上天子之位,高句丽都必须毁灭。但百济就不同了,若非与高句丽结盟对付新罗,大唐也不会好费这么大力气渡海远征!”
“王参军的意思是大唐会让百济复国?”
“有这种可能!”王文佐道:“对于大唐来说,一个忠诚且能够自立的百济要比一个必须不断输血的熊津都督府要有利得多!”
黑齿常之敏锐的察觉了王文佐话中的两个要点:忠诚、能够自立,前者确保百济是大唐东部边境的屏障而非威胁;而后者则确保不会成为大唐的拖累,但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这个生态位难道不是新罗占据的吗?
“那新罗呢?”黑齿常之问道。
“那就要看谁更忠诚了!”
当黑齿常之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的柳安向他露出微笑,黑齿常之逼自己也对他报以微笑,然而他心底却没有笑意,他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的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口中有愤怒的味道,可他说不出自己究竟是对谁生气,或是为何生气。
“三郎!”柳安推开房门,他对王文佐道:“我刚刚看到黑齿常之出去的时候脸色有点不太对?”
“哦?怎么不对了?”
“我对他笑,他也对我笑,但很明显是装的,他心里有事,你方才和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三郎!”柳安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但我还是劝你要对这黑齿常之提放一点,毕竟他是百济人,手上还有我等兄弟的鲜血,虽然你宽宏大度,但却难免他有歹心!”
“五郎说的是!”王文佐敷衍了一句,问道:“有什么事吗?”
“只是一点小事!”柳安笑道:“三郎,你还记得那个曹野那吗?”
“那个粟特商贾吗?当然记得,我还欠他一千贯呢!怎么了?他来讨债了?就为了一千贯,他应该不至于冒这么大风险来泗沘城吧?”
“三郎说的哪里话!你现在都是熊津都督府兵曹参军了,区区一千贯又算的什么?那个曹野那岂会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柳安笑道:“是这么回事,那个曹野那虽然把泗沘城的生意都卖给你了,但其实新罗那边也有生意。他前些日子听说我们收复了真岘城,重新打通了新罗的粮道,觉得风向要变了,便派了一个侄儿跟着新罗人的粮队来泗沘城了,找到我那儿,说想要拜见你,你见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