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显然,无论是房遗爱谋反案,还是后来长孙无忌谋反案,其真实情况都不像史书上描述的那么简单,其幕后都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唐高宗李治无疑是这些秘密的知情者和最大的受益者。
与相比起读者更熟悉的近古专制皇权(即明清)不同,刚刚进入中古时代的唐初皇权要虚弱的多:没有成熟的科举制度,可供皇权选拔文官的范围很小;庄园制经济下,士族高门手中拥有强大的经济基础和政治资本,皇权也不得不向其做出一定的让步;还没有来得及建立锦衣卫、皇城司等特务机构,不得不使用酷吏这种副作用极大的手段来打击消灭异己等等。
其表现就是在整个唐代宫廷政变多如牛毛,天子鲜有能通过正常手段继承皇位的,安史之乱后许多天子更是沦为家奴的傀儡。
第99章 席卷
而李治的情况更为特殊,其父李世民是唐帝国实际的建立者,也是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帝王,在继承了其丰厚的政治遗产的同时,也继承了最强大的功臣集团,这些拥有出色军政才能的豪杰们也许对李治伟大的父亲忠心耿耿,但对于这个逊色了许多的儿子可就未必那么忠诚了。
毕竟李世民可以把皇位传给李治,却没法把才能和威望留给儿子。更糟糕的是,这些功臣们已经通过联姻与皇族捆绑在一起,换句话说,宫廷与朝堂已经完全融为一体,皇族与勋贵也密不可分,考虑到李世民在立储时在皇族内部留下的诸多矛盾,李治登基后的局面可想而知。
按照史书的记载,李治在面对房遗爱谋反案时的表现颇为符合其“仁懦”的人设,比如当他审问房遗爱时,居然说出“你是我的亲戚,为何谋反?”的话来。
后来当长孙无忌向其禀告谋反案牵涉到吴王李恪和荆王李元景时,李治哭泣着说“荆王,朕之叔父;吴王,朕兄;欲免其死,可乎?”将房遗爱谋反案株连极广的责任推到了长孙无忌的身上。
但从后来李治在执政中表现出来的手腕和果决来,这种描写就只能说是古代史书中“为尊者讳”的一种惯用手法了。毕竟后来有人举报长孙无忌谋反时,李治的表现还是哭着说:“舅若果然,朕决不忍杀之,天下将谓朕何?后世将谓朕何?”好似李治又是被手下蒙蔽,误杀了长孙无忌。
当然司马光还是有点史家的良心,在后面补了一句,“上以为然,竟不引问无忌”(李治以为说的不错,竟然不与长孙无忌当面对质),狠狠的黑了李治一把。
“帝王家,帝王家呀!”
李治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将被惊叫声引来的宫女斥退,躺了下去,但却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了,回忆的画面就好像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子里旋转,难道当年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吗?但自古以来帝王家不都是这样吗?若是易地而处,只怕自己的下场只会更加不堪。
父亲也曾经在玄武门袭杀兄弟,从爷爷手中夺过权力,只是他后来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华夷百姓不都也对其崇敬有加?只要自己能够像父亲那样,在后世的史书上自己的名声应该也不会太差的吧?想到这里,他才觉得好了些,渐渐的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院子里的鸟鸣声将李治从睡梦中唤醒,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默默的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宁静,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忘掉那些刀光剑影,利害得失,想起自己曾经还是那个坐在堂上,面对桃花,阅读佛经的少年。
“官家!”
太监的声音将李治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立刻睁开眼睛,沉声问道:“什么事?”
“登州有军情传回!”
“苏大将军言,渡海之事已经全部准备停当,只待有利风向;临海公也顺利抵达京城,准备调遣新罗兵北上!”
“嗯!”李治点了点头:“辽东道那边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
李治有些不快的冷哼了一声,负责辽东道的是契苾何力,此人本是铁勒可汗,太宗时便已经归降唐朝,功勋卓著,在唐军中是数一数二的宿将。
此番高宗出兵,他负责的是辽东道的调度指挥,但行动颇为迟缓,这让李治颇有些不满,但他也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何况辽东道道路险阻,又有辽泽,唐军的行动迟缓也有道理。
“官家可要下旨催促郕国公(契苾何力的爵位)?”外间的太监问道。
“不必了,他是先帝留下的宿将,临敌用兵之事无需寡人多言!”李治翻身下床:“下诏书,让江淮山东诸州加紧造船、运送军粮即可!”
“老奴遵旨!”
百济,任存山城。
天空没有月亮,狼嚎从远处传来,乌鸦停在树梢,它们猩红色的眸子闪动,仿佛烧红的木炭,传说中这种不祥的飞禽在吃够了人肉之后眼睛就会变成红色,就好像血。
“郎君,我们出发了!”袁飞的牙齿在火光下白的渗人。
“嗯,你们要小心!”
王文佐不喜欢在这样的夜晚采取行动,但他没有选择,黑暗是进攻者的朋友。越是靠近山顶,道路就越发崎岖狭窄,百济人的城堡就越坚固,每颗石弹、而每支投矛、每块面饼、每捆箭矢、每块木板都要顶着落石通过几公里崎岖的山路送上来,唐军的攻势就好像飞过了百步之后的弩矢,越来越无力,软弱。
“郎君请放心!”袁飞笑了笑,向王文佐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夜风打着旋穿过头顶的树丛,带下片片落叶,此外,一切静谧,毫无生机。但这并不能使王文佐消除恐惧。他所害怕的并非可以看到的东西,而是夜色中隐藏的杀机。
在城墙的另一面,黑齿常之也没有睡,他拄着一根短矛,一瘸一拐的行走在城墙上,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人,有死的,也有活的。唯一的区别是死人被碰到没有反应,而活人被碰到会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哼唧,他默默的计算着,城墙上还有多少人可以拿起武器。
“七百四十五!”
这就是当黑齿常之走到城墙末端得到的数字,在山腰的最后一座城堡里还有四百名伤员,而二十天前还有四千人,明天天黑前还有多少人呢?他不敢想象。
黑齿常之找到一个避风的角落,靠着城墙坐下,这个动作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两天前他的大腿中了一箭,箭矢穿透了锁子甲的缝隙,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否则自己下半辈子就是个瘸子了。
黑齿常之侧过身体,以避免压倒伤口,他长长的出了口气,想要乘着天还没亮休息一会,但脑子却无法平息:自己还能坚持几天?鬼室福信什么时候才会带着大军回来?这么打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各种纷乱的思绪让他无法入睡,战争是如此的可怕,即便你活了下来,他也会在你身上留下永不愈合的伤痛,让你夜夜无法入睡。
第100章 撤军
呱呱!
乌鸦的叫声划破夜空,黑齿常之打了个寒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突然,他从乌鸦叫声中分辨出另外一种声音,他赶忙屏住呼吸,但那声音又消失了,难道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几分钟过去了,但对黑齿常之来说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声响又一次响起,他这次可以确认绝非自己的幻觉,他小心的爬起来,从城碟射孔向外望去,凭借自己的夜眼,黑齿常之看到黑影正在缓慢的向城墙移动。
他拔出腰刀,用刀柄捅了捅身旁的士兵,用尽可能低沉的声音道:“敌人夜袭,叫醒其他人!”
黑齿常之并没有等多久,片刻后他就听到了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是带着铁钩的长竿搭在城墙上的声响,夜袭者沿着长竿爬了上来,可当他登上城头,等待着他的是长矛和利刃,战斗激烈而又短促,进攻方丢下了十余具尸体狼狈逃走。
“将军,要把唐贼的首级割下来挂在城墙上吗?”亲兵问道。
“不必了!”黑齿常之摇了摇头,声音里全无胜利的喜悦:“让大家都抓紧时间多休息一会儿,天就快亮了!”
“小人无能,致使兵败,还请参军治罪!”袁飞跪在地上,他的肩膀上裹着的布条渗出血迹。王文佐将其从地上扶了起来:“什么罪不罪的,去山下让大夫看看伤,好好休息!”
王文佐看着袁飞被送走,在营地巡视,每个人都形容削瘦、浑身酸臭,须发油腻,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与其说是士兵更不如说是乞丐。
即使不照镜子,王文佐也知道自己看上去也差不多,围城无论对于防御者还是进攻者都是一种折磨,也许进攻者还更艰难一些。
天色将明,林间的宿鸟被天边的晨光惊醒,发出清脆的鸣叫声,王文佐看着不远处巍峨的岩石壁垒,深黑色的花岗岩叠压而成,他简直无法想象百济人当初是如何在如此险峻的山上建成的,而像这样的壁垒还有三座,而且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险峻,王文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抵达终点。
“参军!”
王文佐回过头,说话的是沈法僧,年轻人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什么事?”
“都护让您下山,有军情相商!”沈法僧喘了两口气,压低声音道:“听说斥候发现百济人的援兵了!”
“我知道了,你把崔弘度请来!”
“是!”
几分钟后,王文佐向崔弘度交待了几句,便下山了。看着山间小道上一段段战棚,这些都是用数百条人命和无数劳力才建成的,难道就要这么放弃吗?王文佐停下脚步向山下看去,顿时觉得五脏六腑简直都要融化,整个世界摊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颜六色的织锦,每一件事物都清晰无比,他甚至暂时忘却了恐惧。
“参军,您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百济人在山上看我们是什么样的!”王文佐笑了笑:“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仰头往上看的!”
当王文佐抵达军营时,军议已经开始了,军官们争论不休,每个人都在大声说话,表明自己的观点。王文佐没有出声,他找到距离帐篷口最近的一个位置坐下,静静的聆听着其他人的发言。
随着时间的持续,争吵愈发激烈,一部分人认为应当撤兵,理由是军粮将尽,在围攻中士兵们不但死伤不少,而且精疲力竭,在这个时候贸然与数量占据优势的敌人交战并不明智;而另外一部分人则认为不战而退更加危险,在撤兵途中百济人肯定会派出骑兵追击,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而且百济人的援军也是经过了长途的行军,不但士卒疲敝,马力也不足,而唐军的战马都保存完好,加上连弩的威力,唐军完全可以在任存城下与其一战。两边的人数和嗓门都不相上下,声浪几乎把帐篷顶都掀飞了。
砰砰砰!
刘仁愿用铁如意敲打椅子扶手,争吵声立刻平息了下来,军官们都盯着上司的脸,等待着他的决定,在这支军队里,他才是做主的人。
“三郎,三郎回来了吗?”
“属下在,刚刚下山!”王文佐赶忙站起身来,叉手行礼。
“方才你也都看到了!这么多人,吵得我脑壳疼。”刘仁愿不满的嘟囔:“说吧,你怎么想的,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王文佐尴尬的笑了笑:“回禀都护,属下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不敢妄言!”
刘仁愿瞪大了眼睛,似乎要发火,但旋即又笑了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王文佐靠近些:“地图在这里,身为兵曹参军你却坐在门口!”
王文佐穿过人群,来到地图旁,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箭头标注了双方的态势和行动,王文佐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最后道:“我觉得应该撤退!”他不等刘仁愿发问,便继续说道:“原因很简单,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为了牵制百济叛军,确保新罗人可以策应我大唐征讨高句丽,现在百济叛军已经撤回,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打仗就是画蛇添足了!”
“那百济贼若是追击呢?”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
王文佐沉声道:“百济贼的骑兵不多,而且马力也不足,多半是步卒,即便追击也不难将其击退!”
“王参军为何如此胆怯,在此一战荡平贼人,平定百济岂不是更好?”
“诸位,我等渡海而来可不是为了区区一个百济!”王文佐慢条斯理的说:“天子令我等征讨百济,是为了从南方夹击高句丽。换句话说,我们只要能够确保大唐于百济的存在即可,荡平群贼,平定百济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好了,军议到此为止!”刘仁愿站起身来,众将赶忙停止争论,垂手肃立:“各军收拾行装,明日撤军,王参军,就由你领兵断后!”
“遵命!”
第101章 放弃
王文佐站在帐篷门口,看着众将鱼贯走出,他能够感觉到那一道道怪异的目光,他知道众人心里想的什么,但他并不在乎——任何军事计划都只能有一个主要目标,而不是两个,所有的军事行动都必须围绕这个目标而进行,“既要又要”在战争中是荒谬可笑的。
大唐在东北方向的战略目标是消灭高句丽,结好新罗是为了这个、苏定方领十万大军渡海远征百济是为了这个、灭百济后立即撤兵也是因为这个。
在这个计划中,泗沘驻军的任务并非平定百济,而是保持大唐在百济的军事存在,打破百济、高句丽、倭国对新罗的包围,确保其有能够余力支援唐军对高句丽的征伐(即向围攻平壤的唐军运粮)。
这也是为何百济乱起之后,以检校带方州刺史的身份渡海而来的刘仁轨手头并没有多少军队,不得不依靠新罗出兵相助才在熊津江口取得了胜利,抵达泗沘城。……无论是远在长安的唐高宗,还是苏定方等前线指挥官眼里,都认为应当把有限的兵力集中到有决定性意义的平壤和辽东战场,而百济唐军只要完成牵制的任务即可。
如果百济唐军此时在任存城下与百济人进行会战,打输了自然不必说;即便是打赢了也没有足够的后继兵力来诸个攻打叛军控制的诸多山城,扩大战果,反而会削弱现有的力量,给新罗人乘虚而入的机会。所以在王文佐看来,这种无意义的战斗根本没有必要进行。
“三郎!”
“都护!”王文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帐篷里只剩下自己与刘仁愿两人。阴影笼罩老人的脸,让人无法看清是喜是怒。
“柜子里有酒,给我倒一杯,也给你自己倒一杯!”老人回到椅子中,疲倦的挥了挥手。
“是!”王文佐依命从事,他将酒杯递给刘仁愿,老人喝了一口,笑道:“你总是能让我惊讶,好像在你的眼睛里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秘密!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见过的像你这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卫公,另一个便是先帝!”
“都护谬赞了,属下如何当得起!”
也许是饮酒的缘故,王文佐顿时觉得双颊一阵发热,刘仁愿口中的“卫公”不是别人,就是唐初南平萧铣和辅公祏,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的卫国公李靖,当时人公认在开国诸将中唯一能与太宗皇帝相较兵法的,唯有卫公一人,王文佐固然自视不凡,但哪里敢与这两位相提并论。
“若论用兵你自然还远不及这两位!”刘仁愿笑了笑:“但排兵布阵、调度指挥都是可以学的,唯独你这眼光是天生,学也学不来的。当初卫公破萧铣、辅公祏,灭东突厥,破吐谷浑;先帝于虎牢破窦建德,无一不是出人意表,见常人所未见,事后取胜众人才叹服不已。你方才所说的那些正是大总管离开前叮嘱我的,就是刘刺史我都没有告诉!”
王文佐挪动了下自己的腰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数千年前相比,现代军队的编组、武器、战术编组等外在形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代军事知识无法原样照搬到古代,但战争的内核却没有什么变化,都是政治斗争的延续,是用暴力手段迫使对方服从自己意志的行动,集中兵力原则、进攻的突然性原则、间接路线这些战略原则在古今中外都是有效的。
但与知识被垄断的古代不同的是,这些战略学知识在现代社会是完全公开的,不但如此,网上海量的战史、国际关系史、回忆录书籍都用大量的篇幅讲述了古代伟大统帅是如何从情报中分析,判断,最后做出各种决定的。仅凭这些让王文佐临敌决胜当然远远不够,但凭已知的信息做大概的预判却并不难。
刘仁愿将王文佐的沉默当成一种对断后任务的顾虑,他赞赏的点了点头:“三郎你无需担心,百济人的前锋距离我们还有至少一天半的路程,后面的步队距离更远,我另外再给你五百骑兵,如何?”
“多谢都护,属下一定不会让百济贼越雷池一步!”
浓烟升起,仿佛一根根伸向天空的手指,灼热的火焰舔舐着火葬尸体的柴堆,以填满他无餍的胃口,此起彼落,很快四周便成了一片火海。
“唐人要撤兵了!”黑齿常之看着山下的火光,低声道。
沙咤相如无声的点了点头,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唐人不但在焚毁尸体,还将山路上抵御山上落石的战棚全部点着了,甚至还将山路最狭窄的几个地段挖断,显然他们这是在防备山上的百济人衔尾追击,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是在准备当天的晚餐。
“至少我们熬过来了!”沙咤相如长长出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大厅,里面摆满了等待埋葬的尸体,足足有三四百具,百济人可没有足够的柴火来焚尸,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挖坟,如果攻城战再持续几天,城内恐怕就有爆发瘟疫的危险。
“应该是国相领兵回来了!”黑齿常之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否则唐人不会撤兵的!”
“这与我们无关!”沙咤相如指了指身后的大厅:“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能够让这几千新兵打到这个地步,换了别人,任存城早就易手了!”
“是呀!”黑齿常之叹了口气,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走到墙角,靠着城垛坐了下来,靠着背后的石块:“别吵我,让我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