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为了自家兄弟?”王文佐冷笑一声:“那这么说,熊津都督府治下的兵士、军官们在你的治下应该都衣食饱暖,家给人足了?”
“这……”沈法僧顿时哑然,片刻后他解释道:“大将军,将士们过得是不太好,但那也不能都怪我,毕竟连年和新罗人打仗,日子自然不好过!”
啪!
王文佐终于忍耐不住,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和新罗人打仗?有我们当初孤悬海外,同时和叛军、倭人、高句丽人打仗还苦吗?那时候我们的兵士也没卖儿卖女呀!怎么到你手上就搞成这样子?当初我走的时候和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吗?”
被王文佐这番怒斥,沈法僧跪伏在地,面上又是红又是白,惊恐万分说不出话来。鬼室芸在一旁见状,赶忙出来打圆场:“三郎,你怎么这么说话?那些士兵困苦,也不是沈都督一人的过错,他这几年在这里,左支右绌,维持这个局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伙儿都是看见的,你不奖励他还好,怎么还这样责怪他!”然后又对跪在地上的沈法僧道:“他这也就是一时的气话,你别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兄弟,可别为了这点小事坏了交情!”
王文佐叹了口气,将沈法僧从地上扶起:“不是我对你发脾气,只是真的不想你打了半辈子仗,最后落得个没下场!以骄横自满之将驱饥疲困苦之卒攻敌国,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危险的事情吗?你方才话语中视灭新罗如反掌,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麾下的将士们平时过得什么日子?他们担心忧虑的是什么?连这些你都不知道,就想上阵杀敌,危矣!殆矣!”
“大将军说的是!”沈法僧满脸愧色:“我回去后会立刻派人处置这件事的!”
“罢了,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王文佐叹了口气:“我会派人去处置的!”
“不用管了?那攻打新罗之事……”沈法僧问道。
“无限期拖延了!”王文佐摆了摆手:“什么时候把军队整顿好了,什么时候打,这样子上阵不是去打别人,是去送死!”
沈法僧浑浑噩噩的走出房间,王文佐方才最后几句话虽然言辞并不重,但不啻于抽走了他的魂魄。“你就不要管了,我会派人去处置的,什么时候整顿好军队,什么时候打”,这几句话差不多等于将其免职,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浑身上下都酥软无力。
“沈都督,小心些,前面有门槛!”身后传来鬼室芸的声音。沈法僧转过身,看到鬼室芸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想起方才对方替自己解围,赶忙拱手道:“芸夫人,方才真是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沈某记在心里了!”
“这点小事,还说什么谢,当真是见外了!”鬼室芸笑道:“其实就算没我,三郎也不会拿你怎么样,最多也就呵斥你几句,你们是一起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袍泽兄弟,没事的!”
“哎!”沈法僧叹了口气:“芸夫人,你不明白!方才我是真的被吓着了,还以为他会一声令下把我拖出去军法从事呢!文佐他是真的变了,他现在是大将军,拥立天子的从龙重臣,身边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还用的着咱们这些老家伙!”
“又在胡说!”鬼室芸娇嗔道:“三郎爬的再高,还不是要你们这些老兄弟撑着他?他带来这些人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可他们跟着他是因为他已经是大将军了,你们跟着他的时候他可不是什么大将军,这个他还不明白?”
“那,那他干嘛让我先不要管了?”沈法僧问道。
“还不是生了你的气!”鬼室芸笑道:“他跑过来准备一鼓把新罗没了,可看到兵士都这样子,他怎么能不着恼?怎么能不发火?这么多年的朋友,体谅体谅他,让他发几天火不成?”
“发几天火?那夫人的意思是?”
“你先回去吧,多休息几日!三郎不会让你空闲太久的!”鬼室芸笑道。
“我明白了!”沈法僧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他向鬼室芸拱了拱手:“别的我就不说了,芸夫人,你真是个女中豪杰,你若是能给三郎生个儿子,沈某将来肯定帮他一把!”说罢,便哈哈大笑着离开了。
鬼室芸送走了沈法僧,回到屋中对王文佐道:“沈都督已经走了,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应该不会怀恨在心了!”
王文佐轻轻嗯了一声,坐在桌旁,双手按在扶手上,面色阴沉。鬼室芸走到王文佐身后,轻轻按着男人的肩膀:“怎的,你还是放心不下?”
“不是放心不放心的事情!”王文佐叹了口气:“我现在想的是如何操练军队的事情,我打算先颁布德政令!”
“德政令?”鬼室芸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减免所有兵士武士的债务!”王文佐道:“我打算厘定一个最高的利息,低于这个利息的债务可以得到偿还,高于这个利息的债务就要减免,已经付过的高息抵扣本金,这样一来,士兵们肩膀上的负担减轻了,才能谈打仗的事情!”
“这倒是个好办法!”鬼室芸笑道。
“是吗?”王文佐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反对,我干嘛要反对?”
“这还不简单!”王文佐笑了笑:“能有余钱借给这些兵士武士的肯定是有钱人,你继承了所有鬼室家的产业,这几年的经营也不错,应该是有钱人吧?我如果厘定最高利息,岂不是就伤害了你的利益?”
“好像还真是的呀!我怎么没想到?”鬼室芸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那怎么办?我是应该想办法求你给我一个例外吗?”说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例外?例外减免只归还本金吗?”王文佐也笑了起来,他叹了口气:“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呀!当初的敌人都在敌阵之中,只需杀过去便是了。而今要做点事情,却发现刀子挥出去,最后却砍到自己的亲朋故旧,你说这刀子砍还是不砍?”
“这个主意还是你自己拿吧!”鬼室芸笑道:“反正呢?你这次让我亏一百,将来找个机会再补给我两百就是了,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亏一百,补两百?你倒是好大的胃口呀!”王文佐笑了起来。
“胃口大吗?我怎么不觉得?”鬼室芸笑道:“要不你就补给我一个孩子吧?一个男孩,只要有孩子,亏多少钱我都无所谓!”
射圃。
“今天就到这里吧!”弓箭师范道:“明天午饭后再来这里!”
学员们向师范躬身行礼,然后给自己的弓下弦,打蜡、保养,清理场地,待到一切都完毕之后,才纷纷离去。
鬼室庆磨磨蹭蹭,把自己的弓打了三四遍蜡,直到师范出言驱赶,他才不情愿的离开射圃。
是的,他不想回家,至少不想这么早回家。原因很简单,几天前家里来了一个新的男人,平日里总是素面朝天,温柔慈爱的母亲却一反常态,她每日里用心打扮自己,几乎黏在了那个男人身上,至于自己则被完全冷落了。
难道妈妈是要和那个男人再婚?鬼室庆心中暗想,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看到妈妈容光焕发的样子,他觉得这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甚至在私下里出言试探,结果母亲的反应让他很奇怪。“那怎么可能?我可没这么好的福气!”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母亲不想和那个男人结婚?用了好长一段时间,鬼室庆才明白母亲的真实意思——母亲只可能当那个男人的情妇。
第730章 济州岛的橘子
当情妇?
鬼室庆哪怕做梦都没有把母亲和这联系起来,虽然每次向母亲询问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母亲都没有正面回答,但鬼室庆还是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勇武、英俊、高贵的武士,否则母亲又怎么会愿意嫁给他?还生下自己?而母亲现在却要甘心当另一个男人的情妇,这简直是无法忍受。
“阿庆,阿庆!”
鬼室庆茫然的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阿澄阿姨,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臭小子!越长越讨人喜欢了!”阿澄跳下马车,怜爱的拧了一下鬼室庆的面颊:“怎么了,你这是要去哪里闲逛?”
“我没有闲逛,这是从射圃回来,今天下午我是要去弓箭师范那儿习射!”
“不错,不错!我们阿庆已经开始习射了,长大了一定是个好武士!”阿澄笑道拍了拍鬼室庆的肩膀:“来,上马车,我正好要去探望一下小姐!”
“嗯!”鬼室庆乖巧的跟着阿澄上了马车,他知道阿澄曾经是母亲的贴身侍女,小时候就时常照料自己,就连家中的产业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她经营的,两边的关系很不错。上了马车,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一边,认出是阿澄的丈夫桑丘,赶忙向其躬了躬身子:“桑丘叔父好!”
“嗯!”桑丘随意的点了点头:“是阿庆呀,好久不见了!”便又翻看起手中的账薄来。
“你叔父他就这样,别在意!”阿澄拍了拍鬼室庆的肩膀,从几案上拿了个橘子塞给鬼室庆:“吃橘子!”
“谢谢!”鬼室庆接过橘子,剥开皮,丢一瓣入口中,阿澄笑道:“怎么样?甜吧?这是济州岛上今年新收的,两年前从唐国引进的新种橘树,特别甜!这次我带了不少来给你妈,让她尝尝新!”
“甜!”鬼室庆咀嚼了两下,甘甜的汁液顺着舌尖流入咽喉,他禁不住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甜就多吃点!”阿澄又拿起一个橘子塞到鬼室庆手里:“我们家的庄子今年春天也引种了几百棵这种橘树,如果能结果的话,今后年年都送橘子来!”
“谢谢澄姨!”鬼室庆又谢了对方,他又吃了几瓣橙子,小心的问道:“澄姨,我问你件事,你可不能骗我?”
“小鬼头!”阿澄怜爱的抚摸了两下少年的头发:“你问啥事?”
“澄姨,我妈姓鬼室,为何我也姓鬼室,那我爸姓什么?”
“这……”阿澄完全没有预料到会被问道这个问题,正当她张口结舌时,旁边的桑丘放下手中的账薄,插口道:“阿庆,你怎么想到问这些,是谁教你的?”
“没有谁教我,我就是觉得奇怪才问的!”鬼室庆答道:“别人都是和父亲一个姓,惟独我和妈妈一个姓,我问妈妈,她又不回答我!”
“和母亲一个姓也是有的,只是不多,你未曾见到过罢了!”阿澄强笑道:“鬼室乃是扶余王室的支脉,身份高贵的很,所以你妈妈才让你姓这个姓!”
“那澄姨里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爸爸姓啥?”鬼室庆追问道。
“你爸爸是个寻常百姓,也没有什么姓氏,生下你之前就丢下你母亲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桑丘冷声道:“所以你母亲才让你姓鬼室,阿澄,是不是呀?”
“对,对,就是这样的!”阿澄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你母亲也不喜欢别人再提起,所以你今后也别再提了!”
“是这样呀!”鬼室庆沮丧的低下了头,少年对未曾谋面父亲的憧憬被陡然打破,这让他的心情一阵郁闷。
这时马车已经抵达目的地,鬼室庆跳下马车,阿澄正想跟上去,却被桑丘从背后扯住了:“阿澄,这孩子这么下去可不成!”
“你什么意思?”阿澄面上现出一丝怒气。
“没什么意思!”桑丘笑了笑:“我也是为了芸夫人好!不管怎么说这孩子的爹是扶余丰璋,往大里说,他是扶余逆党的余孽,往小里说,我家主人也算是他的杀父仇人。芸夫人想当我家主人的侧室,身边可不能继续留着这狼崽子!”
“这可是阿芸的亲生骨肉!”阿澄最后四个字加重了:“你让阿芸怎么办?连自己儿子都杀?”
“那倒用不着!”桑丘道:“但继续留在身边可不成,以前孩子小不懂事,现在他知道的越来越多了,继续留在芸夫人身边,万一哪天伤到主人万金之躯咋办?芸夫人要是真的舍不得也没啥,那我只好请主人从今往后别再来芸夫人这边了,毕竟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何况主人!”
阿澄恶狠狠的盯着桑丘,桑丘则毫不示弱的与其对视,几分钟后阿澄终于败下阵来:“好,那你打算怎么安排这孩子?”
“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桑丘笑了笑:“若是照我的意思,干脆就送到倭国去找一家寺院出家为僧,修习佛法,让扶余丰璋那厮的血脉在他身上断绝了,大家都安心!”
阿澄面色变幻,呼吸急促,几分钟后方才平息了下来:“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件事情我要和阿芸商量了再说,在此之前你可不能乱来!”
“这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桑丘笑道:“阿庆这孩子我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如果阿芸夫人只想带着这孩子长大,那也不会有人管他。可问题是她现在又和主人粘到一块去了,我怎么能知道却不管?”
“我知道了,你赤胆忠心好了吧!”阿澄白了丈夫一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那个扶余丰璋当初真是害人不浅,死了这么多年,还留下这个祸根!”
阿澄与丈夫商量定了,下车进门,正好看到鬼室芸从里面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小姐,这些日子没见,你怎得生的反倒更年轻了?想必是被谁滋润了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室芸啐了一口,抓住阿澄的手臂:“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
“前两年济州岛引种了一批唐国的橘树,前些日子收了果,甜的很,便送了一些来,我便拿些送你吃,顺便来看看!”说到这里,阿澄往里面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姐夫呢?在家吗?”
“什么姐夫不姐夫的,别乱说话!”鬼室芸笑骂道:“别看了,不在家,昨天出去巡视老兵了,少说还要三四天才回来!”
“不在家?”阿澄叹了口气:“本来还想求他一件事的,真不凑巧!”
“说是来送橘子,原来是为了求别人办事!”鬼室芸佯怒道:“嘴上说的好听,哪有这等姐妹!”
阿澄见状,赶忙告饶,求恳了好一会儿鬼室芸方才转嗔为喜,两人说笑了几句,一同回到屋中坐下,阿澄让人拿了些橘子上来,鬼室芸拨开吃了几瓣,赞道:“这唐国的橘子当真不一样,比我们百济的甜多了。”
“我们家的田庄也移种了几百株,待明年若是结了果子,便让人送些来也就是了!”阿澄笑道,说到这里,她向堂外看了看,问道:“小姐,这次大将军回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鬼室芸脸色微红:“什么打算不打算的,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可是正经事!”阿澄变得严肃起来:“大将军这人念旧情不假,但他身份高了,要管的事情也多了,他在这百济也不会久待。等平定了新罗,估计就又要去别的地方,到时候你怎么安排?是就这么离别,还是跟着他过去,总得有个打算!总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下去吧?”
“那还能怎么着?”鬼室芸叹了口气:“他眼下已经是唐国的大将军,家中已有正室,我却是个不祥之人,还能期待些什么?只能过一日是一日便是了!”
“阿芸!”阿澄道:“大将军又如何,你又没让他休妻娶你,只是给你一个名分罢了。他王文佐堂堂大将军,总不会家里只有一人吧?正室没有,总有个侧室吧?侧室不行,外室也行呀!阿芸你样貌、身份都是没得挑的,要不然他干嘛不找别人,偏偏住你这儿?只是有件事情,你须得痛下决心!”
“有件事情?什么事情?”鬼室芸不解的问道。
阿澄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看了看门外无人,方才回到鬼室芸身旁,压低了嗓门:“就是阿庆!”
“阿庆?”
“对,你若想真的与那王文佐长久打算,就不能把阿庆留在身边!”
“为什么?”鬼室芸吃了一惊:“他就是个孩子,我看三郎也没有太在意吧?”
“阿芸,你忘记了他的生身父亲是谁了么?”阿澄问道:“说到底,王文佐算是他的杀父仇人了。就算王文佐不在意,他那些手下也不会允许在他身边有这个隐患的。”
“杀父仇人?”鬼室芸皱起了眉头:“这也说不上吧?我记得当初扶余丰璋是被沙吒相如杀得,这和三郎又有什么干系?”
“沙吒相如不也是听命于王文佐的?”阿澄问道:“我今天来的时候,那孩子问我为啥你姓鬼室,他也姓鬼室,他父亲姓什么,这么下去早晚要出麻烦来!”
“那你怎么回答他的?”鬼室芸低声问道。
“我说有人和父亲同姓,也有人和母亲同姓,至于他的生身父亲,是个寻常百姓,并无姓氏,所以才跟着阿芸你姓了鬼室!”
鬼室芸听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阿澄,多谢你了。你说得对,这么下去,早晚要生出岔子来!”
“其实也不会!”阿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