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别生气,耐心点!”王文佐的声音还是如平日一般:“若想少流血,这时候我们就得多耐心一点。”
第533章 接触战
“可是这些家伙都是在撒谎!”崔弘度道:“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吐蕃人至少有五万人,早就打到松州来了!”
“他们中当然有人在撒谎!”王文佐慢条斯理的答道:“但也不会都是在撒谎,其中还是有不少真话!”
“是的,但根本无法分辨!”崔弘度道。
“这倒未必!”王文佐笑道:“只要把这些情报综合起来看看就能确定了,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明显说的是一支军队,像这个就应该不会有问题了!”王文佐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相邻的黑点说道。
“都督!”伊吉连博德推门进来了,他取出那份地图:“您看,这是那些羌胡人禀告的吐蕃人出没地点!”
“好,拿过来一起参详参详!”王文佐笑道:“靺鞨、百济和倭国的郎党还需要休养三四日,然后就可以出动巡查了,打上两个胜仗,形势就大不一样了,那些羌胡人自然会站到大唐这边来的!”
风吹过树林,发出阵阵婆娑声,萦绕耳边。
谷地河水奔流,蜿蜒穿过河床,日光在水面粼粼波动。树下,战马轻声嘶鸣,伸蹄扒开覆满落叶的湿软地面。人们压低声音,紧张地开着玩笑。吐延芒结波不时听见长枪的碰撞和锁子甲滑动所发出的微弱声响,但即便这些声音,也显得朦胧模糊。羌人少女小心的在人群中寻找阿克敦的身影,这能让她觉得安心。
“前面还有多远?”黑齿常之问道。
“走出这个山谷,然后向西沿着河流走三里路,有一处浅滩,从那处浅滩渡河,折向东走五里路就到了!”羌人少女的声音有点轻微的颤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虬髯浓须的唐人将军总是让他不自觉的颤抖。
“很好!”黑齿常之满意的点了点头,出发前当他得知自己的向导是个女人还有点不高兴,但随着行程的持续,他的态度就改变了,吐延芒结波的眼里这片高原就好像她的掌纹一般熟悉,某条河流、谷地、森林、泥沼,她都知道应该怎么安全的通过,只是不知道为何她和自己说话时为何总是发抖,难道她衣服穿少了?那可不太好,这鬼地方的天气太无常了,中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就狂风暴雨,若是这羌人小娘子病倒了岂不是麻烦了。
“来人,把我那件狐皮袄子拿来!”黑齿常之道,他从部下手中接过狐皮袄子,递给吐延芒结波:“穿上吧!这个暖和!我看你总是在发抖!”
“多谢将军!”吐延芒结波有些窘迫的低头感谢,她想说自己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但她也知道此时最好是出言感谢。
黑齿常之摆了摆手,示意羌人少女无需在意。虽然面上没有表示,但他心里对王文佐让自己承担第一次巡视任务十分高兴,上司的重视总是好事情,尤其像王文佐这样前途无量的上司。
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鸟鸣,那是一种高亢而尖锐的颤音,有如一只冰冷的手,划过黑齿常之的颈背。又一只鸟颤鸣应和,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这是伯劳鸟的叫声。这种猛禽在朝鲜半岛和辽东十分常见,黑齿常之对其叫声非常熟悉,但在松州,他还未曾听闻。
“有军情!”黑齿常之举起右手:“各军准备!”
看到四周的唐军展开队形,披甲上弦,吐延芒结波感觉到一股无形的颤栗通过自己的身体,战斗要开始了!那些该死的吐蕃狗,总算可以向他们复仇了!少女下意识的握紧腰间的刀柄,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已经渗出一抹鲜红。
周围安静下来,四下寂然之中,她可以听见阵阵马蹄声,距离虽远,却在迅速逼近,那是在前面的斥候,那个熟悉的人,他应该没事吧?
亿万年的光阴仿佛来了又去,声音越变越大,她听见更多声音,有人大声叫喊,渡河时水花飞扬。战马在打着响鼻。她看到他了……虽然只是一刹那,虽然只是透过树木的间隙,但她深知必是他无疑。即便是在这么远的距离,阿克敦的身影依旧清晰可辨,他的盔甲闪烁着阳光,灰色披风随风飘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戴头盔。一瞬间后,阿克敦的身影就又消失在树林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有节奏的唿哨声。
“吐蕃人要到了,总兵力应该有三千人上下!”黑齿常之从唿哨声中准确的阅读出斥候传递的信息,他也曾经去定林寺上过课,理论上讲他也是阿克敦、王朴他们的老师之一。他拔出佩刀,向前指了指:“弩手向前,三列横队!”
虽然是一场遭遇战,但黑齿常之选择的阵地还是很出色的。日光从唐军弩手的背后投射而来,不用担心晃了弩手们的眼睛,地面铺满厚厚落叶,背后是隆起的山脊,两侧密林遍布,脚下丘陵缓缓下降,直至河边。地势越低,矮树丛便越见稀疏。黑齿常之下令骑兵全部下马,在弓弩手的两侧列阵,丹阳藤牌手列阵于弩手之后,他本人身居高处大旗之下,面前是两具随行的“蝎子”。
斥候们的战马越过溪流,溅起漫天的水花,吐延芒结波的心不禁为之雀跃,他安然无恙,真好!她不禁低头向神灵祈祷感谢。
阿克敦勒紧缰绳,战马高声嘶鸣,他对黑齿常之高声道:“吐蕃人马上就要到了!”
“很好,回到你的位置去!”黑齿常之仿佛一块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吹号,欢迎客人!”
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阵阵号角声响起,引起阵阵回音,吐蕃人的身影出现在河对岸的坡地上,横队无穷无尽,矛尖犹如寒星,羌人少女的心不争气的剧烈跳动起来,一下、两下、四下,她不禁仇恨起自己来,为什么?仇敌就在眼前,自己难道害怕了吗?
吐蕃人并没有让唐军等待,随着阵阵牛皮鼓和号角声,吐蕃人的横列开始向前移动,与唐军一样,吐蕃人将步兵布置在当中,骑兵在两侧,而有些不同的是,吐蕃人的排成了三叠阵,一开始渡河进攻的只有第一阵,后面的两叠留在原地等待着号令。
“好托大的吐蕃兵!”黑齿常之冷哼了一声,心中警惕之心却更盛了。这种三叠阵在古代民族的军队中其实很常见,比如古罗马人就将军队依照年龄和装备分为三列,第一列是最年轻和没有什么战斗经验的士兵,第二列是有成年的有一定战斗经验的士兵组成,第三列是年长且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被称为后备兵。交战时第一列先投入战斗,当第一列无法击败对手之后,第二列的壮年兵投入战斗,如果第二列还无法取胜,则一直在最后养军蓄锐的第三列老兵投入战斗。有读者可能会奇怪,为何古代的将军们不将全部军队一次投入战斗,将敌军彻底打垮而这么麻烦呢?这岂不是添油战术?
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在冷兵器时代,大部分时候两军交战的阵线长度是有一定限度的,不能太长,原因很简单,当时将领指挥军队的方式要么是鼓号,要么是旗帜,如果阵线超过一定长度,将军就根本无法指挥军队协同作战了。既然阵线的长度已经确定了,那么双方能够直接交战的士兵也有一定的上限,如果超出了这个上限,更多的士兵其实也只是在后面摇旗呐喊,没法真正厮杀。那么与其将所有的士兵一次性投入战斗,不如分成若干列,根据战况逐次投入战斗更灵活。
但也不是所有军队都能做到这种三叠阵的,首先这么做通常每一叠阵的士兵数量都会处于劣势,而阵中的士兵看到敌方数量比自己多的时候,必须能保持战斗的勇气和韧性,这就很不一般了。吐蕃人敢于面对唐军还摆出三叠阵来,说明其将领对自己士兵们的纪律和勇气非常自信。
吐蕃士兵的靴子踏入河中,溅起水花,鼓声如雷,震的吐延芒结波头皮发麻,她突然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自己真的能够向吐蕃人复仇吗?
最先开火的是唐军的“蝎子”然后是弓手们,至于那些宣润弩手,他们并没有开始射击,而是依旧保持原地不动,似乎像是一群雕塑。吐蕃人的行列不断有人倒下,但旋即被后面的人填补空缺,就仿佛一堵会移动的石墙,匀速向前移动。直到双方的距离缩短到只有大概五十步上下时,弩手们才开始射击,射完的弩手退后,开始用脚踩住弩前的铁环,用腰带上的铁钩扣住弩弦,然后站直身体,用腰腹之力将强弩拉开,最后装上弩矢。
面对如此强劲的强弩,吐蕃士兵的行列迅速出现了更多的缺口,虽然立刻被后继者填补,但那种泰然自若的气势也不复存在了,终于吐蕃人阵中传出响亮的号角声,连续三声。第一列的吐蕃士兵齐声呐喊,然后快步冲了上来。
“弩手退后,换大棒!”
随着号令声,弩手们散开,退入后面藤牌手的间隙,他们将换上顶端包裹着铁皮的大木棒,准备混战时投入战斗,而藤牌手们先向扑过来的吐蕃人投出一排标枪,然后排成一道紧密的盾墙,顶住了吐蕃人的冲击。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古代的将军们都一致认为短兵相接是各种战斗中最残酷,也是最考验士兵勇气和坚韧的一种。而吐蕃人就是凭借这个击败一个个敌人,将自己的帝国从青藏高原西南一隅扩张到从印度河到北方草原的广袤土地的。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竭力劈砍撞击着前面的盾墙,试图将其冲开一个口子,冲破敌人的阵线,然后追亡逐北,砍杀敌人的溃兵。
从他们过往的经验看,这个过程应该并不长,很少有人能够抵挡这种猛烈的进攻的。但这一次,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对面的盾墙有着出乎意料之外的坚韧,他们相互用盾牌掩护,并不时从盾牌的缝隙刺出,将己方的勇士刺死,而己方的进攻大部分都徒劳无益的消耗在那面盾墙上了。
吐蕃阵中的号角声再次响起,第二列的士兵开始向前移动,显然吐蕃人的将军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他要增加筹码,一举击溃对手。
“阿克敦,沙吒相如,你们几个上马,领骑兵从两翼冲出,侧击敌阵!”黑齿常之大声道,他很清楚再坚强的盾墙也不可能无限制的抵抗冲击,战场上对抗进攻的最好办法不是防守,而是巧妙的反击,吐蕃人这种横列的弱点就是两侧,只要骑兵出现在战场上,步兵本能的反应就是收缩两侧,防止敌军骑兵的侧击或者迂回。
随着唐军中军大旗的晃动,数百骑从唐军两侧涌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了吐蕃人第二列两侧的顶端,然后向其射出一阵箭矢,然后向其背后掠过,受到威胁的吐蕃人第二列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位于横列左右两端的步卒开始向中央收缩,形成一个巨大的“门”字形。
“好,这些吐蕃人还真有两下子!”黑齿常之赞道,直到热兵器出现前,冷兵器步兵对付骑兵迂回的办法其实都大同小异,都是两翼收缩,横队变纵队,组成一个类似于空心方阵的阵型,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在混乱的战场上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不光要出色的指挥官,士兵们的勇气和纪律也是不一般。
随着吐蕃人后阵的号角再次响起,吐蕃军的第三阵,也是最后一阵也开始向前移动了,与其一起移动的还有大旗和为数不多的骑兵,吐蕃人的战马并不好,高原上的马匹坚韧,耐力好,但体型矮小,冲刺速度也不快,和唐军高大的战马比起来也就比驴子强点,所以吐蕃军队中大部分骑兵都是由其他被征服民族的仆从军担任的,而这队吐蕃军由于还没搞定当地的羌胡部落,骑兵少且弱,显然吐蕃人这是要孤注一掷了。
第534章 背水
“传令下去,鸣金,让骑队退回来!”黑齿常之喝道,由于他选择的阵地正处于一个缓坡上,他能够居高立下,毫无遮拦的俯瞰整个战场,可以清晰的看到吐蕃人的二阵和三阵队形严整,为数不多的骑兵也只是缓步向前,始终保持着与己方步兵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唐军骑兵能够在骑兵战中取胜,吐蕃骑兵也可以退回己方的步兵方阵后,重整队形再战。唐军骑兵很难将吐蕃骑兵彻底消灭或者驱逐出战场,更不要说侧击或者从背面夹击吐蕃人,赢得最后的胜利了。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骑兵们先退回来,占据高地的优势,先居于不败之地再说。
听到身后传来阵阵鸣金声,沙吒相如回过头,向己方的本阵望去,只见那面帅旗依旧屹立不动,他是黑齿常之的多年老友,立刻就猜出了老友的意图。举起手臂高声道:“吐蕃狗要拼命了,咱们犯不着在这里和他们拼,先回本阵歇口气!”
随着号角声响起,唐军的骑兵就好像回笼的鸟儿,开始收拢队形,然后缓慢的向山坡上退去,吐蕃的后两阵开始重合到了一起,然后开始沿着缓坡继续向前,向唐军阵地压了上来。
“快,快,拿水来!”沙吒相如跳下马,抢过仆从递过来的水袋,痛饮了起来,他喝了两口,便大声道:“马,马也要饮足了,马上又要冲阵!”
随着吐蕃人二阵和三阵的靠近,唐军的盾墙后产生了一种恐慌的情绪,虽然这些丹阳盾牌手都是曹文宗精挑细选出来的,身强力壮,都有一定的武艺基础,在长途行军的过程中也锻炼了纪律性和服从性,但他们还是头一次和吐蕃兵这么顽强坚韧的敌人交手。他们亲眼看到吐蕃人的头阵在强弩和标枪的射击下,尸横遍野,但剩下的人依旧坚定向前,反复冲击盾墙,而现在又有更多的敌人向前,仿佛永不停息的浪潮一般,而己方的骑兵却退了回来,两厢一比较,顿时有人动摇了起来。
正在阵前督战的曹文宗看的清楚,他心知眼下情况万分危急,这两军交战就和两个壮士角抵一般,一旦搭上了手,纠缠到了一块,那边是谁也不能后退半步,一旦退了,那就如山崩地裂一般压了过来,除非有十倍于对手的气力,绝对翻不了盘。
“我曹文宗门下弟子何在!”曹文宗高声喝道。
“李波在此!”
“王鹤权在此!”
“刘不害在此!”
随着一声声应和声,三十余条汉子皆云集于曹文宗身旁,他们都是从长安时便跟随他的门下弟子,皆有过人只能,曹文宗目光扫过众人,拔刀喝道:“大都督平日以国士相待,今日形势危急,我等当以国士报之!”说罢大喝一声,一手挺刀,一手挥舞铁锥,直入吐蕃阵中,身后弟子紧随,当者刀劈锥击,无不披靡。身后丹阳兵见之,士气大振,齐声向前,居高临下之时,吐蕃的第一阵被压的向后退却来。
“曹文宗这铁锥着实了得!”黑齿常之在大旗下看的清楚,只见曹文宗领着众弟子直入吐蕃阵中,手杀十余人,如入草芥之中,不由得连连咋舌,他知道这是难得的好机会,赶忙下令击鼓,各军齐进。
吐蕃人的二阵、三阵正在缓坡上向前,试图将激战已久的一阵替换下来,但没想到刚刚还对己方颇有利的战况陡然逆转,一阵被压得节节后退,一时间陡然挤成了一团,失去了原有的秩序。吐蕃的将领也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一边喝令一阵回头死战,一边下令敢冲乱己方阵型者,无论是谁一律当场斩首示众。一转眼间,二三十颗血淋淋的人头就被砍了下来,丢在阵前示众。
但唐军骑兵的优势在这个时候表现的淋漓尽致——四条腿总比两条腿的快,唐军的骑兵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直接冲入吐蕃人一阵与二阵的空隙,从背后向吐蕃人的一阵发起了冲击。他们以不可抗拒的勇猛气势冲垮了敌人阵线,一直向阵线中央招展着大旗的地方冲去。凡是这股奔腾澎湃的洪流冲过的地方,只听见一片震人心魄的喊杀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武器和武器的碰击声,以及刀和剑砍在金属盔甲上和肉体上的各种声音。
第一阵的吐蕃士兵已经激战了小半个时辰,早已是疲敝之卒,同时在正面和背面遭到唐军步兵和骑兵的夹击,再也坚持不住了,纷纷向后退却,即便是少数最勇敢,最顽强的人,为了不被同时从四面八方扑过来的敌人吞没,也不得不向后退却,来确保自己的身后和两侧得到同伴的保护。俗话说兵败如山倒,随着第一阵吐蕃军的大旗的倒下,失去了指挥官的吐蕃人有的还在各自力战,有的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像被猛虎冲散的羊群,漫山遍野地溃奔逃命,互相践踏,但没有人放下武器向唐军投降。
击垮了第一阵的吐蕃人之后,唐军的骑兵并没有直接进攻第二和第三阵的敌人,相比起这些弩手和盾牌手,这些骑兵的作战经验要丰富多了,他们熟练的用弓矢射杀敌兵,驱赶着吐蕃的败兵,向敌方的阵线冲去,就好像驱赶着羊群的牧民。面对冲出来发动逆袭的吐蕃骑兵,他们也没有冒然迎战,而是先佯装后退,然后一声唿哨,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将其包围消灭。吐蕃的骑兵其实并不欠缺勇气,但在其他方便就差的太远了。
面对唐军的猛攻,吐蕃的将军心里清楚胜利已经不太可能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坚持下去,直到天黑,到了那时双方的胜负之机各半,唐军将领多半会撤兵,自己也就少输当赢了。一旦打定了这个主意,他立刻下令己方的步卒收缩队形,排成三个空心方阵,品字形排开,外侧的都是重甲步卒,持大盾,而内侧的则以弓弩投石器还击,一时间箭矢、石弹如雨一般互射,唐军的骑兵一时间也有不少人中箭中弹,只得退开了些,让后面的弩手弓手上前。
黑齿常之将吐蕃人摆出一副抱头挨打的架势,心中反倒是松了口气。他在出发之前就知道吐蕃人的长处是士卒坚韧耐战,兵甲坚利,纪律严明。这种军队短兵相接打白刃战自然让人挠头,但如果像这样抱头死守就没啥可怕了。说白了如果论弓弩投石这种远射兵器,王文佐说第二,还真没人敢说第一的。吐蕃人的甲叠得再厚,如果只是挨打,无非是挨的打更毒些罢了。
随着阵阵调兵的号角鼓声,唐军的重弩手已经出现在阵前,他们躲在盾墙后面,开始用绞盘张开重弩,这种单兵用重弩的拉力基本在800斤以上,即便用腿蹬也无法上弦,只能用绞盘机械来上弦。由于弩箭的重心问题,其最远射程其实一般,但使用专门的破甲矢在中近距离对重甲兵有一击必杀的效果,甚至有的盾牌也可以贯穿。当然缺点就是上弦装填速度之慢,都快赶上早期的火绳枪了,即便是熟练射手,一分钟两发也就顶天了。
随着一声声轻响,吐蕃人的阵中不断有人倒下,一开始吐蕃人还以为是被不小心射中了面部或者别的盔甲缝隙,但当他们发现中箭者中有被贯穿了铁甲中重点防御的胸口处时,一种恐慌的情绪就开始在行列中蔓延了,毕竟被人杀死一回事,站在那儿毫无反抗的被敌人射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吐蕃人开始向唐军盾墙开始自发的冲击,但很快被“蝎子”和弓弩的火力击退,即便有少数能够接近的,也被唐军骑兵的侧击打垮。
在这样数次反复之后,形势就非常明显了,摆在吐蕃人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咬牙继续坚持下去,要么在唐军的三面包围下,向山坡下退却,然后背对着唐军骑兵渡河逃走。如果说先前渡河攻击处于山坡高处唐军的危险是一,那么逆攻失败后,背对着居高临下的唐军,渡河逃走危险系数就是一百了。傻子都能看出唐军是在玩的“围三缺一”的把戏,问题是吐蕃人已经没得选了。
随着一声苍凉的号角,吐蕃人开始缓慢的向山下退却,不断有箭矢和石弹落入他们的行列之中,把人打倒,但没人在乎,活着的人跨过倒下者的身体,继续前行,没人管地上的人是死还是活。这个时候,活人已经顾不上死人了。
“要追击吗?”沙吒相如兴致勃勃的问道。
“要,但现在还早!”黑齿常之道:“吐蕃人已经有了必死之心,你要冲上去,他们反咬一口,少说也要入骨三分!”
“这倒是!这些吐蕃狗难缠的很!”沙吒相如问道:“那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这怎么可能?”黑齿常之笑道:“咱们这次能打赢也有几分侥幸,下次遇上胜负就不好说了,岂能轻易放过了!现在他们存着必死之心,不可轻触其锋,但等他们渡河之后就不一样了……”“不错,人处于绝地会拼死一战,可到了安全的地方就想着逃生了!”沙吒相如笑道:“等他们渡河之后,再打!”
“应该说等他们渡河一半!先攻渡过河的那些吐蕃人,肯定能轻易将其打垮,剩下那一半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拼不动了!”
松州,都督府。
“前方的军报到了!”崔弘度道:“是黑齿常之的消息!”
“快拿来看看!”王文佐接过军报,笑道:“我派贺拔雍、黑齿常之两人分兵出去,愿意为是贺拔雍的消息先到,想不到是黑齿常之的先到了!”
“兴许是黑齿常之途中遇到吐蕃兵了!”崔弘度道:“希望旗开得胜,有个好彩头!”
“黑齿常之性情沉稳,虽不一定胜,但也不会大败!”王文佐一边说话,一边拆信,刚看了几行,突然笑道:“好,黑齿常之在河谷遭遇吐蕃兵,斩首七百余级,生俘一千七百余人,甲仗不可计数,这可是一场大胜呀!”
“当真?有这么多!”崔弘度听了一愣,也喜出望外:“我记得黑齿常之这次出发全军也只有不到四千人,竟然能斩俘这么多,叙功起来可是要超阶了!”
“那是肯定的!”王文佐已经笑得合不拢嘴:“这一仗打赢了,这些羌胡部落的人心就定下来了,至少这个冬天就先安定下来了,有我操作的余地。吐蕃人就算是心再不甘,也得等到明年开春后再说!”
“这倒是,这里的鬼天气,晚秋就这样,入冬就只能猫在屋子里了,要想出门打仗那简直是做梦!”崔弘度笑道,他倒是知道王文佐的盘算,比起和吐蕃人打仗,王文佐对联合羌胡部落,打通商路更有兴趣。当然,这川北高原上的羌胡部落都是些墙头草,无论想干什么,都得先显示出足够的武力才行。所以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入冬前打一场漂亮的胜仗,然后再乘着这个威风,抓紧在冬天联络羌胡部落,商旅,签订协议,等到开春之后,吐蕃人再打过来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既然黑齿常之这边打赢了,那贺拔雍那边就用不着继续了!派急使去追贺拔,告诉他可以退兵了!”王文佐道,他原本出兵的方略是分兵合进,现在黑齿常之这边打赢了,贺拔雍这路也就犯不着多此一举了。
“是,只是这样贺拔会不会心有不甘?”崔弘度低声道。
“心有不甘?”王文佐捋了捋颔下的胡须:“兵家之事,唯有利害为准,贺拔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他就不配为一军之将。他是我的微贱之交,各种我都不会亏了他,但在攻战之事上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是,是!”崔弘度低下头去,心中有些惶恐,他方才那些话是替贺拔雍讨人情,希望能给贺拔一个机会也立下些军功,省的被黑齿常之压了过去,却不想王文佐直接拒绝了。
第535章 偶然
当接到信使的来信时,贺拔雍正在费力的擦掉靴子上的烂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道路变成了泥沼,迫使这支唐军停止前进。
“黑齿常之大获全胜,让我退兵?”贺拔雍放下看完的信笺,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是的!”信使笑的很开心:“他在谷地遭遇吐蕃人,两军交锋,我军大获全胜,获首级七百余级,生俘一千七百余人,大获全胜!”
“这个黑齿常之呀!”贺拔雍的感叹声中意味复杂,有失望、有艳羡、有妒忌,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我退兵,反正这路也没法走了!”
相比起进军,退却更加艰难,天空同远处山坡上的松林一样乌黑,晚秋的雨水下个不停,寒冷彻骨,雨水淹没了马蹄的声音,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庞。
唐军向西南方向退却,远离草泽,在荒芜的原野上沿着那条来时的道路,由于来时人马的践踏,加上雨水的浇灌,道路已经完全变成烂泥滩,不时有人滑倒,更糟糕的是马匹和驮畜,这些可怜的畜生几乎是一步一滑,贺拔雍不得不下令所有人都下马,并割下路旁的杂草铺在路上,以免车马滑倒。
当天下午,唐军终于进入布满溪流的森林。没多久稠密的树木就包围了他们,雨也变小了些,马匹们变得轻快了些,步兵们竭力跟上车马的步伐。远处不断传来野兽的嚎叫,令人胆寒。行列中无人说话。贺拔雍不时回头,确认落在尾部的辎重没人掉队,没有人追赶。
“这种鬼天气,吐蕃人应该不会追上来吧?”贺拔雍低声自语,他对其并不自信,确实雨水让道路变得湿滑难行,高原的寒冷天气更加剧了这点。但这是战争,雨水也让唐军的大部分弓弩威力大减,这对吐蕃人来说是个好消息,更重要的是,吐蕃人刚刚打了个败仗,如果自己是吐蕃人的将军,就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扳回一局。
吐蕃将军应该不会投入全部兵力,如果是自己,会把所有的马匹集中起来,一人两马或者三马,迂回到唐军的前方,选择某个险要的地点,等待唐军精疲力竭的时候,然后发起突袭,一举解决战斗。他听松州的戍卒们说过吐蕃人会怎么对待俘虏的,鞭打、割掉耳朵这是司空见惯,更残酷的事情也是有的,比如砍断一只脚,让他去当舂米的奴隶,或者挖掉眼睛,关在地窖里一辈子推磨,之类的事情等等不一而足。贺拔雍暗自下定决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自己绝不会落入吐蕃人之手,听凭残酷命运的摆布。
每次经过可能隐藏有伏兵的地点,贺拔雍都小心的派出斥候寻找,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黑暗中、树丛后面什么都没有。
当穿过树林,抵达河畔时,贺拔雍下令士兵们宿营休息,雨水已经渐渐停息,但天气变得更冷了,贺拔雍怀疑当晚地上就会结冰。士兵们生起一堆堆篝火,在上面烘干自己的衣衫和弓弩,贺拔雍穿过篝火之间,竭力鼓励自己的士兵们,距离松州还有两天的路程,只要回到那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贺拔雍一宿没有休息,他裹着披风,倚靠着自己的战马,武器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打了会盹。当他被嘶鸣声惊醒时,发现这是个没有黎明的早上,天空缓缓放亮,但看不到太阳。漆黑变成灰暗,色泽犹犹豫豫地重现人间,冷杉树呈现出暗绿的色采,赤桦黄褐和赤金色阔叶几乎成了棕色。士兵们喂马喝水,同时吃了一顿冰凉的早餐,没有发酵的硬面饼、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