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屋子里人人雀跃,王文佐是唯一冷静的人,他思忖了片刻,问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了!就这件事情!”俘虏摇了摇头。
王文佐挥了挥手,示意将俘虏带下去,渐渐的众人的兴奋头过去了,沈法僧笑道:“三郎,还是先把这个人送回泗沘城?”
“先不忙,孤证不立!”王文佐摆了摆手:“谁也不知道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
“真假自有上头判断,这用不着我们操心,只要把人押回去,就是大功一件!”崔弘度答道,他发现王文佐的态度有点奇怪:“怎么了,三郎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王文佐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崔弘度:“不,我没有!”
“既然是这样,那就尽快把这个人送回去吧?”
第43章 情报
王文佐终于点了头,屋内的气氛变得活络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轻松的笑容,是呀,身在异国他乡,还有什么能比故国的消息更让人开心呢?但王文佐是唯一的例外,毕竟他与故国之间相隔的不是黄海,而是数千年的光阴,长安天子与他是没有那种特殊威力的。
“主人!”
“什么事?”王文佐抬起头,看到桑丘关切的眼神。
“您的早饭已经冷了,要拿去热下吗?”
王文佐低头,桌子上的胡饼和煮蛋已经冰凉,盘子上凝结着白色的油脂。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胃口,你吃掉吧!”
桑丘高兴的连连点头,王文佐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门外,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打了个寒颤,突然他停下脚步:“这家伙被俘的时候是骑马还是徒步?”
“我不知道!”
“去搞清楚,马上!算了,如果有马,给我牵过来!”
当地窖的门被关上,高岩这才吐出一口长气,方才的审问给他很大的压力,但他还是蒙混过关了。他其实带有两个口信:第一个是他供认出的唐国使臣催逼新罗人进兵,而第二个则是传令周围的十几个村寨集中兵力围攻这一小股唐军。他只说出了第一个,而隐瞒了第二个,因为同时派出的信使不止他一个,即便他被俘通知照样会到位,而这些唐人只得知第一个消息就会有误以为百济人将会调兵增援周留城,而削弱对泗沘城这边的压力,从而放松警惕,这对接下来的行动是非常有利的。
嘭!
地窖门被猛地推开了,高岩慌张的抬起头来,只见王文佐阴沉着脸走了进来,桑丘紧随其后。
“你是从哪里来?”
“从周留城来!”
“中途有经过其他地方吗?”
“没有,军情紧急,不敢耽搁!小人这一路未曾离鞍!”
“你撒谎!”王文佐宏亮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震的高岩耳朵嗡嗡作响:“你根本不是从周留城来的!”
高岩强自按奈下心中的惊恐:“没,小人说的都是实话,确实是从周留城一路来的!”
“我刚刚去看了你的坐骑了,马肥的很,你若是从周留城一路赶来,少说也跑了几百里雪路,马膘肯定掉的差不多了,马怎么会这么肥?”
“这个……”高岩心中咯噔一响,顿时结巴了起来,正如王文佐说的,马其实是一种极为娇贵的牲口,平时吃干草还好,若是战时就要喂精料——豆类、粮食甚至鸡蛋,吃的比人还要好。而且长途行军就会掉膘,若是不让其休息喂养精料,就会累死。如果自己像说的那样是从周留城一路冒雪而来,中途又未曾换马,那坐骑肯定瘦的很。自己方才编谎话的时候,未曾想到这点,却被对方揭穿了。
“其实小人途中是有换马的……”王文佐已经懒得在听了,他向桑丘做了个手势,便转身出去了。桑丘走到高岩面前,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狗贼,你竟然敢在我家郎君面前撒谎,好,今日一定要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三郎,你是说那家伙是在撒谎?”崔弘度的脸色有些难看。
“嗯,我刚刚已经看过那家伙骑的马了,马的膘很肥,如果是从周留城过来的,马肯定已经瘦的很了!”
“百济狗贼!”顾慈航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上面的碗筷跳了起来:“空欢喜一场!”
“顾七莫恼,照我看朝廷有使臣来新罗这消息应该是真的?”
“为何这么说?”顾慈航又惊又喜的问道。
“很简单?你们想想,朝廷有使臣来新罗可是大事,是瞒不了多久的,说不定我们从其他渠道已经得了消息,如果他在这件事情上撒谎,也太容易被拆穿了。若是换了我,要么在其他旁枝末节上撒谎,要么隐瞒部分事实,却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说假话!”
“不错!”
“三郎说的是!”
王文佐的分析顿时引起了一片赞同声,屋内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显然对于这些人来说,母国的使臣是唯一的指望了。
“这厮故意哄骗我们,着实可恨,且让我去好好拷打一番,让他晓得我们的厉害!”元骜烈大声道,他祖上本是北魏宗室,高齐篡魏时屠杀宗室,其先祖隐姓埋名逃到了易州,北周灭齐后才改回原姓,为人最是悍勇鲁莽。
“我已经让桑丘去拷问了,元十三你手太重,把人打死了就麻烦了!”王文佐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搞清楚这厮到底隐瞒了什么,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现在正处于危险之中,元十三、顾七你们两个各带十个骑兵,一个向西、一个向南,出去四十里,看看周围有没有动静!”
元骜烈与顾慈航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道:“遵命!”
“下一个!”
厨子用大木勺敲打着饭桶,对着队伍大声喊道。
队伍很长,仅仅目光所及之处就不下三百人,后面还有更多人,而这样的队伍一共有五条。黑齿常之不禁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有多少双手,就有多少张嘴!”是呀,身为一个将军踏上战场之前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击败敌人,而是怎么填饱手下的那一张张嘴,否则在被敌人打败之前,就会被身后的无数张嘴吞噬。
在得到周留城派来的求援信之后,黑齿常之就下定决心发动这次军事行动,解决掉那只一直在背后叮咬的小跳蚤。唐国使臣的出现给他带来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百济形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变好还是变坏呢?他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
“常之,什么时候出发?”沙咤相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明天早上,如果天气不错的话!”黑齿常之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时间很宝贵!”
“应该说粮食很宝贵!”沙咤相如冷哼了一声,向窗外正在进餐的人群抬了抬下巴:“这么吃下去,我们的粮仓就要见底了!”
黑齿常之笑了笑,没有说话,沙咤相如说出了他想说而又没有说出口的,是呀,战争很可怕,但饥荒却更可怕,相比起活活饿死,死于刀剑之下已经可以说是一种幸福了。
第44章 踏雪
“常之,你有没有听说过!”沙咤相如压低了嗓门:“一个风声,关于左右将军的!”
“什么风声?”
“福信公这次求援,其实是想把道琛法师引到周留城,然后杀了他,吞并他的军队!”
黑齿常之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沉默了半响,然后道:“福信公应该不会如此不智吧?”
“这也不能说不智吧!”沙咤相如意味深长的笑道:“力分则弱嘛!总比眼下两强并立,互不服气好吧?”
“唐人乃当世大国,当初渡海而来,两战两胜直逼都城,先王自缚而降,其国力之盛,兵势之强,非人力所能及。之所以能有今日这番局面,还不是因为因为唐人多行诛杀,不施仁德,人心思故罢了!但人心易散而难聚,道琛法师有首义之功,若无罪而被杀,又有何人不可杀?不能杀?人心一散,就算是韩白复生,孙吴再世恐怕也束手无策了,何况福信公?”
“你说的也有道理!”沙咤相如笑道:“不过这就并非你我能够置喙得了!”
“是呀!”黑齿常之叹了口气:“所以在回师之前,我想给唐军一点颜色看看,至少让他们知晓我百济并非无人!”说到这里,他向窗外望去,双目闪过一丝寒光。
细密的雪粒打在王文佐的脸上,火辣辣的疼,他踢了踢马腹,驱使坐骑越过前面干涸的溪流,回头看着行进间的军队。在风雪中,士兵们扯紧斗篷的兜帽,雪落在他们头和肩膀上,白茫茫的一片,就仿佛道路两旁的田地。王文佐相信绝大部分人都在思念着村子里的炉火、茅屋和热乎的饭菜,而现在他们只有寒风、雪和冰冷的干粮。
“三郎,雪越下越大了!”元骜烈凑近了道。
“这是好事,这样敌人就不会有防备!”
“可如果情报有误呢?如果那家伙在撒谎,敌军的存粮不在……”“没有什么如果!”王文佐的声音就好像雪一般冷:“在行军和战斗中我是你们的军主,而你是我的部下,你必须无条件的服从我的命令,回到你的部下那儿去!”
元骜烈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调转马头向队伍的后方跑去。王文佐看了一眼朋友的背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情,但转眼就消失了,用力抽了一下马鞭,高声道:“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天黑前必须赶到柴川栅!”
柴川栅,次日上午。
山丘自柴川边的浅滩陡然升起,孤立而又突兀,数里之外就能看到土丘坡上的柴川栅,由于山丘好像一只攥紧的拳头,所以当地人又称其为拳头城。这个绰号还真的名副其实,王文佐心中暗想,整座土丘屹立于河川和杂木林间,洁白的雪坡上依稀可见棕色的乱石。
“百济人的军粮就囤积在这里吗?”王文佐指着远处的城寨问道。
高岩抬起头,他的右眼肿的只剩下一条缝,那是拷打后留下的痕迹,他点了点头,瓮声瓮气的答道:“是的,这一带的村寨中,除了真岘城城,这里的存粮就最多了,至少有两三万石,都是最近调配来为出兵准备的!”
“很好,如果你没有撒谎,我会重重赏你的!”王文佐挥了挥手,让人把高岩押下去,对众人道:“这里很冷,太阳下山后会更冷,我希望天黑前能够到敌人的寨里烤火!”
号角声响起,柴川栅因之而沸腾,由于占据方圆十几里的制高点的缘故,几乎在王文佐发出命令的同时,柴川栅的瞭望哨就发现了这群不速之客,他们吹响号角,男人们拿起武器,登上围墙,凝视着正在缓慢靠近的敌人,吐出的空气凝结成一片片白雾,一时间连北风都停止呼啸。女人和老人们侧耳倾听,有婴儿大声啼哭,旋即便被母亲的乳头堵住嘴,刹那间,似乎整个柴川寨都屏住呼吸,恐惧着即将到来的答案。
“桑丘,你去告诉他们我们的身份!”
“是!”桑丘应了一声,策马跑到距离寨墙一箭之地,勒住了坐骑,大声喊道:“我等是大唐王师,尔等快开门迎降,便可保家小平安。否则破栅之日,鸡犬不留,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桑丘宏亮的声音震动着空气,他的坐骑打着响鼻,用马蹄凿地,溅起层层雪粉,突然,从寨墙上射来一箭,落在距离桑丘不过数步远的雪地上,大半没入雪中,随即寨墙上有人高声喊叫。王文佐皱了皱眉头,向一旁的袁飞问道:“他们在喊什么?”
“他们说这里是百济之地,非唐人之地,不过如果你们死了,会给你们一块……”说到这里,袁飞不敢再说下去,低下头去。
“给我们一块葬身之地?”王文佐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周围的部属,笑道:“口气倒是硬的很,好,破栅之后将那喊话者押到我这里来,我倒要看看是这块地里埋得是谁!”
“是!”众人齐声应道。
唐军围攻村寨的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了,他们并没有贸然进攻,而是将大车推到距离柴川寨西门大约四百米左右的位置,将大车用铁链串联起来,竖起长牌,形成了一道简易的矮墙,同时在后面砍柴烧水,让士兵们烤火,喂牲口,轮流就着热水吃干粮。
“这些唐人也未免太嚣张了吧,竟然就在只有两箭之地外立寨!”柴川栅守官苗辅看着河边升起的道道炊烟,脸上交织着疑惑与愤怒。
“拖延时间对我们有利!”副将沸流低声道:“天上在下雪,而我们在寨子里,他们却是在野地……”“不,不能允许他们就这么休息!”苗辅转过身来:“你带两百步骑从东门出去,绕到他们的背面,然后来个前后夹击!”说到这里,他双掌猛地一合,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文佐将半根马肠烤了个半熟,就用胡饼卷了,塞进口中大嚼,火焰映照在他的胸甲,仿佛一个个跳动的精灵。突然,一声凄厉的鸣镝声传来,旋即便是一阵喊杀声,惊起一片飞鸟。王文佐把手中剩下的那点胡饼丢入火堆中,跳了起来:“好,果然截住了!”
第45章 围攻
原来王文佐大模大样的带着车队在柴川栅门前两箭之地烤火进食,又派人叫阵,故示骄狂,为的就是引诱百济人出来袭击自己。不过百济人把那么多存粮放在柴川栅,那么守将肯定不是无谋之辈,所以王文佐估计敌将不会简单的从正面进攻。所以他昨天抵达后并未靠近扎营,而是在勘察了柴川栅周围地形后,派崔弘度于拂晓时分领一百弩手,五十骑兵隐藏在通往唐军立营的河滩地必经之路旁的一片杂木林中,天亮后才带着主力大摇大摆的来到柴川栅前,将大车列为一排,以为壁垒,而背后全无防备,让士卒们在百济人的眼皮底下烤火进食。果然苗辅中了他的圈套,让副将带两百步骑绕到唐军的背后,想要来个前后夹击,却不想迂回的那两百人踏入了王文佐事先设好的圈套,箭矢如雨落下,尸体成排倒下,铁骑冲出树林,百济人溃不成军。
“该死的唐人,竟然设下了圈套!”苗辅一拳砸在望楼的栏杆上,飞雪四溅。站在高处的他看的很清楚:迂回的分队已经被伏击的唐军截成两段,首尾不得相顾,正在向右侧路旁的田野溃退,而田地上没膝的积雪让逃兵们行动艰难,成为站在道路上的唐军弩手的活靶子,洁白的雪地上遍布着一具具尸体,百济人凄厉的惨叫声和求饶声直冲云霄。
“开门,出城!”
“对,杀唐人一个片甲不留!”
“对,我们不能坐视同伴被杀!”
面对众人的叫喊,苗辅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相信那个设下圈套的敌人肯定不会没有为自己设下第二个圈套。
“你们以为这是在干什么?看戏吗?都给我住口,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声音穿透众人的喧哗,仿佛利剑划破油脂。
众人默然,旋即纷纷转身离开,苗辅强迫自己回过头,开始继续观察战局,每一个雪地上的黑点都让他的心剧烈的抽搐……“这里死掉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你的愚蠢,没有识破敌人的诡计,你欠他们的,正如唐人欠你的!”
短促的伏击战已经进入尾声了,大部分百济人要么放下武器投降,要么变为尸体,只有少数人逃走了——即使如此他们也丢下了盔甲,以减轻雪地上奔走的负担。崔弘度并没有追击逃走的敌人,他下令割取首级,收集战利品,然后带着俘虏回到营地。
“一切都如三郎预料的一样!”崔弘度盘腿坐在鹿皮垫子上,唾沫横飞:“百济人想绕道背后袭击我们,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好被我抓了个正着!”
“我们损失大吗?”顾慈航问道
“损失大?”崔弘度笑了起来:“这么说吧,他们死了十个人,我们还没死一个,光弩手射死的就有五六十人,啧啧,这次胜的可算是酣畅淋漓了!”
“开胃菜罢了!”王文佐笑了笑:“正戏还没开场呢,只要没拿下柴川栅,胜负就没定,优势就还在他们那边!”
火堆旁的众人默然点头,朝鲜半岛的冬天可不是开玩笑的,虽然南边比北边要暖和不少,但零下十几度还是司空见惯,野营一夜下来冻死冻伤几十上百人畜也不奇怪。只要拖延下去,吃亏的肯定是唐军这边,所以王文佐肯定是要速战速决。
“全军披甲,先用蝎子轰击敌营!”
随着王文佐的号令,唐军士兵们开始将大车上的“蝎子”弩炮组装起来——遍布乱石河滩上有足够的弹药,随着一声声让人牙酸的闷响,一发发石弹向柴川栅的外墙飞去。一开始百济人还对此不以为意——他们还以为是杠杆投石机,这种攻城机械在与新罗人的战争中很常见,虽然威力和射程都很惊人,但是命中率就很感人了——用来破坏城墙和房屋还行,射杀人马等小目标就不成了,而且射速很慢,也很容易损坏,而柴川栅很坚固,也有足够的材料用来修补。但他们很快就惊讶的发现唐人不是想摧毁围墙,而是在射杀墙上的守兵,而且还打的很准,许多站在围墙上的人被石弹打的粉身碎骨。更可怕的是,唐人发射的石弹都在重量在两公斤以上,这个重量的石弹已经足以摧毁土木结构的女墙,更不要说盾牌和盔甲了,站在围墙上的百济人都成了唐军的活靶子。而三百米已经超出了所有弓弩的射程了,换句话说,百济人等于是只能干挨打,没法还手。
“将军,这样下去可不成呀,已经没人愿意上墙了!”
“是呀,上去就是送死,我们不是怕死,刀对刀,矛对矛的厮杀,谁也不会怕,但这样死,太憋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