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这个倒是不急!中大兄打输了这一仗,肯定不敢在京城久留,眼下最要紧的是收拾好这里的残局!”
“残局?什么残局?”
“不错,首先四天王寺和应神天皇陵,都被战火破坏了不少,你身为王者,难道不应该祭祀补偿?其次,大战得胜,我方战死受伤之人,自当予以恩赏厚葬;敌方之尸首俘虏,应当如何处置?这些才是你现在应当考虑的!毕竟将来这些手持弓矢之人,才是你可以倚靠之人呀!”
“你说得对!”琦玉点了点头:“我一定会把这些处置好的!”
“很好,那就把一切都交给你了!”
伊吉连博德扎紧马鞍上的皮带,战马则轻声嘶叫。“好孩子,别怕!”
他轻声安抚它。寒风在马厩间细语,宛如迎面袭击来的冰冷死气,但伊吉连博德未加理会。他把弓囊和胡禄捆扎紧,手指僵硬而笨拙,这是刚刚结束的大战留下的痕迹,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多少次拉开弓,多少次松开手指,亲眼目睹近距离射出的大矢贯穿目标的头,仰天倒下,尸体犹如草捆,被战马践踏,成千上万的人丢下武器,绝望的逃走,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最后都沦为尸首。自小在东国长大的他娴于弓马,但第一次发现战场上骑马弓箭手如此可怕。
“一切都准备好了,左马助,什么时候出发!”部下用伊吉连博德过去的官职称呼道。
“左马助?”伊吉连博德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不禁有些恍惚,他在出使大唐前便是左马寮的副官,所以众人便称其为左马助,只是出使大唐之后,这么称呼他的人也越来越少,自己都有些忘记了。
“还有什么事情吗?”
“不!”伊吉连博德回过神来,他骑上马,握紧缰绳,策马转头,面对黑夜,明月东升,皎洁如玉:“出发吧!明天中午前要赶到飞鸟京!”
月亮爬过远处的笠置山脉,悬挂在夜空中。奈良湖边的道路十分平整,士兵们埋头行军,加快脚步,每个人都知道眼下速度就意味着生命,只有抢在飞鸟京的人们知道大战结果之前赶到笠置山脉隘口,他们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中大兄坐在马背上,披风的兜帽遮挡住了他的大部分面部,让人无法窥探他的表情。他停下战马,回头望去,只见道路绵延,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不过他敢打赌,队伍的长度肯定比自己离开战场是要缩短不少,有急行军掉队的,更多的是对前途绝望,自寻出路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心情郁郁,船沉的时候,人都会离船而去。当自己逃到近江的时候,估计剩下的人估计会更少吧?
“陛下,让士兵们休息一会儿吧!”副将低声道,他看了中大兄一眼:“半个时辰就够了,剩下的时间也足够了!”
中大兄没有说话,副将想要窥探中大兄的表情,但兜帽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正当他的心越来越虚的时候,听到中大兄的回答:“既然休息,那就多休息一会儿,一个时辰够了吗?”
“够了,足够了!”副将喜出望外,他没想到中大兄会这么轻松的答应自己的建议,谁都知道,败军在路上多耽搁一分钟都是危险的。
“挑选五十个人,跟我去一个地方,现在!”
几分钟后,一切都准备好了。中大兄夹紧马肚,沿着道路疾驰,随从们紧随其后,前方的道路两旁,摇曳的灯火穿过树林照过来,那是大和神社。他催马奔过,听到一阵狗吠,以及马厩里传来的嘶鸣,除此之外,神社悄然无声。有几处炉火微光从禁闭的窗户中穿透而出,或自房舍木板间流泄出来,但寥寥无几。
直到把神社远远抛到身后,中大兄才再次降低马速,他和坐骑都已经满身大汗,又行了两三里,他才跳下马,走到路旁的水潭旁,捧起刺骨的潭水,擦拭了脸,直到整个人彻底清醒下来。
“陛下,我们现在应该去哪儿?”随从问道。
“石上神宫!”中大兄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地:“距离这里已经不远了,马上就到!”
他翻身上马,又走了一里多路,道路变得狭窄起来,只能容许双马并行,他翻身下马。远方的树林里传来动物的受惊尖叫,中大兄立刻抬头,母马也不安地哼着。有伏兵?他拔出佩刀,警惕的看着周围,但唯有某只猫头鹰振翅高飞的声响。
中大兄长出了口气,牵马走了一顿饭的功夫,身上的汗水早已经干了,眼前的道路变得愈来愈熟悉了,他让随从们在林外等候,自己一人走入那片林中,找到那棵老橡树,站在那尊石像前,默然半响,然后解下腰间的刀,放回原先供奉神刀的地方。
“我已经竭尽全力,但似乎还是没有得到您的护佑!还是说您已经护佑于我,只是还敌不过那个唐人?”中大兄笑道:“现在我将布都御魂之剑放回远处,留给琦玉,毕竟她也是您的后代!”
夜风吹过树林,发出一阵轻响,中大兄似乎听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不,不,我不会自杀。我会继续打下去,竭尽自己所有力量,直到最后一刻为止!只是我不想您的佩剑和我联系在一起!”
说完了这番话,他又在神像前呆了一会儿方才离去,走出树林后,他对随从们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对于飞鸟京的密谋者们来说,这一天是特殊的一天。正当守君大石和坂合部磐锹费尽唇舌说服最后一个人同意起事时间时,仆人却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琦玉和中大兄的大军就在昨天早上在应神天皇陵附近进行了决战,午时左右便决出了胜负,琦玉确定了全胜,中大兄的大军已经不复存在,本人正在逃跑。
“这,这是哪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坂合部磐锹惊讶的问道。
“是琦玉一方派出的报捷使者说的!”仆人答道:“为首的是伊吉连博德左马助,他将宣告胜利的布告悬挂在山田寺的大门上,旁边已经有很多人在看了!”
密谋者们面面相觑,伊吉连博德他们都是相熟的,如果是此人充当使者,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就毋庸置疑了。
“忙了七八日,到头来出嫁的却是旁人!”有人低声道。
“还不是有的人瞻前顾后,什么事情都拖拖拖,现在好了,把美事给拖没了!”
“是呀,原本咱们都是功臣,现在啥都不是了!”
“要是咱们现在起事,应该也还算数吧?”
“算个屁的数,人家仗都打完了,葛城也逃走了,我们起事干什么?换了你你认?”
“是呀!就好比打猎,你一箭不发,到头来却要分猎物,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葛城还没死呀,我们快召集人马,去追击葛城,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个屁,昨天中午都打完了,现在你才去追,葛城估计现在都跑到笠置山的隘口了,也就能吃几口马屎,还是冷的!”
“你这厮话怎么说的这么难听,又不是我拖到最后的!”
“你不是最后的,也差不多了。我早就说了,这种大事就不应该找这么多人来,到头来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怎么成事?不如有六七个人就行了,其他人看到了自然会跟上来!”
“呸!你这会就大声了,当初我怎么没听见你这么说?要按你的办法,说不定已经被葛城砍了脑袋,挂在树上喂乌鸦呢!”
堂上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守君大石和坂合部磐锹面面相觑,苦笑无语。说实话他们也没想到琦玉和王文佐赢得这么快,这么漂亮,中大兄带着几万大军杀进飞鸟京,旌旗招展,行列绵延十几里的盛景,而当时琦玉只是带着两三千人仓皇逃出京都,仿佛还在昨日。
谁能想到琦玉还能有翻身的一天?即便后来琦玉在难波津封锁了水道,又用火攻夜袭击败了葛城的大军,也没人认为她能正面击败葛城,毕竟双方的兵力差距太大了。这也是众人虽然对葛城带来的那些近江人愤愤不已,在决定起事时却犹豫不决,说白了,躲在背后骂娘是一回事,上战场拼个你死我活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诸位,诸位!”坂合部磐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下压,争吵声渐渐平息了下来,毕竟在这些人眼里,守君大石和坂合部磐锹可以说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再为了过去的事情争吵也没有意义了!”坂合部磐锹笑道:“不过我等现在必须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对于陛下的忠诚!否则被人误会的话,就不好了!”
“对,对!”
“不错,不过应该做什么呢?”
“对,坂合部你给个说法吧!”
“静一静!”坂合部磐锹举起右手:“守君大石乃是陛下身边的爱将,深得信任,不如便让他来讲吧!”
守君大石站起身来,向众人笑了笑:“我们要做的第一桩事,便是派人前去迎接陛下还都,你们说是不是呀!”
第426章 逆党
“对,对!”
“不错!”
“这个是要紧事,在下愿意前往!”
“啥好事你都想抢在前头,这次又轮到你,做梦!”
对于守君大石的提议,众人无比赞同。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提议,虽然有点晚了,至少能够让陛下能够知道自己是站在她这边的,而且不用冒任何风险,众人立刻为出使的人选争执起来。
“静一静,静一静!”坂合部磐锹大声喊道,一旁的守君大石有些懊恼的看着眼前的人们,他现在开始后悔当初为啥要来飞鸟京了,如果留在难波津,现在也应该立下大功了吧?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自己被这些混球们坑惨了!
“还有第二桩事!”守君大石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那就是要剿灭还留在京中的大逆残党!”
“大逆残党?”
守君大石的话就好像丢进原本平静水塘里的一块石子,顿时激起了一片涟漪,他口中的“大逆”众人当然都知道是谁?可谁是残党就值得商榷了,自从二十年前乙巳之变中大兄诛灭苏我氏,他一直掌握朝政,朝堂上又有谁和他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真要追究起来,眼下这间屋子里的人难道还能脱得了干系?
“守君殿!以在下所见,飞鸟京中应该没什么大逆余党了吧?以眼下的形势,要真是对大逆忠心不二的,早就逃往近江了,怎么还会留在这里?”
“是呀,大逆的手下前些日子在京城的举动大家也都看到了,稍有天良之人也不会跟随大逆的!”
“不错,这等事后患无穷,还是莫要多生事端的好!”
守君大石见在场的众人多持反对态度,冷哼了一声:“这么说来,你们都愿意担保飞鸟京中没有大逆余党啦?”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躲在人群中跟大风发牢骚是一回事,担责任替人担保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万一新王回到京城后守君大石把自己替逆党担保的事情报上去,那岂不是后患无穷。
看到无人说话,守君大石冷笑了两声:“真是不成器的东西,当初要你们起事的时候便各种推委,硬生生把一个百年难遇的机会错过去了,现在我想再给你们一个自救的机会,你们又在这里推三阻四,难道要刀架到脖子上你们才知道吗?那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屋内听守君大石这般痛骂,脸面上都有些过不去,有人冷声道:“守君卿,你这话也就过分了,这可是关乎全族性命的事情,一步走错便是全族覆灭,岂能不小心?就算你说得对,我们错过了百年难遇的机会,可这又和自救的机会有什么关系?我们就算没立什么功劳,总有些苦劳吧?”
“功劳?苦劳?”守君大石冷笑道:“你们当还是过去:几家各自带着几百上千人相互攻杀,哪家赢了剩下的人就向其效忠,输了的家族被消灭,其土地部民被分给有功之臣,其余人即便分不到残羹剩饭,也能保全家业。但这一次却是不同了,无论是琦玉还是葛城,他们手下都有上万人马,无论是哪一家赢了,最后都要比以前多出十倍的报酬来回报,你们觉得这些报酬会从哪里来?”
“难道大王会在我们身上开刀?我们可是支持他的?”有人大声道。
“支持?未发一箭的支持?”守君大石冷笑道:“另一边可是用性命来支持,若是换了你,会选哪一边!”
“那,那我们迎接大王返京,这也算有功劳吧?”另一人问道。
“你们不去迎接,难道大王就不能返回京城吗?”守君大石笑道:“这么说吧?我方才之所以这么恼火,就是因为自己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你们觉得和我比如何?”
屋内众人顿时哑然,作为密谋的组织者,守君大石的功劳肯定要在参与者之上。如果说守君大石都觉得自己未曾立下什么功劳,那自己自然更不必说了。而在这场新的王位之争中,光是站边还不够,如果没有立下足够的功劳,不要说分到战利品,自己都说不定要被当成战利品。
“守君兄!”坂合部磐锹替众人发问道:“那你说的大逆余党有哪些人呀?”
“今日在这间屋子里的,对陛下的忠诚毋庸置疑,自然不是大逆余党!”守君大石笑道,听他这般说,屋内的气氛顿时松弛了不少,不管怎么说,自己至少不会被马上拖出去砍了脑袋了。
“以在下所见!”守君大石道:“这大逆余党的名单不应该由我一人来定,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力定下来何人是大逆余党。
我取一张纸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写下自己心目中的大逆余党,待会由我和坂合部磐锹审核,只要通过了就依照名单处置!”说罢他也不待旁人出言,便让仆从取来纸笔,直接递给左手边的第一个人,让其在纸上写下逆党名单。
“守君兄,守君兄!”坂合部磐锹赶忙把守君大石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这么做写下来的恐怕不是什么逆党,而是各人的私仇,你快快叫住了,还来得及!”
“为何要叫住?”守君大石笑道:“这个时候是不是真正逆党重要吗?”
“你是什么意思?”坂合部磐锹疑惑的看着守君大石。
“现在你不知道谁是逆党,我也不知道,这里没人知道!但只要砍掉了脑袋,将其送到陛下面前,说他是逆党,那他就是逆党,因为死人是不会替自己喊冤的!”
守君大石笑道:“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立下功劳,那对于陛下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有足够的土地、有人口、有官职来赏赐他的人。
我们现在杀的人越多,陛下的手头就越宽裕,我们的功劳就越大。既然是这样,那为何不让大家自己选择目标呢?至少他们待会干起活来也会卖力些!”
“那杀得了吗?”
“当然!参加我们密谋的有四十余家,加起来有三千兵士,都已经准备妥当,这已经是飞鸟京最强的力量了。其他人就算加起来比我们人多,也是各自为战,杀他们如杀鸡屠狗一般!”
“这,这……”坂合部磐锹被守君大石这番冷酷无情的话弄得心惊胆战,心中暗想这家伙也不知道在百济经历了什么,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冷血怪物。半响之后方才低声道:“那会不会杀错了人,反倒惹怒了陛下?”
“这你不用担心,眼下朝政都是由内大臣处置,他是个唐人,只要不杀到他熟识的几个人头上,其他人对他来说都一样。
而且最后我会把一把关,免得这些家伙闹得太过分了!”守君大石指了指正在埋头奋笔疾书的众人,坂合部磐锹看在眼里,心中愈发胆寒,他心知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
这时那张名单已经在众人手中转了一圈,回到了守君大石手中。守君大石粗略看了看,用毛笔划去了七八个名字,便将名单递给坂合部磐锹:“来,别客气,你也写上几个?”
“不,不!”坂合部磐锹如同触碰到了蛇蝎,赶忙连连摆手:“我没什么要写的!”
“没什么要写的?”守君大石笑道:“坂合部兄你就没有几个仇人?你不用担心,这次我肯定会斩草除根,不会留下后患的!”
“不,不!”坂合部磐锹灵机一动:“我有几个仇人,不过已经被别人写上去了,所以就不必再写了,你看,就是这几个!”说着他便在名单上随便点了几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几个家伙得罪了你,着实该死!”守君大石点了点头,随手在那几个名字旁点了点:“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这几个家伙一个都跑不了!”
“多谢守君兄了!”坂合部磐锹苦笑了一声,只觉得胃部一阵不适,赶忙强压下去。一旁的守君大石又看了两遍名单,确认无误,正当坂合部磐锹以为他要开始下令依照名单行事的时候,守君大石却拿起毛笔,放在口中舔了舔:“既然大家都写了,那我也不能免俗,写几个玩玩!”
坂合部磐锹闻言,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滚,再也忍耐不住,顾不得太多,冲出屋外,扶着栏杆便呕吐起来。半响之后回到屋内,守君大石就开始宣读名单,分配任务起来,被点到名字的人无不意气昂扬,声音响亮。坂合部磐锹听名单逐渐快到末尾时,突然听到守君大石道:“阿倍御主人,谁愿意去处置他?”
“阿倍御主人?”坂合部磐锹一听急了,赶忙拉住守君大石的胳膊:“名单上怎么会有他?我刚刚明明没有看见呀?”
“是我最后补上的!”守君大石笑道:“你刚刚出去了,所以没看见!”
“他怎么是逆党了?”坂合部磐锹问道。
“兄台!”守君大石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你忘记了吗?当初我们请他加入的时候,他可是连我们的人都不见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