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您觉得火烧飞鸟京这件事是扶余丰璋一人所为,还是背后有人指使呢?”
“一人所为?背后有人指使?”王文佐微微一愣,旋即便明白了琦玉皇女的用意,暗想这女子好狠毒的心思,刚刚打退了眼前的敌人,竟然这么快就想要借此结大狱,铲除异己。
“皇女,以外臣所见,眼下你最要紧的是先稳固根本,不宜一下子树敌太多!”
“王使君说的是!”琦玉皇女笑道:“但我说的是葛城,他与我是铁定死敌,也说不上树敌太多吧!”
“中大兄皇子?”
“不错,扶余丰璋不过是个流亡之人,若是背后无人指使,如何敢做出纵火焚烧都城的事情来?他背后定然有一个人可以在事后赦免其罪行!这个人就是葛城!”
王文佐皱了皱眉头,琦玉皇女的这个推理之中疏漏之处甚多,但这种事情又不需要说服法官和陪审团,只要能战场上打赢了,有个说得过去的罪名就行了。反正中大兄皇子是自己心中铲除名单上的第一人,琦玉皇女要下手自己又何必多言。
“皇女说的不错,中大兄皇子的确是惟一能赦免扶余丰璋大罪之人,这次的幕后指使之人多半是他!”
“中臣镰足想必也脱不了干系,他们两个平日里总是躲在川原宫里,鬼鬼祟祟的商量着什么,这次的事情他定然也是知道的!”
王文佐见琦玉皇女满脸的愤恨之色,心中不禁暗自替中臣镰足叫苦,加上手下惠成和尚乃是中臣镰足的亲儿子,便笑道:“中臣镰足毕竟不是罪首,要不要暂且放过了?”
“不行!”琦玉皇女回绝的很坚决:“当初我兄长便是死在这厮手下,而且这厮二十余年来都给葛城当忠狗,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说到这里,琦玉皇女抓住王文佐的手,将其贴到自己胸口:“郎君,并非我心狠手辣,只是中臣镰足这厮与葛城牵连太深,若是只杀葛城不杀他,必留后患!”
“水,谁还有水?”扶余丰璋的声音嘶哑,干渴就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喉咙里搅动,口中只有硫磺和血腥味。
一个士兵在腰间摸出一个水囊,扶余丰璋赶忙抢了过去,打开却发现水囊底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割了个口子,水都漏光了,他在水囊的破口舔了舔,将水囊丢到地上,问道:“谁还有水?”
“陛下,向东走就是湖边!”沙吒相如道:“那儿不但有水,我们还能找到船!”
“船?”
“对,天就快亮了,天亮后敌人肯定会四处搜索我们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扶余丰璋看着沙吒相如,这个男人舍弃了领地、家族,从百济一直追随自己至今,而却是满脸尘土,嘴唇干裂,一无所获。
“相如!”扶余丰璋抓住沙吒相如的手掌:“他日若复国,必以国半分之!”
“陛下!”沙吒相如低下头去,就好像羞愧的女子:“何出此言,我们还是快些去湖边,乘着天还没亮找到逃跑的船只吧!”
“嗯!”扶余丰璋用力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对身旁的士兵道:“现在我们往东走,去湖边找船!”
为了避免被追兵发现,扶余丰璋一行人没有打火把,只能凭借微弱的火光向东摸索,不断有人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实际上扶余丰璋自己也向瘫软在地,把一切都交给命运,但凭借坚强的毅力,他终于坚持了下来,在天边出现一缕鱼肚白色的时候到了湖边。
“您看,那边是渔村,还有晾晒的渔网,肯定有渔船!”沙吒相如指着不远处的村落道。
“大伙加把劲,找到船就有活路了!”扶余丰璋对身后的士兵们打气道,此时他身边只剩下三十余人了。
看到浩瀚的水光,众人的士气立刻高涨了起来,士兵们一拥而入,先喝了个痛快,然后在村中搜罗出一些鱼干,但只找到了一条小船,一共也就能容纳四五人。沙吒相如抢先上了船,对扶余丰璋道:“殿下,快上船,莫要耽搁了!”
扶余丰璋赶忙上了船,又上来三名士兵充当桨手,便用竹竿撑船入了水,岸上的士兵见状,只得四散而去。
“陛下,先吃点鱼干!”沙吒相如递了鱼干过来,扶余丰璋接过鱼干,掰了一小块塞入口中,咀嚼起来,一股咸腥味便在口腔中散发开来,他险些吐了出来,只得强忍住。
“陛下,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沙吒相如问道。
“接下来?”扶余丰璋稍一沉吟:“先回近江去,中大兄皇子要和琦玉皇女、大海人争夺皇位,还是用人之际,肯定会用的上我们的!北九州那边还有上万百济人,他们都听我的号令,还有安培部,只要这次我们能逃出去,以后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陛下果然是百折不挠呀!”沙吒相如赞道:“古代的伍子胥处在现在的处境,也不会比您做的更好了!”
听到沙吒相如的赞美,扶余丰璋心中也不禁生出一股快意:是呀,自己这次虽然败了,但古人成大事者又有几个不曾受到挫折呢?古之帝王,没有能比得过汉高祖的,可是汉高祖也曾经被项羽逼得抛弃子女妻父,最后却能成就大业,自己现在总比汉高祖困厄之时要好多了吧?他正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得胸口一痛,抬头一看却发现沙吒相如正一剑刺入自己胸口。
“你,你这是为何?”扶余丰璋目瞪口呆的看着沙吒相如,只见沙吒相如吹了声口哨,两名士兵已经将剩下那人的尸体丢入湖中。
“他们两个不想跟着你去近江!”沙吒相如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想!”
“你疯了吗?”血液从扶余丰璋的口中溢出,他竭力挣扎:“我们放火烧了天照神宫,倭人不会饶了你的!”
“没错,但只要有你的脑袋,唐人使臣就会赦免我们,还会重赏!”沙吒相如抽回长剑,高高举过头顶:“陛下,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
天已经亮了。
“是百济人,你看这武器、还有衣甲!绝对错不了!”崔弘度用脚将地上的尸体翻了过来,死者脸色惨白,暴凸的双眼睁得老大,瞪着阴霾不开的天空。
“活见鬼,在百济打了三年仗还不够,跑到倭国还要打!”王文佐吐了口唾沫,看着地上遍布的尸体,这些熟悉的敌人还是那么顽强,或者说顽固,尽管昨晚胜利一方是自己,但也付出了三十余人死伤的代价。
“俘虏还不肯开口,不过十之八九背后是扶余丰璋在搞鬼!”崔弘度低声道。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知道崔弘度说的没错,沙吒相如之前向自己吐露的情报已经道明一切了,也许昨天晚上那家伙就在其中,希望他不会死在乱军之中吧!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崔弘度问道。
“静观其变!”王文佐低声道:“这是倭人自己的战争,大唐将士的血流的越少越好!”
“我知道了!那百济的倭人俘虏呢?”
“先不慌,让琦玉皇女她自己开口,这仗是她要打的,我们不要太积极了!”
“是!”崔弘度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哀嚎声,王文佐与崔弘度交换了一下眼色,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崔弘度向倭人通译问道。
“大海人皇子死了!”通译宽阔的额间遍布汗珠,犹如甜瓜表面的露水:“太可怕了,几天功夫,中大兄皇子和大海人皇子都去世了,这一定是恶灵在作祟!”
“大海人皇子也死了?你确定?”王文佐问道。
“确定!尸体就在那儿!”通译指着不远处的行列:“尸体就是在路边发现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处伤,但却没了气息!”
大海人的尸体被倭人安置在白布担架上,正如那通译说的,他的左胸有一处伤口,看痕迹应该是箭矢射穿,多半是遭遇到突袭,这位贵人还没来得及施展武艺,就被埋伏的敌人射中了要害。
第405章 鱼饵与渔女
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在清晨的冷空气中变成白色的雾气,担架上的年轻人看上去比自己还小几岁,神色安享,嘴角似乎还带有一丝笑意。如果没有自己,也许这个身份高贵的年轻人会长命百岁,有一番作为,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吧?而现在死亡已经给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以后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那个女人一下子失去了丈夫,也许会很悲伤吧?”王文佐叹了口气。
“我看未必!”崔弘度低声道:“这女人可不是寻常重情义之人!照我看她说不定还会很高兴,大海人死了,也就没人和她争夺权力了!”
王文佐笑了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也罢,大海人死了,琦玉皇女身边便少了一个依仗,就更加有求于我们了,对我们倒是一件好事了!”
“属下也是这么想的!”崔弘度笑道:“守君大石和物部连熊他们差不多可以出场了!”
“这两位倒是不急,可以先放一放!”王文佐笑道:“定惠倒是差不多了!”
“定惠?”崔弘度闻言一愣:“明公您要和中臣镰足联络!”
“对!”王文佐的头发在风中飞扬,修剪整齐的胡须露出几根白丝,看上去比平日里要老了几分:“昨晚百济人的火攻其实帮了琦玉皇女一个大忙,大海人死了,大权尽归于她一人之手;烧掉了这么多宫室、房屋,无论中大兄皇子是真死还是假死,都不会有人替他说好话了。加上我已经同意替她统兵,已经补上了琦玉皇女惟一的短板。但我做这么多可不是希望替她白打工的!”
“您想利用中臣镰足来牵制那女子?”
“差不多,政治即平衡之道,赢五分太少,九分太多,七分正好!”王文佐笑道:“大家都留有一点余地,正好继续合作!若是赢得太多了,只怕接下来就要撕破脸了!”
“您说的是!”崔弘度钦佩的点了点头:“那我回去后立刻修书,让百济那边准备一下!”
“嗯,让定惠和伊吉连博德带着长安使团那些人来,另外从降倭中挑选一千精壮,从我们的人里准备一百骑兵,差不多也就够了。如果再多人来,只怕琦玉皇女又会多心!”
“是!”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女人的痛哭声,王文佐顺着哭声看去,只见琦玉皇女正扑到担架旁抚尸痛哭,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王文佐稍一犹豫,最后还是走上前去,轻轻拍打了两下皇女的肩膀:“陛下,您是万金之躯,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一定要保全贵体,则国家幸甚、万民幸甚呀!”
“使君!”琦玉抬起头来,只见双颊已经沾满泪水,宛若带露蓓蕾:“拙夫为奸贼所害,妾身一个弱女子,杀夫大仇、焚城之恨,都依仗使君了!”
“好说,好说!”王文佐被琦玉抓住胳膊不放,众目睽睽之下也有心虚:“大海人已经受大唐天子封官,本官身为倭国抚慰大使,自然有责任在身。待回馆舍后立刻修书从百济调兵,讨伐弑君之贼!”
琦玉听到王文佐答应从百济调兵,赶忙站起身来,抓住王文佐的胳膊,贴住自己的胸口:“上国天使庇护之心,妾身粉身难报。今授大紫冠之勋位,内大臣之官职,以统领吾国之兵,讨伐逆贼扶余丰璋等人!”
“讨伐逆贼,乃是本官的本分,贵国官职爵位,不敢承受!”王文佐赶忙推辞,琦玉皇女所说的大紫冠,乃是当时倭国的冠位阶制,传说乃是圣德太子所创,共六色十二冠阶,到了当时已经扩展到了十九阶,大紫冠是第五等,考虑到前四等基本只会授予皇族,而内大臣是仅次于太政大臣、左大臣和右大臣的太政官,前三者通常空置或者由皇族成员担任,琦玉皇女给出的筹码不可谓不大。
“使臣娴于军事,若要督领吾国之兵讨贼,岂能无本国之官爵?”琦玉皇女笑道:“你也无需常任,只要讨平贼人之后,再解去官职便是。此等便宜行事,贵国天子也不会怪罪的!”
“那边暂代内大臣即可!大紫冠便不必了吧?”王文佐道。
“内大臣乃是太政官之末,岂有无冠位的?”琦玉皇女笑道:“不过既然贵使不欲,那也就算了,反正什么事情也都有第一个!”
王文佐听到这里,才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某个圈套,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回头,只得硬着头皮向琦玉皇女敛衽下拜:“那就多谢皇女授官了!”
“内大臣王氏文佐公请起!”琦玉皇女伸手将王文佐扶起,突然低声笑道:“郎君你可知道,在吾国内大臣便有一项特权,随时可以单独面见大王,辅佐政务,今后你我还要多多亲近呀!”
王文佐干笑了两声,心中暗想:“崔弘度方才果然说的不错,这女子死了老公一点也不伤心!”
回到馆舍,王文佐才算松了口气,昨晚一宿没睡,加上白天和琦玉皇女勾心斗角,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骨头都要散了。
“文宗,文宗,我要去泡个澡!”王文佐大声喊道,飞鸟京所在的奈良盆地温泉甚多,虽然当时的倭国物质匮乏,但想温泉浴倒是简单的很,在唐人所住的馆舍院后的小山下就有一个七八米见方的小池子。
“明公稍等,容我安排一下!”曹文宗应道,他出门叫来几人,然后才保护着王文佐来到那小池子旁,先搜索了一圈,然后让手下在四方警戒,这才请王文佐下了水池,自己盘腿坐在池旁侍候。
“哎!”浸入水池中,王文佐才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就好像被人从内到外搓磨了一番,他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真舒服呀!”
“明公,要不要我叫两个倭女来替你按摩一下?”曹文宗道。
“昨晚折腾了一晚上,现在再来两个倭女按摩?文宗你这是生怕我活太久呀!”王文佐躺在池子里没好气的说。
“男女之事,只要不过度,与身有益无害!”曹文宗笑道:“农家田舍翁每亩多收两斗麦子都要多娶个小妾呢!明公何必自奉如此微薄呢?”
“微薄点好,微薄点好!”王文佐捧了一捧热水擦了擦脸:“咱身处异国,身边危机四伏,若是贪男女那点事把小命弄掉了,上对不起天子,下对不起你们!”
“明公说的是!”曹文宗笑了笑:“不过照小人看,那倭人皇女好似对您也有几分意思,若有黄河鲤鱼吃,确实没必要去吃田间泥鳅!”
王文佐冷哼了一声,他知道曹文宗昨晚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自己身后,以他的耳力眼力,只怕琦玉皇女向自己抛了几个媚眼都数的一清二楚,瞒是绝对瞒不过去的:“这女人可不简单,丈夫刚刚死了,她可一点也不心疼!和她勾搭在一起,一百条命也不够丢!”
“小人在江湖混迹时曾经学过一点相术!”曹文宗笑道:“方才闲来无事,便替那女子相了一面!”
“哦?文宗你还会这个?”王文佐闻言笑了起来:“咋说?”
“那女子唇红齿白、鼻直而挺、山根丰隆、人中形美,眉长且弯,实乃富贵之极!”
“噗!”王文佐闻言笑了起来:“人家从娘胎里出来便是龙子凤孙,当然富贵之极啦,这还用得着你用相术?”
“明公说的是!”曹文宗笑道:“小人方才还没有说完,那女子额头宽广,下巴略有点方,说明她性格刚强,若是与庸人相配,必然婚姻多事,若与世间英雄,却也相配!”
“哎,你还别说,那琦玉下巴还真有点方!”王文佐稍一回想,确实琦玉下巴略方,只不过她眉眼甚配,平日里头发披散下来,自己未曾注意罢了:“文宗你还真有你的,没事干盯着人家女儿家作甚?难道你看上人家了?”
“这玩笑可开不得!”曹文宗笑道:“那女子昨晚一直在您身旁,我肩负您的安危,眼睛自然都在她身上!”
“好,好,开玩笑的,你莫当真!”王文佐从水中站起身来:“文宗,昨晚的事情你也都看到了,咱们来倭都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文事已毕,接下来就是武事了,要靠你多出出力了!”
“明公以股肱相待,文宗敢不效命?”曹文宗俯身拜伏道。
“府君,府君!”崔弘度距离水池还有二三十步便高声叫喊:“出事了,出大事了!”
“出大事?”王文佐从水池中跳了出来,水花从他赤裸的身体上滑落,曹文宗赶忙将一旁的干毛巾披了上来。王文佐一边擦拭,一边问道:“什么事?抓到扶余丰璋了?”
“有人献上了扶余丰璋的首级!”崔弘度道:“就是沙吒相如,黑齿常之的那个好朋友!”
“哦!”王文佐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沙吒相如当初给自己的印象就不是个安分人,如果说黑齿常之当初投降自己是走投无路,沙吒相如就是见风使舵,扶余丰璋在他眼里估计就是冻猪肉,就等着哪天卖个好价钱。有这种手下,扶余丰璋的死也就是时间的问题。
“倭人正在审问他,要不要把人要过来!”崔弘度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