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不错!”刘仁愿捻须笑道:“我原先看信上说的那些事情,还以为有些夸大不实,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还是说的少了,杜长史说的不错,你这官过几年还要升的!”
“啥过几年,说不定下个月就来旨意让我做当熊津都督府的主官了!”王文佐心中暗想,口中却道:“官职的事情,谁说的清楚,反正都是朝廷的恩典,无论升迁还是降职,我等做臣子的都只有承受的份!”
“王司马这话是不错,但往上走总比往下好吧!”杜长史笑道:“这也是命数数然,这次你回长安,在天子、太子面前显名扬亲,我和都督都为你高兴,你年纪还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和都督的后辈们还要指望着你呢!”
“不敢!”王文佐赶忙笑道,心中却不禁感慨权力的魔力,这位杜长史在过去一直以刚直不阿闻名,也没少怼过自己,但这次却全然变了一个人,百般恭维以后辈相托。他还是那个他,自己也还是那个自己,不同的就是两人已经在权力的阶梯上所处位置高低不同而已。
“杜长史,三郎是厚道人,何须多言!”刘仁愿道:“三郎呀!你不在百济这段时间,出了很多事情!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已经老了,这里的事情还是要仰仗你们后辈了!”
“刘仁愿怎么这么说?难道他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王文佐心中暗想,口中却道:“刘公何出此言?眼下形势再难,也难不过当初吧?”
“呵呵!”刘仁愿露出一丝苦笑:“算了,也都不是外人,杜长史,你把眼下的形势和三郎说说吧!”
“王司马!”杜爽笑道:“这段时间连续出了几件事情,我和刘公商量之后,还是没有什么办法,你回来的正好,一同出出主意!”于是杜爽讲述了起来,他口中的“事情”主要有两件:一个就是百济地方豪强和新罗人的边境冲突;另外一个就是驻守的唐军因为不能轮换而士气低沉,不但有人想办法逃走,甚至有人故意砍断自己的拇指,让自己无法拉弓变成残疾来达到返乡目的的。
“其实第一个问题倒也不是太过急迫,毕竟新罗人也不敢真的大打出手,只是一些小动作,抢割稻麦、争夺水源,至多就是一两个村子的事情。第二件就非常棘手了,如果爆发出来,很可能我们三年的苦战就成了为他人做嫁衣了!”
王文佐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杜爽口中的“他人”指的就是新罗人,这也是百济唐军高层心照不宣的事实:搞定了百济复国运动之后,新罗人就是唐在百济存在的直接威胁,虽然在高句丽被消灭前爆发大战的可能性不大,但小冲突不可避免。
“杜长史说的不错,第二桩的确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不过这件事情根治的唯一办法只有正常轮换。像百济这么遥远的地方,半年一轮换都有些长了,现在这批人都已经三年多了,闹出事情来一点也不奇怪!”
“是呀!”杜爽叹道:“这个我也知道,已经和朝廷上书过几次了,但每次兵部都回复没人,关东不少军府根本就没有丁壮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是呀!”王文佐叹了口气,这他倒也相信兵部没撒谎,当初百济之战打到最紧要的时候,刘仁愿上书朝廷要援兵,结果朝廷根本抽调不出府兵来,最后是募集了几千人丢到百济来了,里面老的老、小的小,上岸的时候还被新罗人笑了个痛快,这一点他印象非常深。
“那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兵部总不能就这么无限期下去吧?总得有个期限吧?”
“期限有,今年秋后,会抽调一批人来,轮替现在的人!”
“秋后?那不是还有七八个月?就不能早几个月?”王文佐苦笑道:“这批人算下来要出戍四年了,还真惨呀!”
“没办法!”杜爽道:“兵部的文书里说了,给我们派来的都是秋后才满十六的少年,所以……”听到这里,王文佐已经笑不出来了,依照唐代的兵制,府兵从十六到六十都要在兵册之中,接受抽选,当然一般来说年纪太小、或者四十以后的老兵一般都只会承担国内戍守这些比较轻松的任务,远征一般都会抽选十八到四十的青壮,大唐兵部居然连刚满十六的少年都派到百济来当戍守,穷兵黩武、外强中干这两个词立刻跃上王文佐的心头。
“朝廷这次征发了长安六万恶少年从军,我带了两千人来百济,希望能解一点燃眉之急吧!”王文佐苦笑道。
“两千恶少年?那太好了!”杜爽笑道:“还是三郎有办法,这些恶少年颇习武事,又不用轮替,这可太好了!”
“只有两千人,却有一万要轮替的!”王文佐苦笑道:“算了,不说这糟心事了。对了,杜长史。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有两具尸体,看上去有点面熟,该不会是我们的人吧?”
“不错,一个叫陈开、一个叫何文凯,都是火长!”杜爽叹了口气:“因为要轮替的事情,聚众闹事,翻了军法,都被吊死了!”
“陈开?何文凯?这名字好耳熟呀!”王文佐皱了皱眉头:“是哪个营头的?”
“你耳熟也不奇怪,都是贺拔雍的麾下!原本还要责问他几句的,现在你回来了,就算了吧!”杜爽笑道。
“我想起来了!”王文佐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个贺拔,算了,这件事情先交给在下吧,一定会搞清楚!”
“王司马的手段,我们都是知道的!”杜爽笑道:“都督也说过了,也不必悬首示众了,火化了让同乡带回去吧!”
王文佐点了点头,原来欢快的情绪变得凝重起来,他站起身来:“刘公、杜长史,我手下的人马都是刚到百济,有些事情要处置,就先告辞了。这次从长安回来,带了些土仪,就放在外边,还请二位勿要推辞!”
“好说,三郎且去忙!”刘仁愿笑道:“今晚来我住处,置些酒菜为你洗尘!”
王文佐出了都督府,却没有出城,而是径直前往自己的住处,对看到自己极为诧异的桑丘道:“桑丘,你立刻去贺拔雍住处,把那家伙给我叫来,越快越好!”
“主人稍待,我立刻就去!”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桑丘便回来了,身后便是满脸喜色的贺拔雍和崔弘度,两人距离还有六七步便叉手行礼:“恭喜郎君升迁!”
“贺拔,你还有脸见我!”王文佐冷声道:“你忘记了当初我离开时都说了些什么吗?”
贺拔雍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的用眼睛去瞟旁边的桑丘,却看到桑丘也一副诧异的样子,显然对方也不知道发的哪门子火。
“三郎!”崔弘度赶忙劝解道:“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说清楚再发火不迟嘛!”
“弘度,你莫要替他辩解!”王文佐怒道:“这件事情你也有责任,你记不记得我临别前说了什么?我把留在百济的钱财田产都交给你了,你是怎么搞的?”
“钱财田产?”崔弘度也愣住了:“我都处置的好好的呀!出入都有明细,三郎你要看我马上让人拿来,少一文便拿我是问!”
“哪个说你短少了钱财!”王文佐怒道:“来人,把尸体抬出来!”
话音刚落,旁边便抬出了那两具尸体,王文佐怒道:“你们看看,干的好事!”
崔弘度和贺拔雍看了地上的那两具尸体,脸色微变,崔弘度道:“这两人是触犯了军法,聚众闹事,才被处死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死的!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会触犯军法?”王文佐怒道:“将士们在海外戍守多年,无人更替,当然会思乡,担心家事。你们当军主、当都将的就应该体察下情,替他们抚危劫难。可你们做了啥?钱粮没有短少?崔弘度,我让你在百济当富家翁的吗?”
崔弘度和贺拔雍被王文佐这番训斥,说不出话来。王文佐见状,更是恼火:“贺拔,你记得这两人吗?当初我们攻打真岘城,你领兵扶草而上,这两人都是你的部下,立下了先登之功。现在没有死在敌人箭矢之下,却死于军法,你有什么话说?”
王文佐这番话好似一个无形的铁锤,狠狠的敲在贺拔雍的脑门上,让他跪了下来:“三郎教训的是,这都是我的过错,还请治罪!”一旁的崔弘度见状,也赶忙跪下:“我也有失察的过错,也请三郎治罪!”
第369章 念旧
“罢了,都起来说话吧!”王文佐冷声道:“都是自家兄弟,说说看吧?你们打算怎么做?”
“给将士们发饷钱?就和当初一样?”崔弘度低声道:“有钱领了,自然就不会有人闹事了!”
“发饷钱?”王文佐目光转向贺拔庸:“贺拔,你怎么看?”
“这个法子不错!”贺拔庸赶忙道:“咱们挂在定林寺名下的田产有不少,先找慧聪禅师开支一些出来,待到秋后补上便是!”
“咱们营头下有多少人?”王文佐问道。
“我、老崔、老沈几个加起来大概有一千多人吧?”
“一千多人,也就是说其他八千多人没有?”王文佐问道。
“当然没有!”贺拔庸笑道:“他们又不是咱们手下的,凭啥咱们掏自家腰包给他们发钱?”
“算了,都坐下说话吧!”王文佐指了指旁边的座椅,叹了口气:“贺拔、弘度,你们两个能想到从公产里给将士们发饷钱这很好,但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领着几十、几百人的小武官了。这次我从长安回来,已经是倭国抚慰大使,有开府之权,你们几个将来就是我府中的判官、衙将、都督,往大里说要出任方面,往小里说也要独领一军,考虑问题就不能只想着自己手下这点人马?须得多想想,自己这么做会对全局有什么影响!”
听到王文佐说自己已经有开府之权,崔弘度和贺拔庸都面露喜色,原来“开府”这个词在当时是指高级文武官员,有权建立府署并自行选任属官。在东汉以来的二重君主观影响之下,开府的官员与其属员之间存在着极为一种特殊的关系。王文佐说自己有开府之权,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政治命运已经和王文佐完全捆绑起来,这对他们无疑是一件大好事。
“恭喜三郎!不,恭喜府君!”崔、贺拔二人齐声道。
“好了,先不必急着恭喜我!”王文佐摆了摆手:“你们方才说给士兵发饷,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其他八千多人没有拿到的会怎么想?他们会怎么做?”
“想必不会很高兴,不过这也不关我们的事情吧?毕竟我们又不是他们的将主!”崔弘度道。
“不错,这的确不关你们的事。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其他没有饷钱的士兵会更加不满,更容易爆发兵变,他们的将主们又拿不出钱给他们发饷,如果上头因此责问他们,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会告我们的状?”崔弘度低声道。
“不错,你总算是想到了!”王文佐低声道:“用私财发饷,你觉得刘都督会怎么处置你?”
“可,可当初府君你也给将士们发饷了呀?刘都督可没怪你呀?”崔弘度道。
“当初是在打仗,非常时刻,只要能打赢,很多事情上头都会视而不见的!”王文佐沉声道:“现在这个时候,刘都督想的是别出事,你给他惹出事情来,他自然会重重处置你!”
“那该怎么办?”崔弘度愣住了:“将士们想回家这谁有办法?我们几个若不是在百济有些产业,也想着回去的!”
“这就要多费些心力了!”王文佐指了指外间的尸体:“人人都思乡,但不会人人都兵变,他们两个估计是家中出了事情,才会如此。你们几个做将主都将的平日里就应该多在军中走走,能用钱的用钱、能出力的出力,把事情替他们尽可能解决了,实在不行也要说些好话,替他们开解开解,而不是拿钱一发了之,那样只会养出一堆娇兵来。”
“是,我们明白了!”崔、贺拔二人听到这里,已经是心悦诚服,又说了几句话,方才告退了。
“主人!”桑丘一边给脚盆倒热水,一边低声道:“您这次从长安回来,变了很多,小人方才一下子都不敢认!”
“不敢认?”王文佐笑了起来:“也就几个月功夫,变化这么大?该不会是胖了吧?”
“是胖了点!”桑丘笑道:“不过小人不敢认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觉得主人更神气了,像个大贵人了!”
“大贵人?”王文佐笑了起来:“这从何说起?不过升了几阶官而已,可能在长安没怎么风吹日晒,白了点胖了点,过些时日又成老样子了!”
“不会!”桑丘放下水壶,擦干净手又替王文佐按摩起肩颈来:“您这官越当越大,怎么会成老样子。”
“官当的再大不还是我?”王文佐双脚在热水桶里,被揉的混身舒泰,笑道:“对了,我不在百济的时候,你娶了个媳妇吧?这么算来我还欠你一份随喜,明天我给你补上!”
听到王文佐提到自己的媳妇,桑丘嘿嘿笑了两声:“都是托了您的福气,小人哪里还敢再要随喜!”
“托了我的福气?”王文佐笑了起来:“你娶媳妇的时候我在长安,与我有什么关系?那可是你自己的本事!”
“主人,小人说的是实话,可不是开玩笑的!”桑丘笑道:“小人这媳妇是那鬼室芸的侍女,她看上小人,说白了也是为了自家的主人!不瞒主人说,那小娘子的一颗心可都挂在主人您身上呢!”
“挂在我身上?鬼室芸?”王文佐愣住了,他张开双臂,将桑丘的双手从自己肩膀上挣脱开,站起身来:“是真是假?”
“真的,绝对是真的!”桑丘连忙道:“这是俺家那婆娘在床上和我说的,她和那鬼室芸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比亲姐妹还亲,这种事情怎么会骗我!”
王文佐没有说话,脑海中闪现出那个身着丧服的俏丽身影,心中不由得一动。他缓缓坐了下来:“桑丘,那鬼室芸的身份特殊,这件事情干系重大,你须得口严些!”
“小人省得!”桑丘赶忙笑道,他一边替王文佐捶着背一边道:“俺家那浑家早就叮嘱过了,主人家的事情,小人半句也不会在外头说,”“哦?”王文佐笑道:“听你说,你家那位管你很严嘛!”
“嘿嘿!”桑丘干笑了两声:“是管的挺严的,不过呢她的确有些本事,俺家里本来乱得很,她来了以后三两天便理的井井有条,不瞒主人说,再生七八个兔崽子,到时候也是个大田主了!”
王文佐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像桑丘这样的底层爬出来的小人物,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能力来管理好时运给他们带来的财富和权力,而他新娶的这个妻子恰好替他补上了这个短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七八十年后在朝鲜半岛上就会出现一个豪门望族,桑丘就是开山鼻祖。
“桑丘,你想不想去倭国?”
“主人要去倭国?”桑丘的手停住了。
“不错,这次我回百济就是奉天子诏书要出使倭国!”王文佐道:“在百济呆不了多长时间的!”
“愿意,只要主人要桑丘陪!”桑丘的双手又动了起来:“反正俺浑家肚子里已经有了俺的种,没啥好怕的!”
“哦?这么快就有身孕了?”
“嗯,就在一个月前知道的!”桑丘喜滋滋的说:“若是可以的话,小人回去后和她说一声,让她准备准备!”
“先过几天吧,等我和刘都督先说一声!”王文佐笑道。
“行,那就再等几天!”桑丘手上用力了两下:“主人,您看着力道怎么样?”
“嗯,就这个力道,再揉一会你就回去吧!你媳妇肚里有孩子,多在家里陪她几天,你这趟陪我去倭国恐怕是不能看孩子出世了!”
桑丘宅。
“媳妇,我回来了!”桑丘兴冲冲的进了门,在堂下就踢飞草鞋,三步并做两步的冲上堂去。
“郎君回来了!”阿澄从屋内出来,笑道:“王参军不是从长安回来了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主人听说你有了身孕,让我早点回来!”桑丘笑嘻嘻的在妻子脸颊上亲了一下:“还是俺家娘子香!”
“呸!”阿澄啐了一口,掩鼻骂道:“一身的马粪味,臭死了,还不去洗洗!”
“马粪味也是你老公!”桑丘满不在乎的坐在椅子上:“还有吃的吗?弄些来,饿死了!还有,我家主人又升官了,他已经不是参军,是倭国抚慰大使,定远将军,正五品,正五品呀!”
“在灶台上热着呢!马上就送过来!”阿澄看了看桑丘的脸。叹道:“你真是个有福之人,他是个念旧之人,一定不会亏待了你,你可要为他好好办差!”
“那还用你说!”桑丘笑道:“主人吩咐的事情我哪件没尽心的?快把饭菜拿来,饿死了!”
“好,好,拿来,马上拿来!”阿澄苦笑着摇了摇头,下得堂来,片刻后她便回来了,手上多了个托盘,上面有两个大碗:“吃吧!吃完了快回王司马那儿听候吩咐!”
“不用了!”桑丘一边吃一边道:“今晚我不用去主人那儿了,留在家里便是!”
“不用去?”阿澄急道:“那怎么成?我记得你不是他身边最得信任的人?怎么会不用你听用?难道他去一趟长安有更得力的人,不要你了?”
“别瞎胡说!”桑丘笑道:“你刚刚还说主人是念旧的,当初我和主人可是一张毯子两个人分着盖的,他怎么会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