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前者是有功之臣,后者是任人鱼肉的俘虏。”平安小声道。
“你还知道啊你!”朱桢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逼着人家当俘虏,人家能服气吗?逮着机会能不告你吗?”
“早知道这样就该杀了他们……”平安忍不住嘟囔道。
“你混蛋你!”朱桢一拍桌子,瞪眼道:“你要是杀了他们,我这边怎么招降纳哈出?!”
“是。”平安赶紧噗通跪下,老实低头道:“末将知错了。”
“你就是错了!”朱桢严厉道:“如果只是这一件事,我还能想办法帮你圆过去。可你怎么能向他们索贿呢?我要是也帮你瞒住了,这个监军我还怎么当?!”
“其实是下面人想要多报些损失,用来抚恤死伤的弟兄。”平安哭丧着脸道:“我不愿意干那种事,就让他们管那两个蒙古王公要。人都是他们杀的,赔点钱难道不应该吗?”
“……”朱桢被平安异于常人的逻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是不是也觉得有道理?”平安巴望着王爷。
“有个屁道理,你就是个满脑袋浆糊的浑人!”朱桢这才回过神来,骂骂咧咧道:“抓到敌人就先把他们搜刮一空,这他么是土匪行径!你就算想跟他们索赔,也得通过本王和颍国公。怎么能绕过我们,直接向他们开口?要是都像你们,我大明官军就彻底变成一窝土匪了!”
“那俺赶紧把钱退给他们。”平安忙道。
“退个屁退。”朱桢却一摆手道:“那样你这顿骂不是白挨了?”
“啊……”平安被老六弄糊涂了。
“啊个屁啊,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会给你把屁股擦干净的,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朱桢骂骂咧咧道:“他妈的,一个两个全都这么不省心。”
“哦哦,多谢王爷维护。”平安这下是听懂了,赶忙道谢不迭,满脸堆笑道:“我就说嘛,王爷不会不管我的。”
“起来吧,你是我义兄,咱们又是这多年的交情,不管你我管谁?”朱桢抬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放心去吧,等风头过去了,该是你的功劳,一样也少不了你的。”
“多谢王爷。”平安嘴上千恩万谢,两只脚却生了根似的不肯挪步。
“你怎么还不走?今天太忙了,没工夫请你吃饭。”朱桢走回大案后,准备继续处理公务。
“王爷就好事做到底,让俺也跟着去远征的吧。”平安赔笑道。
“嘿,还得寸进尺了。”朱桢笑骂道:“我欠你的呀!”
“不不,是我欠王爷。我欠王爷的恩情,三生三世也还不完。”平安赶忙央求道:“王爷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你是知道我的,从山东跑到辽东,又跑来大宁,不是为了升官进爵,就是为了证明,我平安不是个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我是有真本事的!”
说到最后,他已是两眼通红了。
“唉……”朱桢叹了口气道:“你不是刚犯了错误吗?人家不带你也是应该的。”
“他蓝玉也刚犯了错!还不是一样能当主将?!”平安愤懑道:“颍国公也太偏心了吧?”
朱桢心说这要是靖难之役,你把天捅破了我都让你去。当然这话没法说,他只能苦笑道:“虽然都是大明的军队,但饭还是分锅吃的。此次动用的主要是开平王的老部队,所以蓝玉不能不去。同样道理,你不能去,去了也没你的仗打。”
朱桢这话说的很直白,不这样不行,因为对象是平安,说隐晦了他真听不懂……
就这,平安依然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王爷就是说,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所以他们不带我来?”
“你明白就好。”朱桢擦擦汗,心说我这个干哥,真跟别人不一样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今天才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团结一心,终结这场战争,所以我也不好给人家掺沙子。”说着他压低声音道:“没看到连颍国公都留在后方了吗?”
“哦……”这下平安终于想明白了,那些他之前想破头也想不通的事情。
第一三一一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比如为什么按资历,明明应该冯胜担任主帅,大将军却推荐了傅友德担纲?那是因为冯胜本身就是一个山头,但又不够大,没法像徐达那样死死压住常系山头,让他们老实听命,不敢造次。
又比如为什么不让傅友德直接担任大将军?自然也是担心他为了树立权威,选择对抗而不是合作。
以及为什么非要让六王爷来当这个监军?那是因为只有朱桢能压住蓝玉……
如果冯胜来当这个主帅,他八成不会像傅友德这样,处处以大局为重,跟常系人马和平相处的。
而是一定会争夺主导权,跟以抱团好斗著称的常系,闹得不可开交,导致号令不一、军心涣散。这可是大忌啊!
历史上多少军队都是因为将帅不和,功败垂成,甚至全军覆没的?以徐达的睿智,当然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了。
事实上在另一个时空中,讨伐纳哈出时,徐达已经病故,冯胜顺利的接任了征虏大将军,结果跟常茂蓝玉这帮人闹得很难看。
还没班师他就被下面人各种举报,常茂还是他女婿,举报他却毫不手软,结果朱老板大怒,没收了冯胜的大将军印,命他退休回凤阳居住,冯胜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统率过大军。
但诸将士也没有获得任何赏赐,可见朱老板很清楚,冯胜被弹劾是派系斗争,虽然他确实不干净,但弹劾他的人也没安好心。
知道了这一点,也就很容易想明白,为什么第二年远征捕鱼儿海之战,佩征虏大将军印的会是蓝玉了。
也就不难理解后面会有蓝玉案了……
朱桢正是出自同他老子一样的考量,才会让傅友德陪自己在后方坐镇,把蓝玉一系的人马统统派上前线,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
虽然这样会让常系的山头愈加膨胀,但就算要兔死狗烹,也得等到灭了北元再说不是?
所以北伐将领的名单里没有平安,再正常不过了。
朱桢掰开揉碎了说,终于让平安明白了自己落选的原因,但他还是不死心的哀求道:“王爷让俺去吧。俺不跟他们抢风头,俺就带着俺的四千骑兵,保证蓝将军让俺干啥俺干啥,绝对令行禁止。”
“唉,保儿哥又是何苦呢?”朱桢看着平安执拗的目光,有些心软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干嘛非要委屈自己?”
“俺不觉得委屈,”平安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俺只担心这场仗打完之后,几十年内没有大战,俺就再也没机会证明自己了。”
“唉,好吧。”朱桢长长叹了口浊气道:“等蓝玉回来时我跟他说,再加你一卫兵马。”
“哎好好,王爷的大恩大德,平安没齿难忘,俺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死人!”平安感动的稀里哗啦,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比老六对他更好的人呢。
“你少给本王惹事就行。”朱桢无奈的笑笑,又给他打气道:“机会给你了,好好表现吧。”
“哎哎。”平安忙点头不迭。
翌日便是大军北上的日子。
天刚放亮,庆州城外的各处军营,便次第响起号炮声,营门随之轧轧敞开。十五万出征将士牵着战马和驮马,营门中鱼贯而出。然后以卫为单位,在平坦的草原上列成一个又一个方阵,准备参加誓师大会。
卯时,十五万大军列队完毕,因为每人三匹马的缘故,整个军阵显得异常庞大,仿佛有几十万之众。
因为他们要扮成北迁的纳哈出所部,所以军中非但有大量归降的蒙古人,就连将士们也都换穿了蒙古袍,头戴着各式各样的蒙古帽,甚至还解开了发髻,全都披头散发。
但他们身上那股军纪严明的森然之气,百战百胜带来的凛然傲气,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朱桢、朱棡、傅友德、蓝玉、王弼等,皆一身戎装,立于点将台上。
三声炮号响过后,十五万将士便如青松般挺立不动,草原上只剩下战马的刨蹄声和响鼻声。
傅友德便高声向将士们宣读了圣旨:“卿等提兵深入,振扬国威,雪中奔袭,克服庆州,以少胜多,败敌通辽!扫清塞北,置大宁诸卫;席卷长驱,困敌于庆云山麓!恩威并施,不战而服,檄定各部,八方来降!众将士之劳至矣,欲劳以尊酒,远不能及,特以朕心劳之,尚勗之哉!”
“然胡虏余孽,未尽殄灭,终为边患。宜因天时,率师进讨。卿等宜整饬士马,倍道兼进,直抵虏庭,覆其巢穴,毋失事机,以孤朕望!奋扬威武,期必成功;肃清沙漠,在此一举。朕备庆功酒,候大军凯旋,与卿等共醉!钦此!”
将士们其实听不太懂,但不妨碍他们明白皇帝的意思,就是叫他们继续干他丫的!于是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然后傅友德宣布了出征将领的名单,又请王爷作了简短有力的动员。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根本不需要任何动员,因为——
从洪武元年徐达攻进元大都,元顺帝北逃算起,这场大明与北元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九年,一代人的光阴了。
如果把北元和元朝看成一体,那么从“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那天算起,这场汉人对蒙古人的反抗之战,到现在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十五年,两代人的光阴了!
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尤其是在场的将士们,从他们的父辈起,就一直身处这场战争中不得解脱。现在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为这场漫长的战争,画上完美的句点的机会!
全军上下所有将士,都迫不及待的要去争取这最后的胜利,哪还需要什么动员?
所以朱桢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便高声道:“上酒!”
留守的军士为将士们盛满了壮行酒,远征将士满饮之后,便跟着他们的主将,浩浩荡荡向北而行。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一三一二章 四哥去哪了?
大军出征之后,庆州城一切太平。
蒙古各部暂时没了马,也就没有折腾的能力,全都老老实实待在各自的牧场上。纳哈出还在军营里养伤……在大军找到北元王廷之前,朱桢是不会放他自由的。
再说大军刚出征,前线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就算出点什么幺蛾子,有傅友德在就足够了,朱桢便前往大宁城巡视。
其实他主要目的,还是去安慰心灵受伤的四哥。他本来给四哥写了封诚挚的道歉信,备述个中缘由,告诉他自己情非得已,并保证日后南下定让他出尽风头……总之好一个哄。
谁知四哥居然没回信。而且他派去送信的邓铎,都没捞着见四哥一面,吃了顿闭门羹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朱桢一看四哥是真火人了,这哪能行啊?于情,他俩亲兄热弟的感情,不能受影响。于理,老四现在坐镇大宁,撂挑子怎么行?
所以他得亲自跑一趟。庆州到大宁六百里,朱桢一路急行,三天就到了大宁城下。
同样是三天时间,走完庆州和大宁之间的路程,朱桢可比当初蓝玉他们轻松多了。
蓝玉他们是顶风冒雪,走在厚厚的积雪上,而朱桢此时脚下已经是平坦宽阔的官道了。沿途还有两座驿堡可以换马歇脚,所以没什么好夸耀的。
大宁城一众文武自然早就出城恭迎王爷的大驾。
朱桢依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四哥的身影……
“看来四哥是真生我气了。”朱桢对大宁都指挥使,曹国公李景隆笑道:“我得立马去登门请罪才行。”
李景隆忙叹气道:“燕王殿下应该真是病了,到现在我都没见着他一面。”
“啊?你都没见过你四叔?”朱桢吃了一惊。
“没啊。”李景隆苦笑道:“燕王殿下来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迎接的,可他在马车里没露面,只让丘指挥说自己不舒服,不必接风了,就让我们回去了。之后我又去探望了好几回,他也一直闭门谢客。”
“这什么情况?”朱桢皱眉看向前来迎接的丘福,以他的敏感,岂能察觉不出此事必有蹊跷来?
“回王爷,”八月的草原已经凉风习习,丘福却满头大汗,讪讪道:“此中内情,且容为臣单独禀报。”
“嗯。”朱桢点点头,便暂停追问,在众文武的簇拥下,进了大宁城。
路上还不忘询问李景隆,大宁的防务、屯田、牧民安置状况等。大面上的问题,李景隆都能回答的像模像样,可朱桢一旦问他详细的数字,风流倜傥的老表侄登时就瞠目结舌,答不上来了。
知道王爷要来视察,李景隆还提前做过功课,可没想到朱桢会问的这么细,结果就露了怯。
朱桢对此毫不意外,这帮二代将军普遍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很少有愿意脚踏实地搞工作的。李景隆这都算敬业的,至少还能做做表面工夫……
不过这种假敬业还不如真躺平。要是早让“扁脑壳”看明白他是草包,也不至于把五十万大军交给他祸害。
所以四哥一撂挑子,朱桢才会担心的跑来大宁,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不放心李景隆。
结果一考校发现,自己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
不过朱桢还顾不上跟他发作,得先处理四哥的问题。
“你先回去吧。”朱桢便对李景隆道:“接风宴我就不吃了,赏给将士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