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马皇后也点头叹息道:“是啊,还奢求什么?”
顿一下,她又对朱元璋道:“人都这样了,他的案子就不查了。”
“……”朱元璋闻言看着马皇后,马皇后也看着他。两人大半辈子的夫妻,很多话已经不用靠语言交流了。
朱元璋在马皇后的眼中甚至看到了乞求……
又是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点点头道:“行吧,听你的,不查了。”
“不过他的案子还没结,也不可能这么算了。”顿一下,朱元璋道:“把他废为庶人,咱养他一辈子就是。”
“如此甚好。”马皇后点点头,又不知第几次叹气道:“臣妾还得向皇上请罪。是臣妾没管好这个家,才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这个后宫是该好好整顿整顿。嘿嘿,不过婆娘能认个错,咱心里就舒坦多了。”朱元璋闻言竟高兴的笑了。“本来还寻思着,怎么跟你说说这事儿。既然你意识到了,咱就不用操心了。”
“上朝去了。”说着他如释重负的伸个懒腰,然后顺势在她腮边亲了一口。然后在挨揍之前,逃下车去了。
……
于是,沸沸扬扬的洪武十八年科举舞弊案,就这样迎来了大结局。
该科的主考官朱善、礼部尚书赵瑁被剥皮揎草,分别悬挂在贡院和礼部衙门口,以警后人。
至于其他几名主犯,刘三吾、董伦、张溥则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
另外十八名同考官,还有参与作弊的礼部官员八人,以及彭奎、姚川、高成等十五名扩散考题的应试举人,则处以斩首。
此外就没有再杀人了。其余涉案官员和举子,只是统统流放云南而已。
这个结果很是出乎朝野的意外,不是觉得朱老板杀人太多,而是没想到这才杀了这么几个人。这跟朱老板喜欢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脾气不符啊。
言官们本来还打算上书营救被捕的官员和举子,说他们大部分都是无辜的,皇上不要株连太甚云云。这下直接给整没词了……
甚至他们唯一觉得处罚过重的,就是涉案的潭王殿下也被废为庶人。在百官看来,潭王只是同情文官而已,又没主动做什么,处罚没必要这么重,罚个一年俸禄,然后闭门读书半年也就足够了。
皇上如此‘严以律己、宽以律人’,群臣自然无话可说了。
同日,朱元璋还宣布,十天后重新大比,这次由太子组织出题,自己亲自监督阅卷。
上谕中还提到,为了减轻考生负担,这次重考不再分会试殿试,而是合二为一,只考一场。而且这次算学就不考了,直接采用殿试那日的成绩。
消息公布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因为考生们早就料到这次要重考了,所以这阵子一直都在抓紧时间备考呢。
……
转眼就到了十天后的六月初六,贡院大门再次敞开,数千名举子和大学生背着考箱提着考篮,熙熙攘攘进入贡院,接受搜身,然后入龙门、进考场、领考题、进号舍,把东西放好,便开始审题答题。
一切都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少了那四五百举子,完全没影响。
而且也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还是皇上亲自监考的原因,这次考试从头到尾丝滑无比,一点乱子都没出。
考试之后,又过了两天,礼部南墙再次张出榜单。
这次一眼望去,皇榜上尽是国子大学的大学生。
最后一统计,本科共录取进士一千人,其中八百八十名大学生,余下的一百二十人中,南方举子七十二人,北方举子四十八人,正好是六比四。
虽然北方举子的录取人数依然是最少的,但他们依然很高兴,首先这是开国以来历次科举中,他们跟南方举子差距最小的一回。
再者,国子大学的大学生里头,北方人比南方人还要多。
这说明他们北方人就是不比南方人差,彻底推翻了之前普遍认为的北方人就是不如南方人的谬论。
而且这次还终于实现了分科取士,皇榜上的名单也是分为五组——
其中律学进士四百二十人,第一名黄观。
户学进士两百一十二人,第一名夏原吉。
工学进士九十二人,第一名胡俨。
礼学进士一百七十八人,第一名蹇义。
科学进士九十八人,第一名刘祥。
刘祥也是国子大学的毕业生,所以本次科举的五魁首,依然都出自国子大学。
至此,洪武十二年的科举改革,终于在整整六年之后得以真正落实。天下人也终于清楚的意识到时代变了,一篇文章定终身的旧科举已成历史……
而且这次朱老板就是要彻底抹去旧科举的痕迹,让自己的分科取士的新科举彻底取而代之了!
为此他取消了之前的状元、榜眼、探花,将荣耀归于五魁首,也就是五科进士的第一名。这明显是在抬举科学、工学、户学,把他们拔高到跟另外两科同等的高度上。
之前这三科可是一个考生都没有录取,这回朱老板直接取中了四百多人,将近占了总录取人数的一半。彻底为这三科打开了局面。
无怪乎一些看榜的老儒,当场就流泪说:“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第一一五七章 功成、身退
那些落第的举子也没什么好沮丧的,这都给他们机会重考了,录取名额还翻了一番,还是考不中,真的怨不得别人,纯粹是实力不济了。
而且他们也看明白了,不上国子大学,不学那些所谓的‘旁门左道’,再考几回也白搭。于是他们纷纷打听,有没有可能入国子大学读上三年?
一打听,还真有机会。国子大学的秋季班正在招生,现在报名还来得及。
而且举人身份还可以免试入学哦。
这就叫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可把举子们高兴坏了,一下子就有两千人报名。几乎所有的举子都选择了留京,在国子大学进修三年,三年之后再战,把握肯定要大很多。
所以说,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用事实教育人。一次科举就让国子大学彻底奠定了全国头号学府的地位。
各地那些抗拒改革的府学县学,这回也不改不行了。他们必须得按照国子大学的这套来教,不然就要被生员抛弃,被时代淘汰了。
不会教怎么办?不要紧,各地衙门都有国子大学毕业的事务官,可以让他们接手官学嘛。等到天下的府学县学都被大学生把持后,国子大学就完成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教育革命。
当然,还有很多的孔孟门徒不愿意放弃自己的阵地,仗着自己行政官的权力,将大学生排除在教育系统之外。
但就像黑子说过的那样,世间一切伟大的进步,第一次以悲剧出现,第二次就是喜剧——
结果那些顽固派没想到,他们自己的生员们先不干了。看着别的州县已经开始按照新教材教授新知识了,他们却还在那捧着旧教材,一点新东西学不到,一个个能不着急吗?
于是纷纷抗议自己学校不能与时俱进,还净教些没用的东西。大老爷们自然表示抗议无效,命他们安心学习,不要被邪门歪道蛊惑。
甚至还有知县训斥生员们,不要名利心那么重,难道读书就是为了科举吗?是为了求知悟道才对!
更有甚者表示,真正的圣人门徒,就该安贫乐道,皓首穷经一辈子……
种种顽固的态度、逆天的发言,彻底激怒了生员们。甭管嘴上说的多冠冕堂皇,谁读书不是为了考功名,不是为了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不然谁会吃那个十年寒窗苦?纯纯有病么?
明摆着考不中进士的课程,还学习?学个屁学!于是他们开始罢课、上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至有人要京控,去敲登闻鼓找朱老板告状。
而那些背景深厚的生员,家里已经开始悄没声的运作,把守旧的县太爷换掉了。当然换上来的很可能也是守旧派,不要紧,那就继续换……甚至某地,一连换了三任知县,才把县学的课程改了。
一出出令人捧腹的闹剧在全国各地上演,完美的印证了朱桢当初的预言。
……
虽然这些都是后话,但站在鸡鸣山上,看着山下那些乌央乌央举子前来报名求学时,就已经可以清晰的预见到这些了。
朱桢长长的松了口气,回头对一旁肩舆上的宋讷笑道:“老宋,咱们终于赢了呢。”
宋讷虽然已经醒过来了,但中风太重,依然不能动弹。他老迈不堪的身体,已经耗光了最后一滴油,就连朱老板这种黑心资本家,都不忍心压榨他了,于是便恩准他致仕了。
今天是宋讷在国子大学的最后一天,他想要再看国子大学最后一眼。朱桢便让人抬着他,亲自陪他在这座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校园里巡视最后一次。
还正好碰上了秋季班集中报名的场面……
看着之前势成水火的举子们,现在却纷纷转投自家门下,宋讷欣慰的笑了,含含糊糊道:“老臣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看到……”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道:“第一次放榜那天,老臣还以为完蛋了,吐血昏迷前心说,这辈子要带着遗憾去死了。”
“是啊。”朱桢取笑他道:“第二天咱去看你的时候,你拉着咱的手哭的哟,鼻涕都甩出来了。”
“那不是觉得对不起王爷,对不起学生们吗?”宋讷吃力道。说了这么简单的几句,他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口水都已经流到了下巴。
“说白了,你还是对本王没信心。”朱桢笑道:“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学生吃亏?”
“之前我爹一直是信心满满的,以为就算有问题,王爷也能在放榜之前解决,不可能让那样一张皇榜放出来的。”宋讷的儿子宋麟,一边给父亲擦口水,替父亲答道。
“本王当时确实亲自复核过,虽然有一些疑点,比如步骤错误,答案却是对的,但没有抓到他们确凿的证据。”朱桢叹了口气道:
“所以当时本王也不好硬拦,心说就让他们先蹦跶几天,回头抓到确凿的证据再收拾他们。”
“王爷是对的。”宋讷又有力气开口道:“当时打草惊蛇不说,还没法像现在这样,一棍子把他们打死……”
“只是没想到老宋你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朱桢歉意的看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老头。
“王爷千万不要这么想,老臣的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活着落叶归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宋讷笑笑,然后加重语气道:“其实六年前,老臣就该死了,是王爷又让我多活了这几年,才做成了震古烁今的大事!”
虽然宋讷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但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得意极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不远处鸡笼山上的功臣庙,傲然道:“老夫之功,还在其上!”
宋麟宋璲闻之变色,这话能乱讲吗?那功臣庙里供奉的可是大明的开国功臣,死者塑像,生者虚其位。不说还没进去的徐达,单说已经在里头的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岐阳武靖王李文忠、宁河武顺王邓愈这些,哪一个是他们这些文臣可以望其项背的?
“一点没错!”朱桢却重重点头,朗声道:“开平王他们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功在社稷,利在百年,可让大明不逊汉唐;老宋之功,却功在华夏,利在千秋,能让大明远迈汉唐!”
说着他很肯定道:“日后天下人都会明白这一点的。”
“谢王爷。”宋讷感动得老泪纵横:“老朽飘零半生,碌碌无为,没想到最后有这番际遇,都得感谢王爷啊!”
他坚持着让儿子扶自己下来,给朱桢磕了最后一个头,才离开了自己的战场。
第一一五八章 陛辞
次日,宋讷便前往陛辞。
按说,四品以下官员陛辞时只需要在宫外磕头即可,没资格当面跟皇帝道别。
宋讷本以为自己一个国子大学的五品司业,自然也就是在午门外磕个头,递个谢表,然后就能回老家了。
谁知他刚到,还没下抬舆,城门洞里便出来个穿着蟒衣的太监,朝他拱手笑道:“尊驾可是宋老司业?”
“正是草民。”宋讷吃力的拱手还礼。皇帝已经恩准他致仕,所以虽然他还穿着官服,但已经是老百姓身份了,陛辞完了就要永远换回布衣了。
“咱家可等着恁了。”太监笑笑,正色道:“有上谕。”
“快扶我下来。”宋讷赶紧让儿子扶自己下了抬舆,跪地聆听上谕。
“上谕,着宋讷乘抬舆入宫觐见。钦此。”
“臣遵旨,谢皇上隆恩!”宋讷登时就泪水盈眶。皇帝破例接见自己,已经是殊恩了。还赐自己坐着抬舆进宫,更是莫大的恩典啊。
“老司业,请吧。”太监招招手,两个净军便抬着一具腰舆过来。腰舆其实就是一把椅子,下面多了两根杠而已,十分的简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