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漫天的雨幕淹没了他魁梧的身形,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第一一二七章 责任
两天后会试结束,考生们无需等太久,便会知道有没有被取中,因为殿试就在会试后五天举行,所以三天后礼部就会放榜。
放榜当日,朱桢将自己的得意门生们,全都叫到自己的楚海滇王府,大张宴席,还准备了好几车烟花爆竹,只等放榜后为他们开庆功宴。
所以来参加王府祭酒宴的大学生,都是经过国子大学精挑细选出来的优秀代表,百分百会金榜题名那种。
被选作代表的大学生们,自然倍感荣幸,早早就来到王府拜见祭酒。朱桢也很高兴,命人准备了丰富的茶点水果,与他们一边吃茶,一边聊天等开席。
自洪武十三年国子大学开办以来,已经有两届两千多名毕业生了。这两千多名大学生已经全都踏入仕途了,虽然除了去支援云南的那批大学生外,大部分还是基层的事务官,但朱桢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他们必将成长为大明朝的中坚力量。
但困难也是客观存在的。学生代表们便普遍向朱桢反映,自己在衙门里遭到了行政官的打压甚至霸凌。
“他们变着法子的为难我们,把最苦最累的活派给我们也就罢了,还鸡蛋里头挑骨头,无事生非的找我们麻烦!”一个操着湖广口音的年轻人,愤愤的向朱桢控诉道:
“我们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们百般刁难,说实在的,吃苦受累我们都不怕,可问题是年底的考评还一塌糊涂,让人以为我们大学生眼高手低,百无一用!”
“就是!”一众年轻人纷纷点头附和,愤慨道:“不管我们干的多卖力,行政官年底那寥寥几笔,就能把我们全盘否定了,真让人灰心。”
“不然我们也不会告假来赶考,不就是为了中个进士,能直接当上政务官,不再受这鸟气吗?!”
“……”朱桢耐心听完学生们的抱怨,方对那湖广口音的年轻人微笑道:“你是夏原吉吧?”
“回祭酒,学生正是夏原吉。”年轻人赶紧起身抱拳,欣喜道:“想不到祭酒还记得学生的名字。”
“我记得你们好多人的名字。”朱桢笑眯眯的,指着一个二十出头却满脸胡子的学生道:“比方,他叫蹇义。”
“你叫吕震。”朱桢又指着另一个国字脸的年轻人。
蹇义和吕震也受宠若惊的起身抱拳,他们确实没想到王爷这么忙,还能把他们放在心上。
朱桢接连叫了十几个青年才俊的名字,无一叫错,然后才动情道:“你们是本王创立国子大学之后,招收的第一批学生,陪本王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雨坎坷。纵使这两年我们天各一方,但我们彼此间的羁绊是不会消失的,你们永远在本王心里。”
“是,王爷也永远是我们的祭酒。”把学生们感动的眼圈都红了,好多眼碟子浅的,当场就掉下泪来。
“那我这个当祭酒的,就考考你们,洪武十三年,本王在辟雍,给你们上的第一堂课里,引用过一句黑子的话,谁还记得?”
“我我我!”学生们赶忙纷纷举手。
“夏原吉你来说。”朱桢微笑道。
“回祭酒。”夏原吉便起身高声道:“世间一切伟大的进步,常常第一次作为悲剧出现的,第二次是作为喜剧出现的!”
“好,一字不差。”朱桢赞许的点点头,又对那络腮胡子的年轻人道:“蹇义,你来说说,本王当时是怎么解释这段话的。”
“是,祭酒。”蹇义忙站起来,用纤细温柔的声音回答道:
“祭酒当时教导我们说,那些进步的事物虽然比陈旧的事物优越百倍,但新生的力量因为时日尚短,所以总是弱小的。而陈旧的事物已经长久存在,积累的力量远强于新生事物。就像刚下生的小老虎,肯定打不过成年的狼一样。”
“所以,在新生力量战胜旧势力的历史过程中,总要先经历被强大的旧势力压制的阶段。”蹇义接着道:
“而旧势力不甘退出历史的舞台,对新生力量的打压,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甚至是完全无底线的,悲剧便由此诞生。如果新生力量缺乏韧性,没有坚定的信念,往往就会在一系列的悲剧中退缩,甚至消散。”
“但如果新生力量能有坚定的信念,坚信自己才代表历史的正确方向,不屈不挠的与旧势力斗争到底。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力量必将越来越强大。而且不断成长的新生力量强大一分,旧势力便会衰弱一分,强弱逆转的历史性时刻终将到来!到那时,旧势力任何不甘的挣扎,都将沦为小丑的闹剧,改变不了新势力终将胜利的喜剧!”
学生们听完蹇义的话,也都回想起开学那天,王爷对他们的谆谆教导;回想起国子大学的诞生是多么的不容易;回想起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明枪暗箭。
“蹇义说得很好。”朱桢摆摆手,示意蹇同学坐下,接着对众学生道:“现在我们依然处在旧势力的压制下,儒教传承太久了,教徒太多了,哪怕父皇杀了一批又一批,他们依然占据了朝廷和地方的大部分政务官职位,依然是你们的顶头上司。”
“之前在校园里,有学校为你们遮风挡雨,你们只需要安心读书即可,现在你们去到五湖四海为官,学校也保护不了你们,必须要自己面对风雨。”朱桢也动情的对他的学生们道:
“本王自然会尽我所能,请父皇和大哥提拔重用你们,但你们也得自己争气,不要被一时的困难和挫折吓倒。如果就此而退缩,不正好让我们的敌人得逞了吗?所以我们反而更要坚持下去,只要我们坚持下去,随着越来越多的同学踏上仕途,我们的根基就会越来越牢固,我们的力量就会越来越强大,敌人的力量则会一天天衰落——强弱逆转的时刻终将到来!”
“是!学生谨记祭酒教诲!”大学生们一起起身抱拳,恭声受教。经过朱桢这番点拨,他们终于不再迷茫,又重新充满了斗志。
朱桢看着一张张充满热忱的年轻面孔,再次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唉,有这些羁绊在,想要抛下京城的一切潇洒离去,谈何容易?
第一一二八章 意外的结果
当然除了鼓励学生们咬牙坚持到底外,朱桢也不无私心的建议他们,实在受不了,可以到云南去嘛。
云南五十五个府,除了昆明大理曲靖这些核心区域外,基本上只架构到府一级衙门,下面的州县通通都还是空架子,就是把所有国子大学的毕业生吃下都没问题。
而且去了就能当政务官,还不用吃上司的鸟气……当然少不了受土司的鸟气,不过有王爷撑腰,总之还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
其实马君则、胡俨、黄观他们身上的七品官袍,就已经羡煞这帮还在沉沦下僚的同袍了,于是纷纷表示愿意跟王爷回云南。
众人正聊得火热,便见一个戴着钢叉帽的太监快步进来,急匆匆走到朱桢身边。
王府里有太监再正常不过,学生们也没当回事。马君则胡俨几个见识多的,却不禁犯了嘀咕,因为那太监身上穿着蟒衣,一看就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
“什么事?”朱桢低声问道。他自然认识来的是武英殿的陈太监。
“回王爷,皇爷命王爷火速进宫。”陈太监轻声答道。
“好。”朱桢点点头,起身对众学生道:“父皇有急事召本王入宫,好在天色尚早,本王应该能在放榜之前赶回来。”
说完吩咐胡俨马君则道:“招呼好学弟们。”
“遵命。”两人赶忙应一声,学生们也一起起身,恭送王爷出了大殿。
待到坐上金辂,扈从隔绝四周后,朱桢才问陈太监道:“什么事?”
“今日早朝后,宋国公和朱善张溥两位大学士入武英殿觐见,之后过了好久,吴老爹就出来,让奴婢来给王爷传上谕了。”那陈太监谨慎的答道。
宫中铁律,皇帝的事情他是不能透露丝毫的。但王爷开口,他又不能什么都不说,于是便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其实该说的都说了。
“这样啊。”朱桢点点头,冯胜是本次会试的监试官,朱善和张溥正是本次会试的正副主考,父皇找自己为的什么事儿,也就不言而喻了。
……
车驾经过右安门时,居然遇到了交通堵塞。
皇宫门前,护卫们也不好强行开路。只好小心保护着王驾,随着人潮一点点往里挪。
“这都是今天来看榜的,”邓铎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一边禀报道:“不光是应试的举子大学生。十多年来头一回开科举,京里百姓谁不想来凑凑热闹,沾沾文曲星的喜气?好多大户人家还盘算着榜下捉婿呢。”
“科举大比还真深入人心呢。”朱桢轻叹一声道。
“他妈的,文绉绉的小白脸,就是比俺们这些大老粗讨人喜欢。”嫉妒令邓铎五官扭曲。
“这才哪到哪……”朱桢笑笑,没有告诉他,要是放任不管,几十年以后,他们这些大老粗就要被这些小白脸狠狠地踹翻在地,脚踏在卵子上使劲摩擦,再也爬不起来了。
……
好容易挤进了右安门,眼前才豁然开朗,朱桢赶紧催促护卫快行。
不一时进宫来到武英殿前,他赶紧入内觐见。
只见武英殿内,除了朱善和张溥,太子还有礼部尚书赵瑁也在,显然事情还不小。
朱桢向大哥投去询问的目光,朱标微微摇头,意思是自己也刚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朱老板一直背对着众人,听到朱桢进来的禀报声,才转回头来面无表情道:“会试成绩出来了,你的学生一个都没中。”
“什么?!”饶是朱桢这些年已经历练得处变不惊,依然被惊掉了下巴。
“一个,一个都没中?”
“不信你自己看。”朱元璋将两位主考呈送的会试录取名单丢到朱桢面前。
朱桢双手接住名单,仔细审视起来,果然没看到任何一个熟悉的名字。
其实所有中式者的名字下面,都列有其原籍,说明是哪个省考上来的举子。但要是大学生的话,下头就会写‘国子大学’。所以有没有大学生中式,一目了然!
朱桢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都没有找到国子大学的字样,然后他摇头连连,无声的笑了。
太子走过来,从朱桢手中拿过名单,快速浏览一遍,然后勃然变色,举着那几张名单,愤怒的质问两位主考官:“你们搞什么鬼?!这样一份名单也敢承上来?莫不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朱善和张溥跪在那里,早就被朱老板批的狗血喷头了。这会儿忙哭丧着脸,跟太子解释道:
“太子爷容秉,这个结果我们也很震惊,但身为主考,必须要严格按照规章来,更不敢私自更改考生的名次啊!”
朱善说完,张溥接着道:“是啊太子爷,会试规章还是恁亲自拟定的,所有考卷都必须在外帘官那里糊名誊抄,然后由宋国公亲手送入内帘。是以我们这些考官根本就不知道批的是谁的卷子,就是想徇私都找不着对象啊。”
“直到我们把名次排出来,贴在榜上无法改变时,外帘官才会将考生的卷子带进来,然后我们共同拆封,把对应的名字填上去。整个流程全都严格按照规章进行,根本没有作弊的机会!”朱善也大声喊冤道:
“最后名单出来,发现没有国子大学的考生被取中,我们也很慌,知道肯定要惹出风波了。”张溥颤抖着花白的胡须,满脸的悲壮道:“但名次已经贴在墙上了,臣等不敢,更不能擅动。为了个人安危,改变已经排好的名次,才是对朝廷抡才大典的亵渎啊!”
一番话说的恳切无比,配上他自带低音炮的浑厚声音,真是极有说服力。
“宋国公,是这么回事吗?”太子又问冯胜。
“回太子爷。”冯胜赶忙抱拳恭声答道:“为臣全程盯着,确实没发现什么猫腻,不过也不排除人家有什么精细的门道,为臣和手下的老粗没有发现。”
“没有,绝对没有!”两位主考一起摇头道:“这可是时隔多年的头一回大比,我等都战战兢兢,唯恐出什么差池,睡觉都睁着眼睛呢。”
“那为什么会是这么个结果?!”太子陡然提高声调,快要把那几张纸甩到两人脸上了。
“太子爷息怒,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结果就没问题呢?”一直没敢吭声的礼部尚书赵瑁,突然小声插话道。
“你什么意思?”太子冷冷望着赵瑁。
第一一二九章 复核
“你什么意思?!”
面对太子的质问,赵瑁硬着头皮道:“微臣的意思是,会不会举子就是比大学生水平高。所以其实这就是真实成绩?”
“你放屁!”朱桢当场开骂道:“我国子大学的学生是大明最优秀的学子!”
“王爷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吧?”赵瑁强忍着对老六的恐惧,擦擦汗道:“为臣记得当年,国子大学第一批学生,都是皇上格外开恩录取的。当时国子学都不要他们,硬生生拖了一年,直到王爷把国子学改制为国子大学,他们才捞着入学。”
“为臣想起来了!”朱善一脸恍然道:“当时那批学生都是在江西清丈有功的吏员,甚至是王爷从民间征集的帐房、经纪之类。”
“是啊,当时朝廷无人可用,管他三教九流,只要能写会算的,统统都被王爷招揽去了。这些人做事情可能没问题,但是考试怎么能考得过十年寒窗的举人们吗?”张溥也附和道。
“你们这不是扯淡吗?!”朱桢气不打一处来道:“皇上恩准入学的那批大学生也没学四书五经,人家学的是工学、户学,也没跟那些举人们去争。而且他们拢共也才千把人,更多的大学生正经是从地方府学考上来的,他们的学养本来就优于同乡,又在京苦读这么些年,怎么就能一个也考不中?”
“南橘北枳的道理,王爷不会没听过吧?”朱善一对上老六,言辞登时就肆无忌惮起来。“肯定是国子大学的教育出了问题,再好的苗子进去,没有合格的园丁栽培,也会长歪的!”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张溥也两手一摊道:“为什么自己的学生一个也考不中,王爷怕是得回去,在国子大学内部好好找找原因。”
“这个祭酒,谁都能当,但不是谁都能当好的!”赵瑁也添油加醋道。
“住口!”太子都听不下去,呵斥三人道:“国子大学出来的官员,能力和见识就是强于其他人,而且勤勉清廉,这是我和父皇都认可的。难道你们要说我和父皇也有眼无珠吗?!”
“臣不敢。”朱善昂着头道:“但是太子爷,做事跟考试那是两码事!咱们现在说的是考试,不是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