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哦。”朱桢便专心透过显微镜去观察玻片,他跟着五哥也没少玩这玩意,自然能认出玻片上的是什么。“这不是血液涂片吗?”
“是,你再看看,还能看出什么来?”五哥问道。
朱桢仔细观察玻片上头的血液细胞,好一会儿才不确定道:“红细胞上有一些会动的黑色颗粒?”
“对,就是那玩意儿。”朱橚使劲拍着老六的肩膀道:“它不只会动,而且还会长大,它们是有生命的啊!”
“好家伙,那它们到底是什么呢?”朱桢好奇问道。
“很有可能的就是引起疟疾的罪魁祸首!”朱橚激动道:“因为在健康人的血液中,是没有这种黑色的小虫子的。只有疟疾患者血液中才有。”
“噗,疟原虫……”朱桢登时离开显微镜老远,害怕。
“不用怕,不是只有蚊子叮咬才会传染吗?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朱橚满不在乎的将玻片从显微镜中取下来。
“当心点,它也会通过血液传染!”朱桢一阵肝颤儿道。
“……”朱橚的脸色微变,轻轻搁下玻片道:“也对,它生活在血液中,当然也能通过血液传染了。”
“对啊,所以你千万小心点。”朱桢碎碎念道:“我给你定制的鱼肠手套呢,怎么不戴呀?”
“那玩意儿油腻腻、腥呼呼的,戴着实在不舒服。”朱橚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只有动手术的时候才戴。”
“你管它呢,做实验的时候也得戴!”朱桢提高声调道:“人家办那事都不嫌腥,你做个实验有什么好嫌的?它能保护你的安全,不比什么都重要?”
“好好好,我戴,我下回就戴。”朱橚赶忙服软道:“好家伙,你这一回来就管上我了。”
“是母后让我管着你的,怎么,不服?”朱桢耍横道。
“服服服。”朱橚讪讪一笑,这才想起来问问家里人。“父皇母后大哥还有有炖儿,都好吧?”
“都挺好的,父皇又要给咱添个小弟弟了,母后身子骨也硬朗着呢。大哥就是太累了,有炖儿又长高了一大截……不过五哥你是不是还少问了个人?”
“贵妃娘娘还好吗?”
“好是好,但我说的是你媳妇,我嫂子……”朱桢苦笑道。
“哦,她还好吧?”朱橚问完之后便回到正题:“你之前说的用青蒿治疟疾的那个方子,我在古书上找到了。”
说着拿起一本葛洪的《肘后备急方》,翻到‘治寒热诸疟方’一章中,如数家珍道:“抱朴子对疟疾极有研究,他将疟疾分为温疟、瘴疟、劳疟,共计方剂三十余首,其中就有你说的‘青蒿方’,在这……”
朱桢顺着他所指,看到上头那行字,‘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不禁赞道:“厉害。”也不知到底是在夸谁。
“今年入夏后,尽管已经严令各部防蚊灭蚊,还给他们配发了蚊香和蚊帐,但还是很多人打起了摆子。军医院一天能收治两百多例。”
“我用搜集到的各种治疟的方子给病患治疗,结果还真是你说的这法子效果最好!八成以上都能药到病除。”朱橚赞不绝口道:
“而且就像你说的,药效最好的就是那种开黄花的臭蒿!还不能用热水烫,用开水煮,一煮一烫就没效果了。非得按照葛真人的方子,用凉水泡过后,捞出来拧绞出汁水,尽都喝了才有效。”
五哥使劲拍了拍老六的肩膀,夸奖道:“真是多亏了你呀,不然要多走多少弯路,多死多少将士啊!”
“哈哈,我可不敢居功。”朱桢刚要习惯性的甩锅。
“知道,都是你师父的功劳嘛。”却听朱橚笑道:“不过我写信给诚意伯,他老人家却一问三不知……”
“这老头子真淘气。”朱桢心虚的干笑道:“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第一零三二章 探病
“后来我又经过反复试验,发现用烧酒代替清水冷萃,效果会更好。治愈率能达到九成五以上!”其实朱橚并不关心这法子到底是刘伯温还是朱桢找到的,他只关心它有没有效。
“但随着天气越来越严重,患疟疾的也越来越多,就连几个侯爵都病倒了。我发现光被动的治疗远远不够,还得以主动预防为主。”
“那当然。预防永远胜于治疗。”朱桢赞成道。
“是啊,但是疟疾实在是无孔不入。”朱橚叹气道:“我已经命令防疫署以一级防疫对待此病,所有患者都要隔离治疗,可是依然无法阻止疟疾在军民中爆发。”
“是吧。”朱桢安慰五哥道:“这病就是很复杂,我们条件有限,有些事情搞不清楚也是正常的。”
“不,我已经基本搞清楚了。”朱橚却打开桌上一本厚厚的记录册,翻给老六看道:
“我先无差别采集了上千名士兵的血样,然后用显微镜一一观察,结果发现许多貌似健康的士兵血液中,依然能找到你所谓的疟原虫。”
顿一下,他沉声道:“然后过了些日子……短则七天,长则一个月,这些士兵也陆续发病了。这说明什么?”
“潜伏期。”朱桢道。
“对,潜伏期。”朱橚重重点头道:“我发现恶性疟的潜伏期是七到十二天,间日疟是十三到十五天,三日疟的潜伏期最长,足足将近一个月。在潜伏期内,患者并没有明显的症状,但他们的血液中依然带有疟原虫……这时候一只蚊子就足矣传染一屋子人了。”
“那确实防不胜防。”朱桢叹气道:“只能在防蚊灭蚊上下功夫了。”
“我发现不只是蚊子,还有臭虫、跳蚤之类,但凡能吸血的都可以传播疟疾。”朱橚缓缓道:而军营中最不缺这些小家伙。”
“剃头、洗澡、消杀……”朱桢叹了口气道:“不行我直接下令,所有军民统统剃光头,每天用硫磺皂洗澡,以最严格的要求,命令所有人保持个人卫生!”
“那可太好了。”朱橚赞一声,又得寸进尺道:“当然如果能有像牛痘那样的疫苗就更好了。”
“没有,想都别想。”朱桢一句话掐灭了他的念想。
“好吧,那我回头给你写个防疫手册,你发给军民,命令他们照着做吧。”朱橚叹了口气,似乎非常失望。
以至于朱桢要去探望梅思祖和金朝兴,他都懒的奉陪。好吧,他就是再高兴,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的。
……
朱桢从实验室出来,潘原明才忍不住小声道:
“其实今年的防治效果已经非常不错了,一年过下来,只有一成官兵发病。重症和死亡人数更是微乎其微,大出臣等意料了。”
“要让我五哥听见这话,非得骂你没人性不成。”朱桢笑笑,轻叹一声道:“医者仁心,跟我们这些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是。”潘原明点点头,深以为然道。
“周王爷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病床上的梅思祖见到朱桢的第一句话就是对老五感激不尽。
“是啊。”金朝兴也附和道:“发病那会儿全都烧迷糊了,以为这下死定了,幸好周王爷妙手回春,才捡回这条命来。”
“你俩怎么病的这么厉害?”看着卧床不起的两位侯爵,朱桢不解问道:“刚才老潘还说,重症患者微乎其微,你两位就都在其中。”
“唉,都是拖的。”梅思祖叹口气道:“为臣开始发热时,正赶上杨苴围城,哪能让自己倒下?就仗着自己身体好硬撑着,结果拖来拖去病越来越重,那边解了围,我这边也病倒了。”
“末将的情况也差不多。”金朝兴苦笑道:“我是跟着左副将军回援的途中发病的,撑着回到昆明,人就不行了。”
“以后可千万别这样。有病赶紧治病,万一耽误了,可不是每次都能救回来的。”朱桢嘱咐两人道。
“是。”两位侯爷自然感激不尽。“王爷放心,我们会尽快养好病,回来听凭调遣的。”
朱桢又嘱咐两人好生养病,一定要彻底好利索了再出院,这才离开军医院,返回滇王府。
……
回到王府,朱桢顾不上休息,简单洗把脸,将衮龙袍换成燕服,便出来与冯诚三人见面。
“冯兄的父亲是我五哥的岳父,谢兄的父亲是我三哥的岳父。老潘咱们也是旧相识了,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气。来,边吃边聊。”朱桢招呼三人到餐桌旁就坐。
三人谢过殿下之后,坐下陪他用膳。
但这饭吃的并不痛快。
朱桢走的时候云南风平浪静,结果才半年时间,直接遍地狼烟,处处造反。
皇上之前对云南评价那么高,结果下半年啪啪打脸,以皇上的脾气,肯定没有王爷好果子吃。不然也不会王爷才刚结婚,就把他踢回云南来。
他们几个是做好了被王爷狠批一顿,甚至被一撸到底去当大头兵的准备的,朱桢却一直和颜悦色,对他们一句重话都没说,三人却不能真就装着什么都没发生……
好歹捱到殿下吃饱喝足,端起茶碗漱口。冯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王爷,你还是骂我们几句吧,这样一直跟我们客客气气的,我们心里实在不安生。”
“是啊王爷,我们给你丢人了。”谢熊也闷声道:“你还是处分我们一顿,出出气吧。”
“没错。”潘原明属于致仕返聘的老同志,没法像两个年轻人一样拉下脸来,但也表示赞同。
“我是骂你们,还是罚你们,能让云南平安无事啊?”朱桢神情平静的看着三人。
“都不能。”三人摇摇头。
“那不就结了?”朱桢淡淡道:“白费那个功夫干什么。”
“能让王爷出出气,我们心里能好受点。”冯诚忙道。
“我知道云南的情况急转直下,最难受的就是你们几个。这阵子肯定很煎熬吧?”朱桢看着三人问道。
“那是。”三人重重点头道:“看着好好的局面瞬间糜烂,我们心里头这个煎熬,这个难受,这个自责,简直都不想活了。”
第一零三三章 一地鸡毛
其实他们主要是怕朱老板扒了他们的皮……字面意义上那种扒皮,只是话不敢那么说罢了。
“那倒不至于,云南的情况一定会出现反复,这是朝廷早有判断的。”朱桢给三人减压道:“谁换到你们这个位置上,都会经历这么一遭,关键是看能不能迅速从打击中走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早日恢复云南的秩序。”
顿一下他又道:“当然还要总结教训,以免再出现这种乱局。”
“是。”三人赶忙点头不迭。
“老潘,你主政云南,又经验老道,依你看,云南怎么会搞成现在这样子?”朱桢问道。
“回王爷,依老臣愚见,”潘原明便恭声道:“主要是土司、土官、土酋们之前当惯了土皇帝,受不得一点管束。哪怕元朝将云南纳入版图、设置郡县,也不过是羁縻而已,一直以土官治土人,并没有直接派官直接管理过他们。”
“后来元朝退回漠北,梁王孤悬西陲,就更不敢得罪他们了,非但不用土酋们交税纳贡,还频频厚加赏赐,换取相安无事。”潘原明接着道:“结果把土酋们养的越来越骄横,越来越目无王法。”
“我们收复云南之后,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放纵收买他们了。必须要革旧布新,重订制度。派军队护送官员上任,在各府州县建立政权,让土酋土民们明白,当今云南是谁家之天下。”
“我们也知道这样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抵触,但一开始不把规矩立好了,后面再想把他们管起来,会出更大的乱子,所以还是坚决的推行起各项制度来,结果那群土酋瞬间炸了毛,直接就造反了。”潘原明叹息一声道:“是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按常理说怎么也得过两年,等感受到切肤之痛后,才会有造反的念头的。”
“情况是不一样的。内地的那些土司土官,知道朝廷的强大,明白造反不可能成功,基本都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才揭竿而起。”朱桢便道:“云南的土司就像你说的,被惯坏了,没有经过朝廷的毒打,以为还能像以前一样,一不高兴就闹事,一闹就有糖吃。”
说着他又对潘原明笑笑道:“再者你也不用替本王掩饰,这些政策方针,都是本王当初极力推行的,现在出了问题责任在我,不需要你们背锅。”
“多谢王爷……”潘原明感激涕零,他以前没跟朱桢接触过,还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领导都甩锅呢。
没想到王爷这么有担当。
“那么他们主要反对什么呢?”朱桢又问道。
“最主要的是派遣流官。按计划,云南、曲靖、澄江、临安、大理、永昌六个最重要的府,全设流官;楚雄、姚安、广甫等十三个府的流官任知府,以土官为辅任同知、通判;寻甸、武定、广西、元江、景东、蒙化、顺宁、鹤庆、丽江、永宁、乌蒙、东川、芒部等二十三个府以土官为主,流官为辅。另外十个边远府暂时全用土官。”潘原明忙答道:
“这次乱子主要就出在全设流官,或者以流官为主的府。”冯诚接茬道:“嵩盟属于云南府,永昌直接被屠城,曲靖楚雄临安也都反叛了。”
“嗯。”朱桢点点头,示意他们说下去。
“再就是土地的归属了,根据梁王留下的册簿,云南几个大坝子上的耕地,基本都是官田。土司们的田主要在山里。但我们想要据此接收土地驻屯时,却遭到了土民的阻拦,说那些土地原本是他们的,只是被元军强占,现在元军没了,自然要物归原主。”谢熊说着啐一口道:
“这他妈不扯淡吗?合着我们辛辛苦苦一场,就成了给这帮土鳖打工了?”
“而且他们所言不尽属实。”潘原明接茬道:“譬如方志上说,元朝官吏在昆明坝子挖海口河,疏通螂螳川,降低了滇池水位,不仅解除了昆明的水患,还得壤地万余顷,皆为良田。这滇池边的水田,分明是元朝新开的,那些土司也可以说是他们的,这不耍无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