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550章

作者:三戒大师

  只是没想到,自己在达里麻的建议下,斥巨资修筑的外围防线,如此不堪一击。本来以为就靠那一城一寨一堡,至少能撑上三个月呢。

  没想到还不到一个月,就被明军捅了个穿,还顺带夺走了云南的大门胜境关。

  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吓的梁王掉了割肉的尖刀,差点伤到自己的命根。

  好在明军没有马上再进兵,给了他喘息之机,梁王调兵遣将,慷慨解囊,将几乎全部身家全压到了曲靖,实指望达里麻能率十万大军,把明军挡在白石江以东。

  虽然达里麻信誓旦旦的保证,至少能抵挡明军半年,他也觉得没啥问题。

  但前日收到明国大军兵出胜境关,直取曲靖的消息后,他还是失眠了。

  这两天,梁王一直在焦躁中无法自拔,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神经紧张,所有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他问:

  “曲靖有消息了?”

  ……

  他只得不停饮酒,将娇美的各族舞女轮番跳舞,试图沉迷酒色来舒缓情绪。

  但往日里百试百灵的招式,这次也不好使了。

  中书右丞绿尔刚蹑手蹑脚走进来,正在美女环绕中欣赏舞乐的梁王殿下,便心有所感的抬头锁定了他,脱口问道:“曲靖有消息了?”

  “……”绿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唉,看来还是没有。”梁王叹了口气。

  “有了。”绿尔艰难道:“刚刚接到消息,十六日,两军激战于白石江……”

  然后他便说不下去了。

  “战果如何?”梁王慌乱的追问道,说完又自嘲的笑笑道:“这才刚开战,哪能有什么战果?二十万人的大战役,打个十天半个月也只能算热身……”

  “不是……”绿尔木然的摇摇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已经打完了。”

  “打完了?!”梁王陡然提高声调。

  “是,逃回来的将领禀报说,我军只坚持了半天时间,便被击溃。”绿尔惨然道:“十万大军,一战尽墨,达里麻父子以下数万人被俘……”

  “你放屁!”梁王抓起翡翠酒壶,重重砸向绿尔,咔嚓一声,摔了个粉碎。

  乐声也戛然而止。

  “都下去,都下去。”绿尔顾不得一身酒液,摆摆手,舞女乐师慌忙退下。

  金殿中只剩下梁王和绿尔。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梁王依然无法相信他带来的噩耗,摇头不止道:“假消息,一定是假消息!十万大军,那可是十万大军。就是十万头猪明军一天也抓不完!”

  “十万头猪抓不完,但十万大军却是可以一战击溃。”火烧眉毛的时候,绿尔顾不上给梁王做心理按摩了,断然道:“为臣已经反复盘问过数名可靠的将领,都说是明军兵分两路,正面强攻,一部从下游渡江,绕到我军背后,从寥廓山杀出。前后夹击之下,我军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那可是十万大军啊……”梁王喃喃道:“怎么可能一触即溃呢?孤的军队真的连猪都不如吗?”

  “那倒不至于,不过我军这些年主要以当地土著和缅甸佣军为主,这些人跟那些土司军队打一打还可以,碰上正规军根本顶不住。”绿尔叹气道。

  如果他知道自己这番话的后果,肯定打死也不会说,但他不知道……

  “……”听了绿尔的话,梁王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仰靠在玉榻上,看着殿顶富丽堂皇的藻井道:“差距这么大吗?那这十多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因为明军……一直没跟我们打过。”都到这时候了,绿尔也不像平时一样,光捡好听的说了,只能讲真话了。

  “他们估计是拿草原上的元军,跟我们类比了。”绿尔叹气道:“殊不知在这四季如春的押赤城,草原的恶狼也退化成了昆明土狗。”

  “……”虽然梁王已经很崩溃了,但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绿尔。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从没发现这家伙竟如此毒舌。

  “王爷,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说什么都没用了,咱们还是赶紧想想对策吧。”绿尔提醒他道。

  “差距这么大,什么对策也没用。”梁王却依然瘫坐不动,仰望殿顶。

  “做了就比不做强,赶紧准备守城,同时向各方求援,这些事情都不能耽误了!”绿尔沉声道。

  “求援?”梁王自嘲的笑笑道:“本王已是大元在西南最后的孤忠,吐蕃、乌斯藏、麓川、安南全都成了明朝的走狗,还有谁能帮我?段宝吗?他恨不得把本王的脑袋砍下来。”

  “还有杨宣慰那些土司,他们人多势众,熟悉地形,能把他们动员起来,足矣抵御明军!”绿尔沉声道。

  “指望那帮蛮夷鬼佬?”梁王有些不屑道:“他们连本王的军队都打不过,指望他们击退明军?”

第九七七章 王之哀伤

  “但是我们也奈何不了他们。”绿尔劝道:“那些蛮夷的军队,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可以神出鬼没,随时逃得无影无踪,用来骚扰明军,尤其是他们的补给线,再合适不过。”

  “嗯。”梁王点点头道:“这倒是。不过这帮家伙也是墙头草,曲靖没败之前还好说,现在怕是很难调的动他们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王爷拿出足够的筹码,这帮见钱眼开的蛮夷,一定会蜂拥而至的!”绿尔沉声道。

  “什么筹码这么值钱?”梁王问道。

  “比方说东川的铜矿,谁的功劳最大就赏给谁!”绿尔便道。

  “放屁!”梁王登时就不干了:“那是咱的命根子!你让咱把命根子给人家,门都没有!”

  “如果能用东川换明军退兵,王爷还能继续坐拥云南。要是云南丢了,东川难道还会属于王爷吗?”绿尔无语道。

  “倒也是……”梁王不情愿的点点头。

  “还有茶马税收之类,能拿出来的尽量都拿出来,一切以打退明军为要!”绿尔加重语气道:“这样还能众志成城,守住押赤城!坚持到明年入夏,主动权就回来了!”

  “好,那你先拿个章程出来,回头叫上观甫保和达德,咱们议一下。”梁王说完摆摆手道:“你先下去,本王想静静。”

  “是。”绿尔虽然感觉出梁王的敷衍之意来,也只能先行告退。

  ……

  没想到梁王这一静,就是整整两天没了动静。

  直到三位丞相实在等不及,一起前往王府求见。

  谁知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只见整个王府乱糟糟的满地箱笼,宫女太监正将贵重的古玩、字画搬出来装箱,王妃和几位殿下也在那里指手画脚,让宫人们当心点,不要磕了自己的宝贝。

  三人赶紧进殿寻找殿下,便见金殿中已是空荡荡,只有一把龙椅还摆在正中央。

  梁王殿下身穿龙衣,靠坐在龙椅上,双目无神的看着外头忙成一团的人群。

  这才几天时间,他又苍老了好几岁……

  “王爷!”右平章观甫保大声道:“你这是弄啥呀?!”

  “哦,本王在宫里住的憋闷,去玉溪行宫透透气。没别的意思,你们该干嘛干嘛。”梁王以手支颐,靠在龙椅上,说话软绵无力。

  “……”三人面面相觑,恁这是骗傻子呢?

  “这个节骨眼出去散心,王爷很难不让官民百姓多想啊!”达德也大声道:“城内本来就已人心惶惶,好多贵族大户都在举家出逃!臣正是来请王爷下谕禁止,谁知王爷也要……”

  “回头本王把印玺给你,你想怎么下旨怎么下旨,”梁王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漠然道:“本王的旨意是用来管下面人的,还能管着本王不成?”

  “王爷,值此危难之际,恁不以身作则,还如何守城?”绿尔更是鼻子都气歪了,没想到梁王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居然憋了这么个结果出来。

  “是啊,王爷,不能走啊,一走就万事皆休了……”另外两人也苦劝道。

  “留下来才万事皆休呢!”梁王终于绷不住了。提高声调道:“本王已经竭尽全力了!奈何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说就天下无敌,做就拉稀摆烂!本王已经不指望你们了,明白吗?”

  “我要是还信你们的,留下来就做俘虏了!”他拍着龙椅咆哮道:“不是本王对不起你们,是你们对不起本王,明白吗?!”

  “……”三人给他整没词儿了,这话也不能说全错。梁王这些年确实挺勤政,对下面人也挺慷慨的,不然在明军到来之前,他们也不会过得那么舒服。

  只不过舒服过了头,就是文恬武嬉了。反正他们说什么王爷信什么,关起门来随便夜郎自大……只是明军一到,就现了原形。

  梁王就好比后世当了冤大头的甲方,发现自己倾家荡产委托乙方,结果搞了一坨大翔出来。

  现在只想提桶跑路,看都不想再看这帮傻逼一眼。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还是离不开他们,便吐出长长长长一口浊气道:“罢了,你们谁愿意走就跟本王一起吧。”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们吧,一听说胜境关丢了,本王就预料到会有今天,已经提前联络好安南的胡季犛,以黄金万两换取两条大海船。我们这就南下元阳,那里本王已经准备好了船只,咱们坐船一路顺流而下去安南,然后从安南坐船回草原!”

  “……”三人惊得合不拢嘴,本以为王爷离开他们什么都干不了,没想到不声不响整这么个大活出来。

  “王爷,云南就不要了?”观甫保良久问道。

  “本王多少年前就说过,大势不可违,云南一省之地,如何抗衡全国!而且还是个要人没人,要粮没粮,穷的只剩钱的弱省。”梁王面现浓浓悔恨道:“当初,朱元璋一次又一次的遣使来劝本王归降,如果依着本王的意思,现在我还是云南王。可是本王耳朵根子太软,被你们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劝住!”

  他越说越生气道:“你们还杀了明使!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不就是为了断绝本王归顺明朝的可能吗?!”

  “现在如你们愿了,本王已经没法回头了!”梁王朝三人怒吼道:“我要回草原,你们还要阻拦吗?那本王就只能投滇池了!”

  “王爷息怒,臣等不敢。”三人赶忙跪地请罪。

  “本王再问你们最后一遍,要走就走,不走拉倒。”梁王仿佛用光了力气,又恢复了瘫坐。

  沉默良久,达德先道:“臣发过誓,誓死追随王爷。”

  “臣也是。”绿尔便跟着道。

  “那你呢?”梁王看向观甫保。

  “臣,愿与押赤城共存亡……”观甫保叩首道:“恕臣不能再侍奉王爷了。”

  “人各有志,本王不勉强你。”梁王淡淡道:“说不定你还能创造奇迹呢。”

  “承王爷吉言。”观甫保再次叩首。

  “罢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该干嘛干嘛去吧。”梁王摆摆手,三人告退。

  大殿里只剩他一人枯坐,影子被拉的老长老长……

第九七八章 死国矣

  当天夜里,宵禁之后。

  押赤城南门洞开,鱼贯驶出一辆辆沉重的马车。

  最大最豪华的那辆车上,坐着梁王和王妃。

  梁王妃哭哭啼啼,满嘴不舍,哭的梁王心烦意乱。

  “哭哭哭,再哭滚下车去!”梁王怒骂一声,梁王妃才止住哭。

  他自己却看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城池,汩汩流下泪来。

  其实梁王更舍不得生于斯长于斯的昆明城。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离开滇池,回去漠北……

  漠北,多么陌生又粗粝的地名啊。跟四季如春、山水相伴的昆明,一听就有天壤之别。

  他从北元使者口中,听说过王庭现在的艰苦生活。同样是腊月,昆明只是有些寒意,加件轻裘就足矣御寒了。但漠北却大雪纷飞、寒风呼啸,蒙古包里火盆点的再旺,依然滴水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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