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
按察司大牢。
关押朱暹的那间牢房,正是当初朱暹关道同的那间,这里头多少沾点个人恩怨。
“开门。”道同站在栅门外,看着躺在破草席子上的朱暹。
周司狱赶紧亲自打开牢门。
朱暹以为又要挨打了,下意识的蜷成一团。
“给他洗刷洗刷,换身干净衣裳。”却听道同低声道。
朱暹吓一跳,起先以为是要送自己上路,被水泼在身上脑袋才清醒了些,杀头还换什么干净的衣裳?
不禁又生出些侥幸来,心说不会是我爹来捞我了吧?他便强忍着痛,一声不吭任由官差给自己洗刷完毕,穿上干净的鞋袜袍子。
“能自己走路吗?”道同沉声问道。
朱暹要强的点点头,使出全身力气,迈出一步,迈第二步时身体便往前摔了出去。
幸好周司狱早就料到了,一把将他拽住,然后两名手下将朱暹扶出牢房。
“这是送我去见我爹吗?”朱暹虚弱问道。
“嗯。”道同点点头。
朱暹一听,眼泪都要下来了,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被扶上马车后,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道同恨声道:
“今日所赐,他日必有厚报!”
“呵呵,有机会再见吧。”道同笑笑,谨记着殿下的教诲,没有再打击报复。
朱暹没听懂道同的话,他整个人都沉浸在终于熬过这一关的巨大成就感中。
马车缓缓行驶在大街上,听到外头久违的喧闹声,朱暹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只有失去过才知道,这世上最珍贵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你对习以为常的那些东西。
他就这样一路上感慨万千,自豪满满,被带回了征南将军府。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不用看外头,只听声音的变化就知道自己回家了。
这下他彻底放松下来,甚至亢奋的引吭高歌开了。
“你知汉口,欧,欧,欧,几条街……”他唱的是家乡的大别山民歌,还用指尖点着喉咙发出‘欧欧欧’的颤音,肆意挥洒着劫后重生的畅快心情。
听得外头的锦衣卫一愣一愣,心说这人不会是被打坏脑袋了吧。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下车了,别嚎了。”为首的锦衣卫没好气的敲了敲车窗,让人把朱暹从车上架下来。
“你们动作轻点,本公子一身伤呢。”朱暹没好气的呵斥道。要不是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都得打人,都这时候了还不跟自己客气点。
到了地头,锦衣卫不好明着收拾他,便手上加暗劲揪他腋下的伤口,疼得朱暹险些晕过去。
“好,你等着,看待会我怎么收拾你。”朱暹倒吸冷气,狠狠瞪了那锦衣卫。
锦衣卫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又揪了他腋下的伤口一把,朱暹又是一阵呲牙咧嘴。
这时他看到自己老爹站在一大群人中间,便大声喊道:“爹,这人暗算我,快把他抓起来!”
那锦衣卫也是服了,没想到这小子能彪到这种地步,漫漫进京路他不想活了吗?
赶紧松开双手,一脸无辜状。
朱亮祖见儿子还搞不清状况,叹了口气道:“蠢材,快住口吧。”
“爹,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朱暹惊呆了,口不择言道:“十八般酷刑我都挺过来了。”
“……”所有人齐刷刷向朱亮祖投去同情的目光,摊上这么个儿子,他不翻车都难。
“其实他平时不这样的……”朱亮祖讪讪道:“可能是受的打击太大了,不正常了。”
说完他便给老六磕个头,叹息道:“殿下,拜托了。在下已经跟他们交代过了,不会有人乱来的。”
这个头还是给他那帮兄弟磕的。虽然双方立场敌对,但他还真是很佩服楚王的侠肝义胆,菩萨心肠。
要是还有个人能保住他那帮兄弟和部下,也就这位看似凶神恶煞的殿下了。
“去吧。”朱桢神情复杂的点点头:“本王会公正的处置他们。”
“多谢殿下。”朱亮祖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走向儿子。“走,我们去南京。”
朱暹这会儿就是再昏头,也发现不对劲了,结结巴巴看着垂头丧气的父亲:“爹,咋了?咱们不是去南宁吗,去南京干啥?”
“……”朱亮祖举起手来,想给他个大比兜,但看着朱暹伤痕累累的样子,又实在下不去手,便扶着他的胳膊,在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往外走道:
“我们不去南宁了,皇上让我们回京见驾。”
“啊?!”朱暹如遭五雷轰顶,他可是府军亲卫出来的,太了解朱老板的脾气了。
“怎么会这样?”登时两腿发软,彻底走不动道:“我不想去南京,我要去南宁……”
“唉,由不得咱爷们了。”朱亮祖拉住朱暹,不让他歪倒,低声道:“别出那个熊样了,咱爷们,啥时候都得支棱着!”
“是,爹。”朱暹点点头,可一把鼻涕一把泪,怎么也止不住。
第九零三章 百死不赎其罪
一路无话。
半月后,朱亮祖父子被锦衣卫押解进京。
朱元璋没有第一时间召见他们,而是下旨,令勋贵武将除有紧急任务外,一律回京。
于是,又过了半个月,除了镇守北平的魏国公徐达,另外六位国公,韩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信国公汤和,郑国公常茂,申国公邓镇,还有绝大多数侯爵,全都赶回了京城。
八月初一大朝,六位国公二十余位侯爵全都穿着朝服,出现在右安门外,跟文武百官一起候朝。
他们很多人都是昨天才刚刚赶回京的,还没来得及碰头。他们都是一两年,甚至三四年没见过面了,此时重逢自然要寒暄一番。
不过没人敢太放肆,因为皇上突然把他们召回京城,肯定是有大事发生的,这节骨眼儿上谁也不愿意往枪口上撞。
“知道皇上为啥,忽然把咱们叫回来吗?”吉安侯一脸惴惴。自从胡惟庸案发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生怕哪天忽然就有缇骑上门,把自己抓回京城问罪。
“不是为了朱亮祖的事吗?”众公侯奇怪问道:“他都被抓回来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
“道听途说,没见过邸报。”吉安侯讪讪道:“现在消息闭塞的很。”
“放心吧,跟你没关系。”宋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笑道:“说不定还会派你去接任他的征南将军呢。”
众公侯一阵低声哄笑。
“宋大哥,你就会拿俺寻开心。”吉安侯却不着恼,一来冯胜地位摆在那,二来确定没自己什么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永嘉侯到底犯了什么事?”江夏侯周德兴小声问道。
“只听说他出事了。皇上派了楚王、蓝玉还有王弼,一起在两广平事呢。”巩昌侯郭兴答道:“所以肯定出大事了。”
“这不废话么,小事用得着一王二侯一起出马吗?”众人哂笑道。
“曹国公,你肯定知道,给兄弟们透露透露,我们也好心里有底。”众公侯便看向一脸病容的李文忠。
“咳咳,我这阵子在家养病呢,朝廷的事没怎么问……”李文忠咳嗽两声,不过还是知道的比他们多些。
“听说好像是他放纵部下做了很多不法的事,被个叫道同的知县搜集到证据,要弹劾他。他就用八百里加急抢在前头,先告了那道同一状,结果皇上一气之下,下旨处死道同,幸亏楚王及时赶到,才救下了道同。”
说着他又咳嗽两声道:“对吧,太师?”
“差不多。”李善长点点头,他这次复出简直低调到家了,平日里除了上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投帖子也不见。
“知道真相后,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是,这朱亮祖还真是胆大妄为,玩借刀杀人,居然把刀借到皇上头上了。”众人纷纷点头:“真是作死。”
“不过他应该死不了吧?”费聚虽然平日里很不喜欢朱亮祖,这会儿却不希望他死。
“欺君之罪虽然该死,但也不算是谋逆。”众公侯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一齐看向韩国公,想让老大哥给个权威的解释。
“就算是死罪,也能用铁券免掉吧?”
“……”李善长沉吟半晌,含糊道:“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众公侯不满意,江阴侯吴良不信道:“当初铁券就是大哥你设计的,怎么能不知道用法呢?”
“是,规矩是老夫拟的不假,但……”李善长顿一下,措辞解释道:
“最终怎么解释还得看皇上的。”
“皇上也得认啊,那是他自己刻在铁片片上赐给咱们的,还能抵赖不成?”众公侯纷纷道。
“也对。”李善长点点头,他现在韬光养晦,怎么可能公然唱反调,质疑皇帝的权威呢?
这时,午门钟响,缓缓敞开,他便对众公侯笑笑道:“咱们别在这瞎猜了,赶紧列班上朝,自有分晓。”
“哎,好。”众公侯也赶紧住口,按班次站定,跟着队伍进了紫禁城。
……
奉天门前,仪仗齐备,设好了金台帷幄。
在百官山呼海啸的恭迎声中,朱元璋稳步走上金台,在龙椅上坐定。
今天他没有让吴太监主持朝会,而是亲自上阵。
“你们应该听说了,咱在开战前把咱的征南将军撤了。”朱元璋沉声道:“广西的军队没几个月动不了了。”
众文武虽然早就听说了,但还是不由露出震惊之色。
“你们一定很好奇,朱亮祖干犯了什么天条,惹得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换帅。”便听皇帝缓缓接着道:“正好咱已经让锦衣卫将他押解进京了,让他自己说给你们听。”
说完朱老板沉声吩咐道:“把那爷俩带上来。”
“是!”带刀舍人应一声,便将在偏殿候着的朱亮祖父子带上来。
爷俩路上并没遭什么罪,朱暹还养好了伤,看上去比离开广州时健康多了。
父子俩一上殿来,便赶紧跪地磕头,谢罪不迭。
朱元璋双手撑着玉带,面无表情道:“你们自己说说,到底犯了什么罪。”
“是。”朱亮祖重重磕个头,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出自己在广州的所作所为。
这些事情老六都已经查实禀报了,他再藏着掖着也没用,还会再次激怒皇帝,连争取宽大的机会都没了。
所以朱亮祖交代的老老实实,听得百官目瞪口呆,都知道广东天高皇帝远,朱亮祖父子在那边肯定很放肆。但也不至于张狂到在省城杀人放火、当街强抢民女,还勾结海盗、倒卖军火、打砸县衙,在大堂上撒尿,把人家知县吊起来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