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方伯又不是不知道,广东豪族山头林立,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何真摇摇头,苦笑道:“就是能成,也不会那么容易的,要做好僵持很久的准备。”
“何公这么说,本官反而觉得踏实。”林仲谟轻笑道:“要是把话说太满,反而让人担心。”
“方伯放心,老朽才六十有二,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何真淡淡一笑,有些揶揄道:“我要是不赶紧来这一趟,表这个态,就要被殿下当成在广东的头号大敌了。”
“不愧是何公,果然见识极明。”林仲谟点头笑笑,心下却有些腹诽,之前怎么不见他这么场面,说白了还是看人下菜碟。知道来了惹不起的小霸王了。
当然能有如此明智,也已经实属可贵了。
“那么,还请方伯照拂一二,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何真笑着拱拱手。
“好说好说,也请何公跟各家打个招呼,好好配合。”林仲谟也笑着拱拱手。
“哎。”何真叹气道:“该说的我肯定会说的,但现在说太早了。殿下还没亮一手本事呢,我就着急投降,太没有说服力了。”
“倒也是。”林仲谟点点头,他自然知道那帮广东土豪有多难搞。就是何真也做不到随时随地令行禁止,只能因势利导,等火候到了再开。
“何公,说一千道一万,时代变了。”他又低声劝道:“广东现在是大明朝的一个省,有些旧时代的观念该改一改了。”
“难啊。”何真又叹了口气,这次比上一次更重。“要是依着老朽,洪武元年归顺时,就彻底放下了,可惜大部分人都放不下……”
“是啊,刀没架在脖子上那天,就永远觉得自己刀枪不入。”林仲谟缓缓点头道:“只是等刀架在脖子上,命运也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对呀,”何真深以为然的拱拱手:“我也经常对他们说,不要再抱着过去那一套,皇上是没腾出手来收拾他们,等到一腾出手来,就凭他们这些料,都不够皇上一只手捏的。”
“唉,一个个不见棺材不掉泪,老朽又有什么好办法,反而被他们嫌弃。”他长叹一声道:“所以方伯,请殿下该怎么办怎么办吧。”
“明白。”林仲谟也笑着拱手道:“有何公这句话就够了。”
送走了何真,他转回阁内,将对话讲于殿下。
“什么是真正的老狐狸,这才是!”老六不禁佩服道:“每句话都是真的,感情也都是恳切的,但立场却是模糊的,最后谁都把他当成自己人,谁赢都少不了他一份。”
“还真是这样。”林仲谟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下官还以为他转性了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六十老翁了,还怎么改?”朱桢淡淡道:“不过他如此明智,就很让人欣慰了,这样本王才能放开手脚,不担心局面不可收拾。”
第八七九章 何家人
离开布政司衙门后,何真便回了位于大西门内大街的何府。
跟别的土豪为了宗族安全,修的跟堡垒一样的宅邸不同,何真的府邸真的只是一座镬耳山墙的大宅院,跟内地达官显贵的豪宅别无二致。
倒不是他不注重宗族的安全,而是何氏举族依然住在百里之外的东莞,他平时大多数时间也不在省城,只有来办事的时候才会住进这座宅子。
一回去,何真便让人将弟弟何迪,次子何贵叫到后堂,将自己与楚王还有林藩台谈话的内容简单讲给二人。
末了端起茶盏呷一口,缓缓问道:“你们怎么看?”
“大哥,楚王所谓让闽粤海商都加入市舶司,说白了不就是想要收编我们呗?”何迪便闷声道:
“你要问我,我是不同意的。你之前把整个广东都献给他老朱家,这可是一个省啊,整个大明一共才十二个省!不说给个王吧,一个省换个国公一点不为过吧?结果连个伯爵都不给,老朱家简直是抠到家了。”
何贵也附和道:“二叔说得有道理,而且朝廷这些年一直想搞咱们,几次三番把爹往外调,不就是想让我们群龙无首,然后各个击破吗?幸亏我们团结,才没让朝廷得逞。”
“楚王这回要收编我们,无非就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见没法硬来,就准备取巧了。”何迪接着沉声道:“他肯定是研究过的,知道我们广东的大族,都要靠下海讨生活,不然根本养活不了那么大的宗族。还要搞团练、修碉楼,这些钱也一样得从海上来。所以说海上是我们这些大宗族的生命线,一点不为过。”
顿一下,他愤慨道:“楚王要收编我们的船队,就是要把我们的生命线攥在手中,到时候他有的是法子拿捏我们!”
“对,二叔说得对!”何贵点头道:“到时他要收拾我们,都不用大动干戈了。直接削掉我们的份额,让我们收入锐减,一大家子就只能喝西北风去。”
“你们把楚王想太坏了,那些江南大户现在过的不是比以前还好吗?”何真叹气道:“老夫觉得殿下是有大格局的,容得下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利用我们的信任来拿捏我们。他那样的聪明人,干不出这种因小失大的蠢事。”
“大哥总是这样,把人想的太好了。”何迪冷笑道:“楚王要真是格局够大,干嘛还要垄断海上?我们做我们的生意,碍着他什么事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行吗?”
何迪负责何家的海上贸易,这些年没少被市舶舰队欺负,对老六的成见也最大。
“这话说的。”何真摇头道:“人家市舶舰队每年都要清剿海盗,还要阻止外国商船入境,这块费用十分高昂,怎么可能让咱们一文钱不掏,就跟着搭便车呢?”
“换了你,你也会想贸易垄断的,而且吃相肯定更难看。”说着他看一眼何迪道:“你说是不是?”
“那……当然。”何迪也不讳言道:“垄断贸易多爽啊,价钱想定多高就定多高,只要买家付得起就行。”
“所以别说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了。”何真沉声道:“换了谁都一样的。”
“可是大哥,他们奈何不了我们啊!”何迪依然不服道:“这几年,市舶舰队可没少来抓走私,可是他们舰队一来,我们就能收到消息,立刻逃之夭夭,改到别处去装船。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回来,根本不和他们打照面。”
“就是,他们要是有本事把我们一锅端了就是,没那个本事就别想搞什么垄断!”何贵是何迪的副手,自然跟二叔一个鼻孔出气。
“真以为市舶舰队奈何不了你们,是自己的功劳?”何真却哂笑道:“是,咱这海面开阔,岛屿众多,让官军很难找到你们。可要是没有永嘉侯和徐臬台的庇护,你们能蹦跶到现在?”
“……”两人一下就不吭声了。他们当然知道,多亏了永嘉侯不配合市舶舰队行动,还有徐本雅提前通风报信,他们才能总是先人一步,让市舶舰队抓不到。
“这次徐臬台是自身难保了,甚至永嘉侯都有危险。新换的广东都指挥使,一定是楚王的人。”何真沉声道:“到时候他们通力合作,水陆并举,我看你们还怎么办?”
“徐臬台真的保不住了?”何迪面现不舍之色,把一省按察使拉下水的成本太高了。徐本雅要是一倒台,他的损失就太大了。
“这不废话吗,出了这种事,神仙也保不住他。”何真叹气道:“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你们也要引以为戒啊。”
“那永嘉侯呢?”何迪更关心的是朱亮祖,这位真正的大佬要是折了,他们才彻底没指望了。
“永嘉侯应该……还好吧。”何真沉吟道:“只要徐臬台不把他供出来,没有确凿的证据,楚王也动不了他。”
顿一下,他低声道:“不是他多厉害,而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是收复云南,大战在即,临阵换将可是大忌。”
“那收复云南以后呢?”何迪问道。
“以后就是以后了,谁还再旧事重提。”何真缓缓道。“当然他这仗得打的很漂亮才行。”
“打仗永嘉侯肯定没问题,就是说还能指望他咯?”何迪如释重负的笑道:“那大哥着什么急招安啊?等战事一起,还有诸多变数呢,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不迟。”
“是啊爹,人家现在巴掌还没举起来,咱们就先跪了,非但会让别家笑话,”何贵也要强道:“就连楚王本人,也会看轻我们吧?”
“唉……”何真长叹一声道:“既然你们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撞去吧。但那是你们的个人行为,不代表何家,更不许打着老夫的幌子说事。老夫跟何家还是要坚决拥护殿下的决定。”
“爹……”何贵刚要再劝,却被二叔用眼神制止了。
“大哥你放心,我们不会跟楚王起冲突的,给你添麻烦的。”何迪向何真表态道:“我们就该躲的躲,该藏得藏,让他们找不着。除非楚王改封粤王、永镇广东,否则他一走,不还是我们的天下吗?”
“一定要说到做到,千万不要以卵击石。”何真沉声吩咐完,便没有再吭声。
第八八零章 大哥太细了
出来后,何贵便牢骚连天道:“爹也真是的,这辈子让朱重八坑的还不够惨吗?现在老子坑完了,儿子又来坑,他居然还要上套!”
“别这么说,远的你看不见,近的方国珍你不知道吗?”何迪这时却反过来帮大哥说话道:
“同样是归降的诸侯,同样授给他一省参政,但他却一直称病,不敢上任。老老实实在京里养病到死。你爹为什么会这么老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是顾全大局,更是为了咱们家能长久啊。”
“那能一样吗,方国珍是被打到海上被迫归降的,我们是不动一兵一卒,直接归顺的。”何贵涨红了脸争辩道。仿佛跟方国珍相提并论,是莫大的耻辱一般。
“当初可能不一样,所以你爹才会放心上任,致仕后也能回乡安享晚年。”何迪叹口气道:“可日子久了,也就都一样了。要是还以为自己不一样,那就是作死了。”
“……”何贵终于动容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二叔居然看得这么明白,干嘛不听我爹的?”
“我怎么不听他的了?这些道理都是他跟我耳提面命的。”何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轻声道:“但是你爹是你爹,何家是何家,懂吗?”
“什么意思?”何贵从来没这样想过。在他看来,他爹就是何家,何家就是他爹。
“归顺大明的是你爹,不是咱们何家。”何迪淡淡道:“你爹要对大明保持绝对的忠诚,只能逆来顺受。但咱们何家不能,咱们是广东各大宗族的领袖,咱们有咱们要坚持的东西。”
“说回这件事上,你爹是对的,不然咱家就成了出头鸟,楚王非逮着咱一家收拾不可。”何迪最后对何贵道:
“但咱们也不能说有错。现在又不是当年,当年不归顺就会给全省带来兵祸,现在较量一下又不会血流漂杵。这样都不敢过过招,就直接投降,咱们何家会成为笑柄的,往后也没人再听咱们的了。”
“可是爹不让咱们打他的旗号……”何贵郁闷道。
“哈哈哈,你是他儿子,我是他兄弟,还用得着打他的旗号吗?别人还会把我们看成两家人不成?”何迪不禁大笑起来道。
“哦。”何贵这才恍然,心说老爹总是这样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
当天下午,两道圣旨传至广州。
一道是暂停行刑,命楚王重审道同案的旨意。
另一道旨意则是委任楚王为钦差,巡抚闽粤广西,节制三省地面文武,便宜行事。
圣旨之所以比老六预料的晚到了大半天,是因为太子还随着圣旨,发来了一份吏部的文档。
老六打开一看,见是洪武三年时,道同因孝道,被举荐为太常司赞礼郎的文档。
因为地方举荐孝廉,是要负连带责任的,所以举荐他的北平行省,仔细审查了道同的祖上,明确的记录了他高祖、曾祖到父亲的名字和身份。
其中白纸黑字的提到,他高祖道廉曾担任南宋福建路兴化军都监。
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因为那时候南宋哪有蒙古人?
而且蒙古人改汉姓也是最近二十多年的事情,人家道同五代都姓道,怎么可能是蒙古人?
“哈哈,我大哥是真的细。”老六高兴的把文档递给林仲谟,对道同笑道:“这下太子爷亲自帮你确定身份了,看看谁还敢说你是蒙古人!”
“太子真是明察秋毫,连下官自己都忘了,京里还有这样一份东西。”道同感激的热泪盈眶道:“当时只想着让他们去河间府调查,按察司的人却以路程太远为由,一直在推脱。”
“你祖上明明是南宋人士,怎么又去了元大都京畿一带?”林仲谟一边看一边问道:“也难怪他们会想到污蔑你是蒙古人。”
“当然是宋亡后被掳去的。”道同叹气道:“我曾祖一代就在河间当亡国奴了,世世代代都梦想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一天。终于在我这一代见到了。”
“怪不得。”林仲谟有些理解道同为何如此尽忠职守了,因为他背负了几代人的夙愿啊。
“好了,本王宣布,‘道同身份案’正式变更为‘道同被诬陷案’。”楚王便高兴道:“老林你还没开始调查,就收了份大礼。运气不错哟。”
“但愿接下来的调查也能顺利。”林仲谟笑道。
……
可惜事与愿违,林仲谟接下来的调查处处碰壁……
第二天他便以楚王的名义,要求广东按察使司和广西都司向自己移交所有的卷宗、涉案人员,以及办案的官吏,也要随同前来协助调查。
他准备先从此案的源头开始审理。
然而数日后,广东都司审问此案的官员前来报到时,却告诉他那三个告发道同的蒙古俘虏,已经瘐死了。
“什么?三人同时死在牢里了?”林仲谟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的六品官员。
那人姓刘,是广西都指挥使司断事司断事,身边还跟着个九品芝麻官。
刘断事便介绍那人道:“他是我们都司衙门的王司狱,让他跟林方伯禀报吧。”
“什么情况?”林仲谟沉声问道。
王司狱便畏畏缩缩的禀报道:“回方伯,广西乃烟瘴之地,时疫频发,又恰逢六月,牢里流行疫病,死了一半的囚犯,连下官手下弟兄都病死了好几个。那些蒙古人更不耐,一个都没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