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因为根据应天府强烈要求,自洪武八年开始,宝船提举司不再有司法权,抓获的一应嫌犯,都应送交应天府审理。”高府丞苦笑着解释道:
“这还是恁前任争来的呢。”
“争这玩意儿干啥,这不是坑爹么?!”徐府尹气得逮谁骂谁,连自己的钓友都不放过。“你个瓜娃子也是个憨批,整天就知道钓鱼,不知道早跟我说!”
“当时自有当时的道理。”高府丞也不着恼道:“而且你吼我也没用,这人该接还得接,当心夜长梦多。”
“嗯……”徐府尹明白高府丞的意思,还是尽快把人接回来,验明正身,上报皇上吧!抓抓紧,天黑之前就能把这口锅甩出去。
要是磨磨蹭蹭拖到明天,过个夜啥事儿都能发生。到时候可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
不是事儿也是事儿了。
“唉,行吧,那劳烦你走一趟。”徐府尹便把差事交给了自己的副手。“多带些兵,让杨千户陪你一起,务必万无一失。”
“问题不大,大白天的,又不是出远门。”高府丞点点头,接过府尹的手令和兵符,出去点兵传令了。
徐府尹这才心下稍安,又赶紧盘算起第二件事来。要不要赶紧向胡相通风报信?
他可是胡惟庸一手提拔起来的。
不过这属于废话了。大明官场以新陈代谢迅速著称,一茬又一茬的更新速度,比地里韭菜割得还勤。之前李善长的那些人,早都被迭代掉了不知多久了。
除了太子这二年提拔了几个人,大明的文官哪个不是胡相提拔起来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得管胡惟庸叫一声恩相。按说是应该赶紧知会一声的。
可要是胡惟庸因为这件事倒台,自己岂不要跟着倒霉?
可若是胡相没倒台,自己不通报的话,也就完犊子了。
‘那么这次胡相能不过关呢?’徐铎暗暗权衡,答案竟是五五开。
按说犯下这种私放钦犯的罪行,一经查实,胡相指定完犊子。
可胡相是皇上的宠臣,又最擅长甩锅,只要皇上不想搞他,他就一定能过关……
‘皇上到底会不会搞胡相呢?’徐铎猜不出答案。‘想还是不想,这是个问题……’
正冥思苦想之际,长随进来禀报说,胡德来了。
“快快有请,前厅用茶。”徐铎对这位胡相侄子可不敢托大。一面赶紧迎出去,一面暗暗嘀咕。
‘他来干什么?莫非是说情让我放胡公子一码?’
“那可不行!”徐铎被自己这个猜测吓一跳,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找理由,寻思如何在不得罪胡德的情况下回绝他。
“徐府尹什么不行啊?”胡德一身便装,器宇轩昂的步入前厅。
“啊,见过胡指挥。下官是说,有件事不通知恩相不行!”徐铎能当上应天府尹,自然有两把刷子。至少反应极快。
“是我天赐弟弟的事吧?”胡德便正色道。
“胡指挥已经知道了?”徐铎一脸吃惊。
“是,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堂堂宰相不能什么都等着下级禀报。”胡德淡淡道:“我叔父一下朝就得到消息,同样十分震惊。赶紧让赵部堂派人去大牢查看,你猜怎么着?”
“莫非人还在牢里?”徐府尹顺着他的意思道。
“猜对了。”胡德点头道:“赵部堂回话说,人好端端的在牢里呢。我叔父不放心,又让我去看了一趟,我亲眼看到,天赐弟弟确实还在。不信恁也去看看。”
“这样啊……”徐铎长长松了口气道:“下官还以为出大事了呢,原来只是有蟊贼冒充胡公子。真是可笑又可恨。”
“是啊,坏我叔父清名,着实可恨!”胡德一脸愤慨道:“所以叔父特命我前来,向徐府尹说明情况。”
“胡相真是周全啊。”徐铎赞叹一声,朝着胡府方向抱拳道:“请胡指挥转告胡相,下官一定尽快查明此案,还胡相一个清白!”
“哎……”胡德却摆摆手道:“这种案子怎么审?那人会被认错也好,或者冒充也罢,肯定跟我天赐弟弟长的很像。开堂时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天赐,你又该如何是好?”
“用刑,三木之下,保他乖乖……”徐铎脱口而出,可话到一半,却被胡德那瘆人的眼神,给硬生生憋了回去。“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对吧,难道要我叔叔婶婶也过过堂,来个滴血辨亲?”胡德这才神情稍霁道:“那不成大笑话了么?让我叔相体何存?将来史书上也要当个笑话记下来,丢的是大明的脸!”
“胡指挥言之有理,”徐铎附和一句,试探问道:“那依胡指挥高见?”
“我也没什么高见,只有一点愚见——这种牵扯到宰相名誉的骗子,就不应该让他过堂!”胡德便高声道。
“对对对。”徐铎忙点头道:“可是人犯提来了,总得过堂啊。”
“那就让他到不了应天府衙!”胡德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搁在他面前。
“这,这……”徐铎瞳孔猛缩,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法子。这真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他倒吸冷气道:“嘶,朝廷追究起来,这干系可大了去了……”
“毒药是犯人藏在自己身上的。他畏罪自杀,你能有多大干系?”胡德说着,从瓷瓶中倒出一颗蜡封的药丸。
“至于犯人藏在哪里了,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怪也只能怪之前提举司和龙江所的人搜身不严,没有找到这颗毒药。顺天府是从他们那儿接手的人犯,出于对同僚的信任,没仔细搜身也很合理吧?”胡德就毫不客气的教导他道:
“要是这么教都教不会,徐府尹还是自己吃一颗来,来个痛快吧。”
第六九六章 哪来哪去
胡德话里话外赤裸裸的威胁,徐府尹不至于听不懂。
他整个脑瓜子嗡嗡的,胡德后来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走的,竟全无印象了。
高府丞进来禀报时,他还在看着桌案上那瓶牵机散愣怔出神,口中喃喃自语:
“必须得干,不干,就是个死……”
“令尹,令尹?”高府丞唤了两声,他才猛然醒过神来。
“啊,什么事?”
“令尹,都准备好了。恁没别的吩咐,下官就带队出发了。”高府丞便道。
“哦,去吧。”徐府尹点点头。高府丞抱拳转身,还没走出门,却听他又改主意道:
“算了,我跟你同去吧。”
“啊,好。”高府丞微微吃惊,旋即含笑点头。
……
应天府一二把手亲自带队,浩浩荡荡赶到了京城西北郊外的龙江宝船厂。
在宝船厂内的提举司衙门,他们见到了那位依然臭烘烘的‘胡公子’。
“还真挺像的,就是太瘦了……”高府丞端详着那小子。胡公子在京里为非作歹,是应天府的常客。高府丞都不知给他擦了多少回屁股了,自然认识他的脸。
“老高你个蠢猪……”胡天赐没好气骂道:“不想想本公子在牢里遭了多大罪,还能胖的起来么?”
“你闭嘴。”俞千户瞪他一眼。提举司沈提举则对徐府尹和高府丞道:“既然二位上官看过没问题,还烦请办个交接,就把人提走吧。”
“嗯。”高府丞点点头,接过交接文书扫一眼,递给一旁神思不属的上级。
本以为就是走个形式,谁知徐府尹却忽然道:“文书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高府丞和沈提举同时问道。
“这里……”徐府尹便指着文书,抠字眼道:“‘系死囚胡天赐’这句有问题,此獠身份尚未确定,不能用这种确定的字眼。”
“我认识他,他自己也承认了,还有什么问题么?”俞千户不悦道。
“俞千户最多只见过胡公子一两面,怎么好说认识他?这世上总是有人长得很像,冒充大人物的案子屡见不鲜。”徐府尹淡淡道:“所以验明正身之前,还是严谨点儿好。”
“令尹言之有理,确实应该严谨。”沈提举赞同道。
“行吧……”俞千户郁闷的点点头,不再说话。
于是又修改了文书,办好了交接。徐府尹和高府丞谢绝了沈提举留饭,提上人就离开了宝船厂。
……
返程路上,徐铎让人将那疑似胡公子,绑在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里。
他和高府丞则并辔跟在后头,好时刻注视马车的动静。
“……”徐府尹盯着那马车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让手下离远点儿,低声对一旁的高府丞道:“老高,我跟你说个事儿……”
“令尹请讲。”高府丞忙洗耳恭听。
徐府尹便将离开衙门前,胡德来送牵机散的事情,说给高府丞知道。
“我艹……”高府丞直接爆了粗口,郁闷道:“这种弔事,令尹自己知道就好,干嘛还要告诉下官。”
“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么。”徐府尹淡淡道。心说总不能我一个人倒霉吧,再说大家成了共犯,我才能放心你。
“我谢谢你啊。”高府丞翻个白眼道。
“好了,时间紧急,咱俩合计合计该怎么办吧?”徐府尹强势直入道。
“唉……”高府丞郁闷的低下头,忽又恍然道:“哦,之前令尹说‘必须得干,不敢便是个死’,原来是这个意思。”
“是,我也没别的办法。”徐府尹满嘴苦涩道:“胡相的雷霆手段你还不知道么?他说到一定会做到的。到时候让陈宁、涂节那帮人罗织罪名,让赵翥把我们打入大牢,定个死罪,不是易如反掌?八成还会祸及家人。”
“嗯,倒是听说过这种事。”高府丞郁郁点头:“在洪武朝做官,真他娘的难。从上到下,吃人不吐骨头。”
“所以,咱们只能照办。好在牢里还有只‘白鸭’,这边牵机散一吃,亲娘都认不出来,不就大事化小了?应该问题不大……”徐府尹说着将那枚毒丸塞到他手里道:
“你想办法让他吃上。”
“我?”高府丞看着手里的毒丸,满脸的难以置信道:“下官怎么说也是堂堂四品朝廷命官,恁让我去亲手杀人?!”
“你小声点!”徐府尹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赶紧前后看看,见杨千户把手下约束的很好,这才放了心。回头对高府丞道:
“我让你亲自干了么?我让你想办法……给他掺到水里,夹到馍里,总之让他吃下去就行。”
“有啥区别么?”高府丞尤自愤然道:“这种事,我死也不干。”
“那我自己来。”徐府尹没好气道。
“你也不能干!”高府丞断然道:“府尹,恁糊涂啊!是胡相大还是皇上大,都分不清了吗?他胡惟庸的刀能杀人,皇上的刀只能杀鸡么?”
“可是皇上不知道啊。”徐府尹抱着侥幸道:“说不定能瞒过去呢。”
“瞒不过去的,我这就禀报皇上去!”高府丞断然道。
“没用的,胡德肯定不承认,更别说胡相肯定会说不知情了。别给你全家老小招祸了……”徐府尹当然也想过举报,但还是风险太大了。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对下头这些官员来说,胡丞相这位百官之长的威慑力,其实比朱老板也差不多少。
“倒也是。”高府丞点点头,不否认这一点。“在朝局不明的情况下,确实不能开罪胡丞相。”
“对吧,我们别无他法啊,老弟。”徐府尹苦着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