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401章

作者:三戒大师

第六九零章 胡公子坐牢记

  大明的三法司并不在文武衙门扎堆的皇宫门前、千步廊左右,甚至不在京城之内。

  而是在南京城的北门——太平门外,玄武湖之畔。

  这一是遵守天子近德远刑的古制,所以将执掌刑罚的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设在了北郊。

  二是刘伯温‘审坤仪,稽乾象’,认为把三法司建在此处‘实应天市垣贯索之次’……‘贯索’是天帝关押犯人的地方,位于天宫的东北方,所以法司和大牢也要建在紫禁城的东北。

  三者,则是朱老板亲自考察地形,看到这块探入玄武湖的半岛三面皆水,只有一条通道与陆上相连,实在是关押犯人的好地方。便在这里建了贯城,将刑部大牢设在城中。

  大牢建在这里,确实易于看管,但里头的犯人可就遭老罪了。由于周遭全是水,一年四季潮的要命,牢房墙上满是五颜六色的霉斑,犯人睡的稻草上一个劲儿长蘑菇。

  哪怕都深秋了,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稻草仿佛能拧出水。睡在这种地面上,就是钢筋铁骨的精壮汉子,没个把月也要全身是病,没个人样了。

  加上饮水食物肮脏,通风不畅,犯人一天到头见不到点阳光,大小便都在牢房里。所以大牢里四季都有传染病,几乎每天都有病人发病。

  要是家里有钱有点关系的,还能打点一下,给请个大夫看看。那些没钱没关系的,就只能生捱着等死。在其将死未死之际,犯人日夜哀嚎,让同监的犯人饱受摧残,时间一长,人就没有不麻的。

  一个个形神俱毁,每日都备受煎熬,真是人间地狱,生不如死。

  可到了九月,开始秋决时,他们又恐惧起来。谁看到牢头给自己端来断头饭,都会哭嚎不止。

  有同监的就问,哥,恁不是说,早死早投胎,胜过在牢里活受罪吗?

  要上路的犯人就会哭道:‘谁知道下辈子能投生个啥玩意儿……’

  能进刑部大牢的,大都是些作恶多端之辈,按照和尚的说法,下辈子基本上就成畜生了。

  ……

  胡公子就在这种环境中被关了俩月。而且除了住单人牢房、没挨揍、没被牢头敲诈外,其它吃喝睡觉都跟普通犯人一样,没有享受一点特权。

  两个月下来,原本油光满脸、一身赘肉的胡公子,已是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满身的跳蚤虱子,四肢和脸上都起满了脓疮,完全没了个样了。

  而且精神也出了问题,你问他什么,他都两眼发直,得愣怔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胡天赐,你他妈还吃不吃了?!”牢子用大铁勺敲了栅栏好几下,他才缓缓抬起头来,意识到放饭时间到了。

  胡公子赶紧拿起破瓷碗,爬到牢房栅门口,用黑鸡爪子的两手端着碗,从栅栏缝递出去。

  “妈了个巴子的,再这么磨磨唧唧,就饿肚子吧!”牢子骂骂咧咧给他盛一碗清如明镜的米汤,然后丢给他一个能砸死人的窝头。

  这就是胡公子吃的牢饭了,而且每天只有两餐……

  这种他家猪都不吃的玩意儿,胡公子如今却吃的香极了,他一手端着粥碗,一手攥着窝头,咬一口窝头就一口粥,饥渴难耐的吃起来。

  不一会儿就吃完喝光,他把饭碗舔的光可鉴人,又嘬了嘬手指缝里的窝头渣。这才意犹未尽的歪倒在稻草上,让自己快点睡觉,这样才能减少消耗,不至于转头就饿得发慌。

  而且只有在梦里,才能重温当初花天酒地、欺男霸女的美好生活……

  躺在潮湿坚硬的地面上,他渐渐沉睡过去,完全不省人事了。

  ……

  半夜里,牢里的呻吟声和呼噜声此起彼伏。

  这时大牢门口响起敲门声,假寐的牢头很快起身开锁。吱呀一声,打开牢门,放进一个推车的老汉。

  那独轮车上头装着个散发臭气的大木桶,老汉是来收夜香的。

  “起来起来,老徐来收你们的屎尿了。”牢头便亲自带着老汉,挨个牢门的敲。

  被吵醒的犯人都有些纳闷,怎么感觉收夜香的今天来这么早?

  但当着凶神恶煞的牢头,他们不敢多言,赶紧将臭烘烘的马桶提到监舍门口,然后全都滚到墙角,面壁抱头跪着。

  牢头便依次打开牢门,让老汉进去把马桶提出来倒掉,再送进去。

  倒夜香的老徐干这些时,牢头手按在刀把上,警惕的看着那些犯人,不许任何人动弹,更不许他们回头。直到牢门重新上锁,犯人才能继续睡觉。

  就这样挨个牢房收到了胡公子那间。

  “起来倒夜香了。”牢头唤了几遍,里头的胡公子却依然喊睡不醒。

  “他妈的,我看你是皮痒了!”牢头怒骂一声,打开牢门进去。

  相邻牢房的犯人纷纷朝这边探头,想要看个热闹。

  “都面墙跪好,哪个回头,三天不许吃饭!”牢头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吓得犯人们赶紧照做跪好,没一个敢回头偷窥的。

  只听牢头一边骂一边拳打脚踢。

  “给我起来,你这个懒种!再不起来,老子踢死你!”

  狠狠作践了胡公子好一阵,牢头才出了气,砰地一声关上牢房道:“下一个!”

  待牢头和那推着粪车的老徐走过去,相邻监舍的犯人才敢回头,只见那胡公子被打瘫在地,一个劲儿的哼唧,口中还喃喃道:

  “哎呦,哎呦。我叫胡天赐,我爹胡惟庸。哎呦,我爹胡惟庸……”

  “别吆喝了,你爹要是管你,还能让你受这些罪?”有犯人提醒他道:“说多了又要挨揍了。”

  可那小子却依然哼哼唧唧,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

  “我叫胡天赐,我爹胡惟庸……”

  “唉,人都被打傻了。”那犯人摇头叹气,不再跟他废话。

  再说那老徐收完了夜香,推着沉重的粪车,缓缓出到大牢门口。

  门口有个石阶,他怎么推也上不去了。

  “他妈的,这帮犯人真能拉,还是吃太多。”牢头骂一声,也不怕脏,上去帮着老徐一起将粪车推过了台阶。

  “多谢牛头儿。”老徐道声谢,推着粪车离开了大牢。

  牢头重新锁好铁门,看着远处粪车消失的方向,轻轻吁了口气。

  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第六九一章 胡公子的奇幻漂流

  胡公子做了个很离奇的梦。

  前半段还好,就是在各种美好回忆里打滚,幸福的好像花一样,只恨做梦没色彩,也闻不着味……

  后半段就渐渐离谱了……他梦见自己跟兄弟们一起在大街上飙车正刺激呢,忽然那个被他弄死的孙定,从斜刺里冲了出来,大声嚷嚷着要他偿命。

  “找死!”在梦里,胡公子依然凶性不改,操着车就加速撞上去!

  双方轰然撞在一起,谁知被撞飞的居然是他……胡公子只觉一阵失重,横空打转三千六百度,然后噗通落进了一辆粪车里。

  就尼玛离谱!

  更离谱的是,这梦还开始有味了。他分明闻到浓烈的恶臭,让他想要作呕,却昏沉沉一动都动不了。只能无奈的浸在恶臭里,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知觉。然后便发现,好消息是自己没在做梦。

  坏消息是,他真在粪车里……

  准确的说,他是被蜷着身子塞在一个巨大的粪桶里,桶里的粪水淹过了他的胸口。

  随着路面颠簸,不时有粪水溅到他脸上。做梦的时候尚且能忍,这会儿却完全忍不了,胡公子不由哇哇作呕。

  好家伙,这下桶里更没法闻了……

  于是越难闻越吐,越吐越难闻,毅种循环了属于是。

  他拼命想要出去,手脚用不上力,便使劲仰头用后脑壳磕桶壁,发出砰砰的闷响。

  终于惊动了外头的人,将桶盖掀开条缝,低声对他道:“胡公子稍安勿躁,俺是奉你爹的命,来救你逃出生天的。”

  “哈哈哈……”胡天赐拼命的呼吸着透进来的清新空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上渐渐浮现喜色道:

  “真的?”

  “那还有假?从刑部大牢把你偷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谁会开这种玩笑?”那人一边推车,一边低声道。

  “为啥用这种法子?你他么有问题是吧?”一听说是他爹派来的人,胡天赐觉得自己又行了。

  “那可是守备森严的刑部大牢啊!有法子能把你弄出来,就谢天谢地吧,别挑肥拣瘦了。”那推车的老汉没好气道:“你就忍忍吧,等上了船就自由了。”

  干完这一票,他也得拿着钱远走高飞了。不然指定会被灭口,所以也没必要跟胡公子客气。

  再说管他什么宰相公子了,泡在粪桶里的时候,都很难让人保持尊敬。

  “别再出声了,老汉一直对着个粪桶说话,非得把巡街的官兵招来不可。”徐老汉说完,不待胡公子开口,便把盖子重新盖上了。

  “……”胡公子再次为自由而窒息了。

  ……

  有人肯定要问,朱老板咋敢把三法司设在北郊城外?还有黄册库也同样在玄武湖,就不怕有歹人劫狱,或者潜入湖心洲把黄册烧了?

  其实是不怕的,一是京畿重地,军营林立,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京城,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里乱来,不是恶狗下茅房——找死么?

  二是前番便说过,朱老板沿着玄武湖修了城墙,把这块点儿给圈起来了,还有军队守卫,不许百姓靠近。

  所以要想把人从天牢救出来,得先出牢门、再出刑部大门,接着出贯城,最后出玄武湖围城才能离开南京城。

  而且离开南京城还不算完,因为外头还有朱元璋依照地势和交通情况,精心构筑的外郭防线。

  在朱老板治下,可没有文恬武嬉这一说,官兵还是很认真负责的。所以非得把他送出外郭防线,才算是真正逃出生天。

  所以哪怕胡相权势熏天,也没可能悄悄打通层层关节,不透一点风声,把儿子大摇大摆送出进去。弄不好哪个环节就把他卖了。

  胡惟庸只能出此下策,请了这位神奇的老徐,利用到牢房收夜香的机会,把人悄悄换出来,装进粪车运出城去。

  这样只需要打通刑部有限的关节,便能把人偷偷弄出来送走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装着金汁的粪桶里会藏着人,守备沿途城门、关卡的官差纷纷掩鼻,让这位倒了半辈子夜香的老徐赶紧有多远走多远。

  老徐就这样一个人推着粪车,有惊无险的突出重围,将胡公子安然送到了长江边上。

  此时天蒙蒙亮,江边芦苇荡中,一条不起眼的沙船已经等候多时了。

  船上,一个戴着斗笠的,老者正在焦急的张望。熟悉胡相的人能一眼认出,他竟是相府的车夫老黄!

  老黄看到老徐推着粪车下了大道,朝着江边过来。赶紧带人下船迎上去。

  “怎么样,人救出来了么?”他劈头就问。

  “嘿嘿,黄老爷放心,咱这法子臭是臭了点儿,可就是管用。”那老徐便得意吹嘘道;“这些年,咱用这法子捞出来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从没出过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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