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哦?”朱元璋一愣,才意识到曾泰是抓住自己‘不能再加课’的话头,不由失笑道:“怎么,你还怕咱说了不算么?”
“臣不敢。”曾泰忙低下头,他还真有些担心。因为楚王殿下不知跟他抱怨过多少回了,说自家老头子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似人君。
“放心,咱不是那种糊涂皇帝。咱知道这税不是收得越多越好——那都是民脂民膏啊。朝廷收的多了,老百姓就瘦了。朝廷横征暴敛,就只能对老百姓敲骨吸髓。
“所以只要朝廷应付过开支来就行,得给老百姓留下点积蓄,这样他们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而不是只图个饥饱。”朱元璋沉声道:
“不只是江西,等全国各省的黄册攒造完成,咱也都会酌情定下税额,令后世子孙严格执行,永不加课的!”
“臣代天下百姓,谢皇上大恩大德啊!”曾泰激动的跪地给朱元璋磕头,万没想到官场上人人畏惧如虎的暴君,对老百姓还挺好哩。
第六五三章 无所不知朱老板
武英殿。
朱元璋对曾泰赞不绝口。
“你很好,很不错。”
“都是臣的本分。”曾泰忙谦虚道:“臣还差得远。”
“不,是他们比你差得远。”朱元璋却双手按着玉带,幽幽问道:“昨晚你在哪里吃的饭啊?”
“回陛下,在东宫洗马吴伯宗府上,他邀请了几位昔日同僚给为臣接风。”曾泰被问了个一头雾水,忙老实答道。
“都是哪几位啊?”朱老板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刨根究底的问道。“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
“还有东宫侍读宋瓒,东宫侍讲章存厚。”曾泰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答道:“菜是四菜一汤,有鱼有虾有火腿,还有个瓦罐汤。至于喝的么,好像是小烧酒。”
“嗯,这个吴状元还挺会享受,吃的比咱都好。”朱老板开句玩笑,曾泰刚陪着笑开口,却听皇帝话锋一转,幽幽问道:
“那你们聊什么了?”
“这……”曾泰愈加迷糊,但他心里那根弦,却绷得越来越紧了。便将席间自己讲的话,复述了一遍。
“你怎么一到他们仨说的地方就含糊啊?”朱元璋皱眉问道。
“回皇上,臣有个毛病,讲起话来光顾着自己痛快,别人讲了什么就注意不到了。”曾泰便讪讪道。
“哦,哈哈哈!”朱元璋大笑道:“本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也有滑头的一面。”
“为臣真是想不起来啊。”曾泰忙讪笑道。
“想不起来不要紧,那咱就替你想一想。”朱元璋淡淡一笑,扫一眼御案道:
“你们聊吴状元家里的遭遇了,对吧?”
“是。”曾泰心中一凛,不知皇帝是猜的,还是有人告密了。
“你忘了吴状元家是江西的,但他们都不信,对不?”朱元璋又问道。
“对。”曾泰额头开始沁出汗水,前一种可能排除了。现在只可能是有人告密了。
“吴伯宗这个东道,自然不能让你尴尬,就说自家拢共没几亩薄田,犯不着给你添麻烦。”朱元璋看一眼曾泰,好气又好笑道:
“你居然马上抬杠说他家里不可能只有几亩田。还真是个人才呢你。”
“为臣也知道这样不对,可为臣就是这么个脾气,有话不说我能憋死。”曾泰讪讪赔笑,下身却两股战战,真快要被吓尿了。
他不禁暗暗庆幸,幸亏昨晚酒席上,大家说话都还挺注意的……除了宋瓒那句‘歌功颂德’,吴伯宗那句‘田产挂名’之外,应该也没什么太过分的话……吧?
“你们前半场说的还算克制,但只是这样的话,也不会惊动咱了。”便听朱元璋慢悠悠道:
“说说你们俩,后半场在书房聊了什么吧。还需要咱再给你提个醒么?”
“不,不需要了。”曾泰人都麻了,完全不敢抱一丝侥幸,老老实实将昨晚的书房对话禀报皇帝。
“吴伯宗这个小婢养的!”他本以为朱元璋什么都知道了,未料皇帝闻言却勃然大怒,拍案骂道:
“谁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咱下旨杀的?他那是骂楚王吗,他那是骂自己的君父呢!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咱钦点他的状元,对他悉心栽培,他就是这样回报咱的吗?他才是丧心病狂到了极点好么!”
曾泰都听傻了,他万万没想到,皇上居然是在诈自己!丫压根不知道自己跟吴伯宗的单独对话!
“他是想说咱成了天下读书人的公敌才对,公敌就公敌吧,反正咱也看清楚了,自己百年之后,肯定会被他们往死里骂的。”朱元璋冷笑连连道:
“既然都把咱当成公敌了,那咱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杀一个是杀,杀一万个也是杀!谁反对就去跟陈潜夫作伴去吧,把反对的杀光了就没人反对了!”
“皇上,臣冒死呈奏!”曾泰一看自己捅出这么大窟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赶忙一仰脖子,大声抬杠道:
“首先吴状元说的是醉话,醉话做不得数!其次他是大明开国第一状元,皇上不能因为区区几句牢骚就动他,那损的是大明的颜面!第三,他是东宫讲官之首,动他势必牵连大片,连太子殿下也会被流言困扰!”
“你说啊,继续说啊。”朱元璋冷笑道:“再来个第四,咱说不定就饶了他。”
“第四……”曾泰哪还有第四?但紧急关头,忽然眼前划过那个‘小人国’的使臣,马上大声道:
“眼下还有更大的事情,亟待皇上处置!”
“哦,什么了不得的事?”朱元璋面无表情道:“能让咱先放下这头顾那头?”
“这,事关国体无小事。”曾泰赶忙将入宫前遇到占婆国使节,欲敲登闻鼓求见,为御史所沮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皇帝。
力求一个声情并茂,好尽可能转移朱老板的注意力。
似乎效果还不错,便见朱元璋眉头紧锁道:“你说,占婆使节来南京半年了?”
“是,据那使节所说,他们是来给皇上贺寿的,转眼这都快中秋了。”曾泰擦擦汗。
“混账!”朱元璋果然怒而拍案道:“为啥这么久了,都没人奏禀此事?”
这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朱老板这里,并不是因为有损国体,而是因为蒙蔽圣听!
“去,把太子,通政司、中书省、礼部、鸿胪寺的人,统统给咱叫来!”朱元璋咬牙道:“咱非得看看是哪一节敢壅塞消息,阻隔内外!”
……
顿饭功夫,太子,相关司省部寺的长官佐贰,全都应召而来,听朱老板大发雷霆。
“咱现在一个一个的问,你们就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不许废话,听懂了么!”然后朱元璋沉声道。
“听懂了。”臣工们赶忙应声称是。
“太子,你之前知道占婆国来使这事儿么?”朱元璋放缓语气问自己的大儿。
“儿臣不知。”朱标摇摇头。
“好。”朱元璋毫不意外的点点头,又问左右通政使李辰、程继隆道:“通政司知道么?”
“不知道。”两人一起摇头。
“中书省呢?”朱元璋的目光移向了胡惟庸。
第六五四章 全都是蹴鞠高手
皇帝目光投来的一瞬,胡相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但来不及细想,他只有凭本能做出判断,断然摇头道:“臣也没听说过。”
“礼部。”朱元璋便把目光移到了礼部尚书朱梦炎。
“这……”朱梦炎是江西南昌人,他年近古稀、白发苍苍,是元至正十一年的进士,且在元朝做过官的。
从各种立场上讲,他都不是胡惟庸的人。而且这年代礼部也纯属几无权利又无前途的冷衙门。所以胡相也从没拉拢过他。
没想到这时候,礼部成了关键。
自然,朱部堂也没有为中书省背锅的想法,斟酌少顷,他沉声禀报道:“回皇上,臣知道有占婆使节在京。”
“甄爽,你们鸿胪寺呢?”朱元璋又问鸿胪寺卿道。
“回皇上。”甄寺卿赶忙回禀道:“那占婆使团现就住在本寺同文馆中的,为臣自然知道他们。”
“好。”朱元璋‘满意’的点点头道:“问了一圈下来,知道那占婆使节的,只有礼部和鸿胪寺。”
“现在范围就缩小了。”他便又道:“二位就讲讲你们知道的吧。”
“是,为臣先来。”甄寺卿赶忙抢着道:“启奏皇上,那占婆使节是去岁十月,自广州上岸,一路北上来南京的。”
“谁给他们出具的通关文牒?”朱元璋沉声问道:“咱记得广州市舶司已经取消了,总理海政衙门也还没在广州重设市舶吧?”
“是,皇上记得真清楚。”甄爽小拍一计马屁,接着道:“按照洪武十年的上谕,自即日起,一切自大洋而来的藩使,都应当在总理海政衙门,办理通关文牒后,方可按文牒约定入境天朝。”
“目前总理海政衙门没有重设广州市舶司,所以那占婆使节也没拿到总理海政衙门的通关文牒。”
“那他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进京的?”朱元璋提高声调问道。
“回皇上。”好在时间够宽裕,甄爽能把来龙去脉都查清,忙沉声回禀道:“根据广西布政司的回函,那通关文牒是去年,占婆国占领了安南国都时,遣使至镇南关求到的。
“然而占婆军旋即为安南击退,使团也未成行。占婆王便命使团改走海路来朝。”
“唔……”听了甄爽的回答,朱老板神色稍霁,好歹还有个办事儿的衙门。
“光核实这些情况,一来二去就用了两个月。”甄爽接着禀报道:“今年二月,本寺便按规矩代为上奏礼部,请求安排朝觐。”
“是这样么?”朱元璋看向朱梦炎。
“回皇上,是的。”朱梦炎点点头道:“礼部收到鸿胪寺的奏请后,按规矩禀告了中书省。但一个月后,中书省下文说,占婆使节入境在广东,与通关文牒不符,予以驳回,不许朝觐。”
“然后礼部按规定,将中书省的文移转给了鸿胪寺。”
“本寺通知了占婆使团这个结果。”甄寺卿苦着脸道:
“占婆使节不服,一直向本寺申诉,本寺被缠得没法子,只能再替他上了两次本子。”
“本部都转呈了中书,但中书都予以驳回。”朱梦炎也无奈道:
“事情可能就卡在这里……让那占婆使节再办一个正确的文牒,他们却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办不到了。但省里又不肯通融,一来二去就到了今天。”
“是这样么?”朱元璋看向胡惟庸。
“回皇上,臣不知。”胡惟庸却依旧摇头。
“你这个丞相是干什么吃的?”朱元璋怒道。
一来为臣今年缠绵病榻,已经不太过问中书具体事务。”胡惟庸低头回禀道:
“二来,礼部向来由汪相分管,为臣也不好指手画脚。”
“汪广洋。”朱元璋看向一直在神游的汪广洋。就像老师看见上课走神的学生,一阵阵火大。
其实这二年来,汪广洋一直临朝渊默、唯唯诺诺,弄得皇帝十分腻味,已经懒得向他问话了。
但素来不养闲人的朱老板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一直容忍他到现在,也不换掉他。
他也乐得轻松,已经懈怠到公然在朝堂上出神的程度……甚至有一次直接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