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313章

作者:三戒大师

  轩敞的门厅,左右挂着一副楹联,上书:

  ‘搏沙成器,质比黄金生万象;范土为瓷,画同彩漆展千姿。’

  横批便是‘敬斋瓷行’的匾额,既恰如其分,又豪气万分。

  “好排场的店铺,怪不得你来当会首。”朱桢对恭候在一旁的程前,赞许笑道。

  “殿下谬赞了,小小生意,不足挂齿。”程前忍不住自矜一笑,恭请殿下入内参观。

  “走,进去看看。”朱桢欣然道。

第五三五章 敬斋瓷行

  在敬斋瓷行摆满各式瓷器的会客厅内,楚王殿下一边品着云雾茶,一边听程前讲解。

  “这厅里一半是前朝的古瓷,殿下见的多了,小人就不献丑了。”程前知道他是来干嘛的,便卖力介绍起另外两种瓷器来。

  “另外一半呢,便是景德镇自产的两大类瓷器,青花瓷和釉里红。”程前接着道:“这两种瓷烧制方法都差不多,都是釉下彩瓷。白底青花的就是青花瓷,产量最大,也是我们景德镇的标志。”

  “这种白底红花的,就是釉里红。”他将一个绘有缠枝红牡丹的玉壶春瓶,奉给殿下观赏。

  朱桢把玩一番,只见春瓶釉质色泽鲜红,让牡丹栩栩如生,质感极佳。赞叹道:“这个真漂亮,我看比青花好看。”

  “殿下识货。”程前忙赞道:“要不人怎么说‘青花瓷能入瓷骨,釉里红更入釉骨’呢?”

  “那为啥这釉里红,却不如青花有名呢?”朱桢虚心问道。

  “主要是正红难出啊。”程前苦笑道:“像这样纯红正色的釉里红相当罕见,往往烧出来都是灰白色,要么釉色紫红、紫褐色,色不正品相不佳,只能毁掉。”

  “这么难烧?”朱桢好奇问道:“难点在哪里?”

  “气氛太难把握。”程前用他能听得懂的语言,通俗答道:

  “简单说,就是釉里红得关着窑门闷着火烧,中间不能开门。炉温却既不能高,也不能低。炉温稍微低点儿,颜色就会变黑,非常不好看;稍微高点儿,颜色就‘烧飞了’,即便经验丰富的把桩师父,也十分难把握。”

  “那还真是挺难的。”朱桢感叹道。

  “这才会有‘千窑难得一宝,十窑九不成’之说。”程前叹了口气,笑道:“所以还是烧青花来的简单,只要有合格的把桩师傅盯着,严格的‘一码二烧三熄火’,基本就不会烧出废品。”

  “明白了。”朱桢点点头,笑道:“看来这瓷器和人一样,还是泼辣点好。”

  “殿下说的是,不过这泼辣也只是相对釉里红来说的。”程前颇为自傲道:“跟景德镇外那些所谓瓷器一比,我们的青花瓷,又是最精细的。”

  “哈哈,那倒是。”朱桢笑道:“景德镇一统天下,靠的不就是青花瓷吗?”

  “正是。”程前点点头。

  “所以销量,一定很好吧?”朱桢把玩着手中瓷瓶,状若不经意问道。

  沈荣等陪同人员,闻言齐刷刷眼前一亮,知道戏肉来了。

  “托殿下洪福,还说得过去。”程前还沉浸在行业自豪感中,没有察觉到不妥。

  “反正几十年来,鄙号都是接单下料,从不零售,各省的订单至少排到三年后。”

  “哇。要等那么久?”朱桢吃惊问道:“是你一家这样?还是别人家也这样?”

  “鄙号名气大一些,等的时间长一些,但别家也至少得等一年以上,才能拿到货。”程前答道。

  “真厉害,那么一窑能出多少件瓷器呢?”朱桢追问道。

  “瓷器种类繁多,大小样式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程前想一想道:“平均一窑大概两千件左右吧。”

  “那一窑要烧多久呢?”朱桢打破砂锅问到底。

  “三个时辰码匣满窑,六个时辰起火烧窑,再用三个时辰熄火。”程前答道:“所以从入窑到出窑,要用一整天时间。”

  “天天如此吗?”

  “那不能够,一是得等窑彻底凉透了,才能再往里头码料。”程前道:“二是每一件胚料,都得经过上百道工序,几十个工匠分工合作,才能成型入窑。三天能烧一窑就不错了。”

  “好,咱们算算。”朱桢便现场表演了一把口算道:

  “全镇五百一十二口民窑,咱们保守点,就打一年烧三百天,一共一百窑。一窑两千件,一年能烧多少件呢?”

  “……”他憋了好一会儿,才大声道:“一年能烧超过一亿件啊,真是叹为观止!”

  “也没那么多,”程前这下意识到有些危险了,赶忙开始反向输出道:“总是要有很多烧坏的废料。”

  “你不是说基本烧不出废品来吗?”朱桢揶揄道。

  “那,那是我们家,很多人家的把桩师父火候不到,还是会出一些废料的。”程前擦擦汗道。

  “好,那就打一成的废料,不能更多了吧?”朱桢问道。

  “是。”程前点点头,身为行业会首,他也不能砸景德镇的招牌。

  “那也有九千多万件了。”朱桢便呵呵笑道:“大明朝能人均摊上一件了。”

  说着他问沈荣道:“老沈,是这样吗?”

  “殿下说笑了,景德镇的青花瓷可是贵重货,就是苏州的小富人家都舍不得买,平日里用的都是当地产的白瓷。”沈荣了然叹气道:

  “别处的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县里能有个几十户人家用得起,也就撑了天了。”

  “那就不对了呀,那这一年九千多万件都卖给谁了?”朱桢故作惊讶的问道:“刚才程会首说,订单都下到三年以后呢。不会是卖到海外了吧?”

  “不会不会。”沈荣摇摇头道:“现在全国只有太仓市舶司能出口,我们从没卖过一件青花瓷。”

  “……”这下程前就是傻子,也听出这帮人来者不善了。他汗如浆下,忙向求助的看向季知县和周太监,两人却把下巴低到了锁骨上,惟恐引火烧身。

  暗骂两人不讲义气,他只好独自应对道:“回殿下,瓷器中很大一部分是餐具,那都是成套卖,不是论件卖的。”

  “纯属狡辩!”朱桢把脸一拉,道:“就连我家都不用青花瓷当餐具,虽然我父皇确实太过节俭了。但大明朝生活条件比我家还好的,不会超过一万户吧?”

  “这……”程前心中暗暗吐槽,因为恁家吃饭用的是黄釉宫碗,比青花瓷可贵重千百倍啊!可他哪敢说个不字?

  “本王再给你一次组织语言的机会。”朱桢冷冷看着他。

第五三六章 王之威慑

  “这……”程前按说应该狡辩的,可他居然不由自主,陷入了激烈的心理斗争。

  见他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朱桢轻叹一声:“本王估计,你会说‘我只是个烧窑的,谁出钱我就卖给谁,哪知道他们都卖给谁了,对吧?’”

  程前心说‘那可不。’

  他刚要点头,就听殿下话锋一转,幽幽道:“但你得想清楚了,这次问你话的是本王,下次就不一定换成谁了。”

  语气虽然平淡,威胁的意味却一下子拉满,就连堂堂尚书钦差都顶不住,程前一个商人哪能顶得住?

  他登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差点吓尿了裤子。

  景德镇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相反,这里是消息极灵通的‘十二省码头’。程前这个会首,当然听说过围绕着两位殿下的诸多可怕传闻。

  据说,江西的前任高官熊启泰,被他们剥皮揎草,到现在还跟风筝似的,挂在南昌城头飘荡呢。

  据说,就连张天师也被他们囚禁在王府中,日夜拷打。连正一道都要被解散了,所有教徒全部要发配……

  还据说,他们杀了好几万人,把南昌城外的土地,都变成了红色……

  类似的传闻还有很多,一个比一个邪乎。

  总之,这两个恐怖的大魔王,碾死自己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绝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现在大魔王之一已经发出严重的警告,要是自己还不说实话的话,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只要不犯糊涂,这简直是一道别无选择的选择题。

  ……

  “我说,我都说,殿下不要杀我啊……”程前鼻涕眼泪全下来了,自信满满的行业会首的风采荡然无存。

  “这话说的。”朱桢就很委屈道:“本王带这么多好朋友,是专程来拜访的,不是来喊打喊杀的。只是你好像不珍惜本王的友谊罢了。”

  “是是,是小人一时糊涂。”程前赶忙重重给自己两个耳光,然后竹筒倒豆子道:“其实小人没有干过不法的行径,主要是下意识的要为客户保密。”

  “哎,你看,又推卸责任。”朱桢却又摇头道:“本王喜欢勇于自我批评的人,知错能改还是好朋友。不喜欢这种推卸责任,错的总是别人的人。”

  说着他看一眼考察团众人,问道:“对吧?”

  “对对对。”众人赶忙点头如捣蒜,朱合赶紧现身说法道:“程会首,我们也犯过错,犯错不可怕,关键是千万不要一错再错啊。”

  “是是,我知道他们把瓷器都卖到海外了。”程前终于被捏成了老六的形状,老老实实答道:

  “同样一件玉壶春瓶,在国内卖二两银子,在海外就能卖二十两。那些海商能给我们出到五两,当然优先卖给他们了……不过大部分青花也没这么贵,就是说这么个意思。”

  “那些海商什么路数?”朱桢淡淡问道。

  “就是福州、泉州、广州那边的老板。”程前忙答道:“原先控制着泉州市舶司、广州市舶司的那些巨富。”

  “你不知道洪武七年,市舶司都关了吗?”朱桢语气不变的问道。

  “知道。”程前点点头。

  “知道还供货给他们?”

  “早,早就下的订单……”程前咽口唾沫道。

  “现在是洪武十一年了!就算洪武七年下的订单,也全都消化完了!”朱桢勃然变色道:“看来想让你说点儿实话,真是太难了!”

  说着他拂袖起身,作势要走,还不小心把那件珍贵的釉里红带到了地上,喀嚓摔了个粉碎。

  望着那满地红白相间的碎瓷片,程前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忙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道:“小人再也不敢了,我就是贪图他们给钱多。就睁一眼闭一眼,继续给他们供货了。”

  “我看你是两只眼都闭上了!”朱桢指着他,气愤道:“明明已经富得流油了,还要挣这种掉脑袋的钱,是怎么想的呀!”

  “小人利令智昏了呀,殿下!”程前至少此时悔青了肠子,狠狠抽着自己耳光,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道:

  “其实刚海禁那会儿,小人和同行们也想过停止向他们供货。”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忏悔道:“可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要是没有这条销路,只卖给国内,我们一件玉壶春瓶最多买到一千钱,大半的瓷窑都要……”

  他刚想说‘关张’,但已经被殿下驯化的心灵,瞬间响起警告,便硬生生改口道:

  “都要少赚太多了。大家实在不愿意,我们就让海商加钱,然后以八两一只,继续向他们供货。”

  “乖乖……”考察团的众大户暗暗咋舌,这帮瓷户赚了多少钱?心中愈发坚定,要把一部分产能转移到自家去。

  “你们还挺会议价的。”朱桢不禁笑道:“不像他们,都被海商拿捏了。”

  “不一样的。一来,我们景德瓷从南宋就开始外销,一百多年下来,我们的瓷器在海外能卖多少钱,自然一清二楚。”程前忙道:

  “再说,景德镇不大,一共五百来窑户,组成个行会同进共退,就能跟海商谈价钱了。不像江南那么大,千家万户都能产丝绸,自然很难跟海商议价。”

上一篇:爆红从报警开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