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从街头到街尾,聚集着一群群等待雇工的男男女女。这是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才能见到的景象。
与蒙古早期对北方地区的野蛮征服截然不同。元下江南,除了极个别地区外,基本就是传檄而定的。
不管怎么说吧,至少这让江南地区的经济,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在元朝近似无政府的宽松环境下,加之背靠太湖水网,面临太仓、上海等重要贸易港口,使得苏州的工商业发展的异常蓬勃。
在这座全中国最发达、最富庶的城市中,有大量脱离农业生产的市民,他们或是在纺织业打工,或是操船往来太仓、上海与苏州间,为大户运输商品为业。
靠着苏州兴盛的工商业,他们可以获得远比别处百姓高的收入。
但今年以来,情况忽然变得很糟糕……
第三七九章 死因与包围
明明去年还好好的,可一转过年来,那些靠出卖力气养家糊口的织工、船工,忽然就大片大片找不到活计了。
或者就算有东家肯雇人,给出的工钱也只有去年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这还都抢着干……
因为他们家里也没有地,全家都靠做工的收入养活,一旦找不到工作,生活便陷入绝境。这样一直到了三月,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工人们的心情有多沮丧,可想而知。
今天,又是毫无起色的一天。工人门早早就蹲在观前街上,伸长脖子巴望着能有人来招工。
但凡看到个打扮的像东家或掌柜的行人,他们呼啦便围上去,七嘴八舌问道:
“招工吗,老板。俺便宜的,一天四十文……”
“俺三十五文就行,染色络丝、接经提花样样都会……”
“我三十文……”
但内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家只是路过的。
工人们失望的回到原地,便有人骂道:“他妈的,行规最低一天四十文!怎么人家还没开口,就自己往下降?”
“你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四十文谁雇你?还死守着有什么用?”方才主动降价的也有话说。
“怎么没用?都说多少遍了,困难只是一时!”有那乐观派大声道:“现在只是那不懂事的楚王胡搞,不许私人出海贸易,导致大户们不敢生产,我们才没活干的。这种情况不会太久的——士绅们在为我们请命呢!大家都看见了,陆老爷连命都豁出去了!”
陆园就在观前街上,那些摆在外面的花圈挽幛,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也看到了官府把陆仲和的棺材拉走,陆家人一路痛哭跟随的悲惨场面。
所以闻言都不禁戚戚然。
“唉,陆老爷是大善人啊,他家的织机,养活了我们多少人啊?”一个中年人叹息道:“但愿他的死,能让皇上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做梦去吧!”忽然一个尖刻的声音响起,一个三角眼的汉子粗声道:“你们还不知道么?朝廷非但不会收手,反而会变本加厉——很快就要推行海禁了,一片木板都不许下海!我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啥,片板不下海?”众人登时惊愕万状。“那我们不就彻底没活路了?!”
“那可不!”那三角眼便奋力鼓动道:“大家不要指望朝廷良心发现了。他们但凡有点良心,陆老爷也不会绝望的自尽啊!”
“是啊,陆老爷都死了,我们还有活路么……”工人们不禁沮丧万分,饥饿、疲惫和绝望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观前街上的气氛越来越凝滞。
“他妈的!”这时,又有一个黑脸汉子忽然蹦起来,咆哮道:“狗日的老头儿,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也不活了。走,跟我去包围府衙,杀了狗皇帝的狗腿子,把陆老爷的棺材抢回来!”
“同去同去!”那黑脸汉子威望很高,马上有好些人跟着爬起来,高声附和道:“不能让陆老爷白死了,得把事情闹大,才能逼着朝廷废除海禁!”
“没错,苏州可是天下财赋重地,老头儿禁不起乱的!”三角眼也大声附和,带着好些人跟上去。
工人们本来就满心怨气,一旦有人带头,这下马上都按捺不住了,纷纷跟着起身,浩浩荡荡朝着衙前街方向而去。
人群中,又有人带头大喊口号:“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
“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
“我要吃饭,我要活命!”
“要吃饭,要活命!”那极具煽动力的口号,很快引得所有人齐声高喊起来。
而震天的口号声,又吸引了更多人,从四面八方加入了队伍。向衙前街进发的队伍越来越长,到了苏州府衙门前时,已经超过万人了……
……
知府衙门,仵作房中。
刘英背着手立在床边,目不转瞬盯着仵作验尸。
这两个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刑部仵作,经验十分丰富。
“伯爷,根据死者的体征,结合《洗冤录》判断,死者应该死于一到两天前。”
“死者的死因,当是被人捂住口鼻,和掐住脖子共同造成的。”
“哦,不是服毒么?”刘英目光一凛。那陆公子和陆叔和可都说,陆仲和是服毒自尽的。
“应该不是,死者虽然嘴唇呈紫黑色,但手脚指甲都是正常的黄白色,腹中脏器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当然是死后将毒药在口内假作中毒的……”仵作很肯定道。
“有意思……”刘英不禁暗叹,皇上果然圣明,这陆仲和真不是自杀,而是‘被自杀’的……
这时,仵作房外忽然想起急促的敲门声,然后是李亨焦急的声音:“伯爷,出大事了。”
“你们继续,做好详细记录。”刘英吩咐一声,转身出了仵作房。
“怎么了?”
……
此时天色已黑,府衙外却依然火光照天、人声鼎沸。
李亨和刘英踩着梯子,从远离大门的位置,攀上了府衙外墙探头一看,只见府衙大门外,聚集了成千上万高喊口号的市民。
府衙的官差和刘英带来的官兵,隔着栅门对外头乌压压的人群喊话,想要驱散他们。可惜声音被直接淹没,根本没人听得见……
再抬眼看远处,还有一条条蜿蜒的火龙,向这里汇聚而来。
“他们在喊什么?”刘英脸色铁青的盯着外头群情激愤的人群。
“好像在喊,‘废市舶、开海禁,给陆老爷报仇’……”李亨来苏州时间也不长,只能勉强听懂吴语。
“这是要造反啊!”刘英冷声道:“李知府,通知最近的卫所了么?”
“已经派人去向苏州卫告急了。”李亨擦汗道:“吴县和长洲两县,应该也快来支援了。”
“嗯,把里头的人都武装起来,做好抵抗的准备,不能让暴民冲进府衙来。”刘英沉声道。
“哎,下官已经下令准备了。”李亨点点头,低声道:“但乱起来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府衙有暗道直通河边。下官有守土之责,伯爷速速带着贵属避一避吧。”
“荒谬!”刘英却哼一声,完全不领情道:“本官身为钦差,岂能令皇上蒙羞?我等侍卫亲军死也不会当逃兵的!”
第三八零章 晋王出马
朱老板在统治核心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驿传系统。
是以次日中午,苏州民变的消息,便以传到了南京城。
中书省。
看到急报的胡惟庸目瞪口呆。“这帮苏州蛮子,这么刚的么?”
“这不挺好么。”他在中书省的左膀、中书省左郎商暠闻言笑道:“正好让皇上知道,不是张申离间天家骨肉,而是他偏袒楚王了。”
“不对。”胡惟庸摇头道:“皇上是不想发生民变,但不怕发生民变,这点子区别都不懂吗?!”
“这样啊……”商暠恍然道:“恩相的意思是,皇上不希望出乱子,那样有损圣名。但皇上并不怕出乱子,因为他有能力平乱?”
“嗯。”胡惟庸点点头,颇为感慨道:“甚至可以说,越乱的局面皇上越擅长……什么叫乱世君王?这就是。”
“那恩相,要让朝中呼应下苏州那边么?”胡惟庸的右臂,中书省右侍郎彭赓请示道。
“不可。”胡惟庸断然摇头道:“没想到皇上这么快,就派刘英过去了。这说明皇上十分在意此事啊。”
说着他看看自己的左膀右臂,考校问道:“你们说,皇上在意的是什么?”
“楚王殿下吧。”商暠答道。
“应该是海贸。”彭赓却答道:“皇上应该是从朝野的反应中,发现海贸并不像之前他想的那样可有可无……”
“你们两个说的都对。”胡惟庸有些懊恼的点点头道:“这件事怨我,我没想到皇上和太子,会把老六当成大人看。”
说着他站起身,示意长随给自己整理衣冠,接着说道:“误判自然会引起失误,皇上现在已经重视起市舶司的事情来了,我便不能再明着插手。”
“不管了吗?”商暠忍不住问道。
“恩相只是说不能再明着插手。”彭赓道。
“没错,海上这一块,本相是绝对不会放手的。”胡惟庸接过直角幞头,缓缓戴在头上,对着镜子仔细扶正。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海上是朱老板控制力最弱的地方,却也是最有可能创造奇迹的地方。
……
穿戴整齐后,胡惟庸便火速进宫,向朱老板递送急报。
“不是说了,凡事先禀报太子,由太子决断么?”谁知朱老板见是见他了,但见面先把他批了一顿。
“是,是微臣习惯有大事先禀报皇上了。”胡惟庸忙惭愧道:“真是糊涂了,臣有罪啊。”
“行了,下不为例吧。”朱元璋接过吴太监奉上的奏报,扫一眼后,却不以为意的松口气。“还当哪里又有农民起义了。原来是苏州民变啊,那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啊?”胡惟庸吃一惊,没想到皇上会这么瞧不起苏州的战斗力。
“啊什么啊?”朱元璋哂笑一声道:“没有人比咱更懂造反了。你没造过反不知道。
“这人只有穷的活不下去了,才能豁出一身剐。而且他们一定先把矛头对准身边欺压他们的土财主、狗大户,咱还得往后排。
“苏州,那是富甲天下的地方,大户们从指头缝里漏点儿,就够老百姓吃饭了。所以苏州的百姓,不会真的造反,只会骚乱而已……”
朱元璋说完,将那份急报搁下道:“这件事,咱自会处理,中书省就不用管了。”
“是。”胡惟庸应一声,刚要退下,却听皇帝又温声说道:
“另外,你政务繁忙,收到奏报,还得亲自跑来禀报,太辛苦了。”
“臣不辛苦,臣心甘情愿。”胡惟庸忙表示自己担子不重。
“再说,下面的奏报,还得中书省转呈,也太慢了。”朱元璋却已经打定主意道:
“咱那日听宋先生讲书,说到宋代有‘通进银台司’,专门负责接收天下章奏案牍及文武近臣奏疏,以及进呈、颁布之事。
“咱感觉很受启发呐,准备在大明,也设立这么个衙门,专管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这样也能把中书省从繁重的文移中解放出来,胡相意下如何啊?”
“这……”胡惟庸登时就一脊梁杆子白毛汗。
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是中书省一项极其重要的权力。其重要性甚至到了不言而喻的地步。
好吧,还是简单说一下,中书省是通过案牍文移掌控中央地方各衙门的。将收呈奏疏文移的权力分出去,自然也会削弱中书省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