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
陆园门口,堆满了花圈挽幛,纸人纸马。
几乎整个江南有头有脸的人,都送了赙赠。在门口摆不开,把观前街上也占了好大一段。
马蹄踏着满地的纸钱,行至陆园门口。看到这里确实在举行丧礼,刘英神色稍霁。
李亨赶紧下车,命人把当家的唤出来。
少顷,披麻戴孝的陆家大公子陆文宾,跟陆仲和的三弟陆叔和,迎了出来。
李亨简单对两人道明了来意,然后沉声道:“还不跪迎钦差?”
“草民……恭迎钦差。”两人这才不甘不愿的向刘英下跪,就像不懂礼数一样。
那些闻讯跟出来的家属和来宾,也全都目光不善的盯着刘英一行,毫不掩饰眼中的敌意。
刘英自然不怕他们,哼一声,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进去陆园。
带刀舍人们紧紧跟在他身后,护卫左右。
家属和来宾也跟着进去。
陆文宾和陆叔和没等到钦差叫起,便自行爬起来,赶紧追了进去。
……
陆园从外头看不出什么名堂,无非就是墙高些、院子大点儿。
但进来一看,好家伙,有山有水、花木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就像名家画作一般,没有一处不完美,没有一处不极致。
看上去比朱老板的皇宫可阔气多了。
不过刘英无暇细看,顺着吹打声,直奔灵堂。
那吹打声,是三十多个寒山寺的和尚,在为陆老爷子做水陆道场。铙钹钟鼓齐鸣,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往生经》。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灵堂中的家属哭得也格外卖力,只有唢呐能勉强压住。
刘英看那偌大的灵堂中,白色的帷幕低垂,幕上挂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
‘奠’字下面横摆了好几排祭台,上头摆满了三牲瓜果,还有香炉烛台之类。
刘英捻起一炷香,就着烛台点着,拜三拜插入香炉中,淡淡道:“得罪了。”
说罢,他便越过供桌,掀开帷幕,现出一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
“你要干什么?!”陆家的家属尖叫起来。
“快住手!”来宾也纷纷劝阻道:“死者为大,不可不敬!”
刘英回头冷冷扫视一圈,沉声道:“拦住他们!”
“是!”带刀舍人便赶紧列队,挡在都尉身后。
“我们是亲军都尉府的人,办的是皇差!”为首的千户疾言厉色的呵斥道:“你们要造反只管上前!”
“格杀勿论!”带刀舍人齐刷刷抽出佩刀,寒光闪闪,令人望而却步。
刘英则自顾自走到棺材旁,将盖在上头,尚未下钉子的棺材板缓缓推开,一具穿着寿衣的男性老年遗体,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招招手,让李亨过来。“是他么?”
李亨仔细辨认一番,点头道:“没错,下官见过他好几次。在苏州想要站住脚,必须拜这位平江公的码头。没想到,说没就没了。”
然后在李亨震惊的目光中,刘英居然把手伸到棺材里,去谈那陆仲和的鼻息。
这一严重冒犯的举动,自然激起了陆家人,乃至所有来宾的怒火,纷纷大声咒骂起来。陆家的儿孙还试图冲破带刀舍人的警戒线……
带刀舍人可不跟他们客气,一刀一个,砍翻了两个,陆家人顿时就老实了。
良久,刘英才收回手,叹气道:“确实死透了。”
“是啊。”李亨点点头,心说多新鲜啊。不死透了,谁躺棺材里啊?
“但奇怪的是,他才刚死没几天。”刘英淡淡说着,继而冷声问道:“人不是死了很久了么?怎么还栩栩如生?”
“之前家父自尽,但最后关头被我们救下,又遍请名医,想要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可只是让先考多遭了半个月的罪,前日还是过世了。”陆文宾铁青着脸道:
“这位钦差莫非以为,寒家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么?”
“你是在质疑本官么?”刘英手搭在腰刀上,神情不善道。
“不敢。”陆文宾忍气吞声道。
“给他们录一份口供,所有人都要签字画押。”刘英吩咐一声。
手下带刀舍人便开始照做。
那李亨看得暗暗摇头,以他的经验,刘英这样搞,肯定要出事儿。
那些苏州大户无理还要闹三分,更别说这下站住理儿了……
第三七八章 替死鬼
但刘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不如他下一个命令来的惊人。
“弄个马车,把棺材带回府衙去。”
“什么?!”不管是不是陆家人,全都震惊的无以复加。
“不行!”陆文宾跟陆叔和等人扑到那口金丝楠木棺材上,死死拦住不撒手。
“皇上有旨!”刘英这才从袖中掏出上谕。
“臣等接旨。”一旁满脸紧张的李亨等官府众人,赶紧率先跪地。“恭请圣安。”
“……”众来宾见状,也陆陆续续跪下听旨。
最后包括陆文宾和陆叔和在内的陆家人,也不得不在刘英凌厉目光的逼视下,跪下了。
“着亲军都尉府左都卫、忠谨伯刘英,往苏州查验陆仲和死因、死期等事宜,务必详尽,官府须得配合,阻挠以抗旨论,钦此!”刘英这才高声宣读了上谕,然后沉声对陆家人道:
“按照皇上的旨意,必须要对陆仲和进行验尸。如果诸位没意见的话,本官也不介意把仵作招来,在这里当场进行!”
“……”最终,在朱洪武的淫威下,陆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家主的棺材被抬上牛车,拉出了陆园。
棺材被抬起的瞬间,陆家人嚎啕大哭,哭声震天。
他们披麻戴孝,跟着运送棺材的队伍,一路走一路哭,哭声传遍整个苏州城……
……
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却没有跟着去府前街。而是留在了陆家,给前来吊唁的谢蕴章安排的小院中商议对策。
但跟在人前时的义愤填膺不同,屋里眼下的气氛凝重而不安。
说实在的,今天大内侍卫首领突然杀到苏州,着实把这帮江南大户吓到了。
尤其是谢蕴章。他是知道内情的——最初平江公根本没打算寻死,原本只是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把事情闹大以后,就被抢救回来的。
然而前日收到京城飞鸽传书后,他才不得不饮下毒酒自尽的……
当时谢蕴章就在陆园,月初他便以探病为由来苏,一直住在陆家,跟平江公日夜商量对策。
也因此亲眼目睹了平江公想要连夜逃亡日本,却被他儿子和弟弟死死拦下的奇景……
当是时,平江公跪地哭求儿子和弟弟放自己一条生路,甚至保证再也不回大明了。
陆文宾和陆叔和也跪地给平江公磕头,求他为了陆家一定要死一死。事情已经闹大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玩失踪怎么可能蒙混过关?
可平江公求生意志十分强烈,任凭他俩磨破嘴皮,好话说尽,就是不肯喝下那碗毒药。
最后逼得叔侄俩实在没办法,请他离开了一下。顿饭功夫后,平江公卧房中就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爹啊,我的爹啊,你死得好惨啊……”
“哥呀,我滴哥,没有你我可怎么过?”
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当时谢蕴章还怪南京的大人物太狠毒,把陆家逼得太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和平江公,想得过于简单了。
皇帝,真的会派人来验明正身啊!
这要是平江公晚死一天,非得出大事不可!
……
“立亭公,立亭公……”旁人连唤数声,才把谢蕴章唤回神来。
“哦,什么事?刚才老夫走神了。”
“立亭公,你可要立住啊。平江公这一走,你就是我们唯一的主心骨了!”众大户忧心忡忡的巴望着他。
“放心,老夫没事。”谢蕴章沉声道:“刚才你们说……”
“我们商量着,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松江郑家的郑典年轻气盛,大声嚷嚷道:
“不然老头儿会彻底把我们江南人看扁的,把我们可以随意拿捏的面团子!”
“是啊,当初说我们通匪,没收我们的田产,我们忍了!对我们课以重税我们忍了!把十几万富户迁到凤阳,我们又忍了!借着莫须有的罪名,杀魏观高启他们,我们还是忍了……”众人也纷纷附和道:
“可是一忍再忍换来的不是适可而止,而是老头儿变本加厉的打压,一次又一次的突破我们的底线!”
“看看今天吧,平江公人都死了,却还不得安宁,要被人运到官府,开膛破肚!我们再不抗争,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众人悲愤万状道:“立亭公,咱们干吧!”
“元臣说得对。”谢蕴章对他们这个态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因为陆仲和死了也还是不保险,官府还会进行验尸啊,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所以还是要把事情闹大,就没人在意陆仲和的死因了……
所以他点头道:“咱们不能让平江公白死了,不然就彻底翻不过点儿来了……但必须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把诸位搭进去了。”
“那是自然。”众大户点头道:“就像以往那样,我们不出面,只需暗中派人散布点儿谣言,再给那些帮会无赖点儿好处,让他们带个头。那些头脑简单的白丁,自然就会替我们冲在前头。”
“好。”谢蕴章不禁笑道:“看来前朝的手艺,诸位还没拉下。”
“那是,这可是咱们看家的本事,几百年来,就靠它立于不败之地了。几百年后也不能丢啊。”众人笑道。
于是,一众江南大户便轻车熟路的商定了,该如何分工,如何煽动……很快便议定了章程,然后分头张罗去了。
……
苏州城,玄妙观前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