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戒大师
开局半个碗的朱老板,尤是如此。
而且他成功路的重要节点上,也离不开玄学相伴。
鄱阳湖之战前,朱元璋举棋不定,是否与陈友谅决战。是刘基跟他说:
‘昨观天象,金星在前,火星在后,此师胜之兆,愿主公顺天应人,早行吊伐。’
朱元璋便大喜道:‘吾亦夜观天象,正如尔言。’
于是命大军进发,与陈友谅决一死战。
吴元年十一月,‘金、火二星会于丑分,望后火逐金,齐鲁之分’,朱元璋命刘基占曰‘宜大展兵威’。于是,朱元璋谕徐达北伐大军由江淮北上,攻克山东。
……
“所以说,师父,那两次都是你在利用天象,帮我父皇下定决心么?”蝉鸣声中,老六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刘伯温缓缓颔首道:“鄱阳湖之战,我军左右皆敌,只有背水一战,别无选择。主公天纵奇才,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只是顾虑张士诚部会趁机偷袭应天,故而迟迟举棋不定。老夫不过是因势利导,推了他一把。”
“北伐之战则是另一种情况了,元朝依然有庞大的军力,只是人心崩坏,毫无战意。此等情形下,我军宜速战速决、直捣大都。只要逼得元顺帝北狩,则在内地的元军便会不战自溃,王保保也回天乏术。
“相反,若是我们稳扎稳打,让对方定下神来,则会陷入苦战,再想彻底驱逐鞑虏,就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了。”刘伯温淡淡道:“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老夫自然要用尽手段,劝你父皇大展兵威了。”
“明白了。”朱桢受教道:“天象即天心。解读天象者,就是在解读天意。像师父这样的权威专家,就是上天的代言人啊。”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很明白……就像东王之于天王吗。你也不知道他哪句话真是代天发声,哪句话又夹带了私货。
“没错。”刘伯温捻须微笑道:“孺子可教。”
“麻烦的是,权威专家也无法垄断话语权,其余大大小小的神棍,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给出符合自己立场的结论来。”朱桢叹了口气,问道:
“不知这次,他们会怎么解读呢?”
“不外乎分封、空印和清丈。”刘伯温目光湛然,了然于胸道。
……
洪武九年六月的这次星变,持续的时间无比漫长。那颗孛星在紫微垣中足足划过了四十八天。
待其消失不见时,已经是秋叶泛黄了……
如此明显又持久的星变,而且是在代表天子的空域中,自然引起了朱老板极大的不安,他不得不斋醮整月,来向天反思自己的罪过。
同时,命钦天监的官员,用心研究星象,揭示上天示警。但不论是他自己对照天文书得到的结论,还是钦天监的禀报,抑或宋濂等大儒的说法,都指向这标志着国有大难,或天下有不平之事。
于是在九月初九重阳日,朱元璋不得不下诏罪己,并要求天下人士上书朝廷,指出政治得失或不公之处,提出批评或建议。
一看到这条诏书,刘伯温便对弟子叹气道:“你父皇终究没有坚持住,还是被压得乱了方寸。可见越是强大越是脆弱这句话,放在洪武皇帝也没有错。”
朱桢面色沉郁的点点头,父皇立法过严,用刑太峻,尤其是一个魏观高启案、一个洪武大移民,还有今年的空印案,得罪人实在太多。不知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
平日里,那些对他恨之入骨的人,迫于他的严刑峻法,不敢吭声。现在他居然主动让人上书指出自己的过失,那不正合那些人的意么?
朱桢已经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
果然,短短一个月时间,中书省便收到了上千份《奉诏陈言疏》。
中书省官员正要按惯例,拆封这些奏疏,却被左丞相胡惟庸喝止道:
“大胆,皇上明白下令,要求人们大胆直言!我等怎么能越俎代庖,替皇上看这些奏疏呢。”
“是,相爷。”中书省官员,便将这些奏疏全都放回匣中。
“贴上封条,送去武英殿。”胡惟庸又下令道。
“遵命。”
看着手下人将那些奏疏全都抬出去,胡惟庸这才转身进了值房。
“相爷。”中书左丞丁玉跟着走进来,关上值房门道:“这样不妥吧?”
“有何不妥?”胡惟庸端坐在书案后,一边翻看奏章一边头也不抬道。
“里头肯定有很多……”丁玉咽口唾沫道:“欺君罔上的狂悖妄言啊!”
“那又怎样?”胡惟庸淡淡道:“是皇上亲自下旨说‘务求直言、言者无罪’的,就算有些过分的话,也是治世气象。”
顿一下,他抬头瞥一眼丁玉道;“还是丁相觉着,皇上没有唐太宗虚怀若谷的气度?”
丁玉心说那不废话么。面上只能讪讪摇头道:“相爷,你是知道我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啊?”胡惟庸好整以暇的问道。
“我就是担心,惹恼了皇上,咱们吃挂落啊。”丁玉只好说大实话道。
“哈哈哈。”胡惟庸大笑着搁下笔,起身拍了拍丁玉的肩膀道:“第一,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这挂落本相来吃,还轮不着丁相倒霉。”
“是是……”丁玉忙赔笑道:“但是卑职心疼恩相啊,恩相受难,卑职心里,比自己受难,还要难受十倍。”
“哈哈哈哈,多谢丁相关心。”胡惟庸又是一阵大笑,他仿佛从此人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但是身为宰相,不能逢君之恶啊。该让皇上知道人心向背的时候,就不能太顾及自身了。不然,怎么让皇上听到真话?”
第三二五章 叶伯巨
武英殿。
那些《应诏陈言疏》被原封不动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老板从来都是不畏案牍繁重的劳模,那就一本接一本的看呗。
果然如胡惟庸所料,这些上疏中不中听的话比比皆是,朱老板看了整整一天,脸都气成了驴脸。
但是他忍了又忍,一直没有发作。因为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就是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也不能出尔反尔。不然岂不让人笑话?
可是到了掌灯时分,看到一个叫叶伯巨的奏章,他终于压不住火了。
那叶伯巨自称是山西布政使司平遥县儒学训导,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未入流的教书匠,口气却大得吓人。
只见他在奏疏中说道——
‘……今天下惟三事可患耳。其二事易见而患迟,其一事难见而患速。纵无明诏,臣犹将言之,况求言乎?’
‘三事,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
然后他便开始逐条批判。光第一条‘分封太奢’,就气得朱老板七窍生烟。
叶伯巨说‘先王之制,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
但现在‘秦、晋、燕、吴、楚、齐、鲁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
他一针见血的指出,朱老板你违背了强干弱枝的原则,让诸多藩国强盛,兵众粮足,未来可能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一旦藩国形成此种情势,朝廷再要去削减其地、收夺其权,必定会引起藩国的不满怨望。
而藩王实力强大,有地盘由军队,必然不会逆来顺受,会起来叛乱。
甚至可能朝廷不削藩,他们也会伺机而动,觊觎大位。所以根本就是防不胜防的。’
‘昔日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早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
如果汉文帝早听贾谊的劝,也就不会有七国之乱了。
所以臣请求皇上,趁着诸王还未之国,一切还好收拾,及时减少诸王的都邑之制,削减诸王护卫兵额、限制其藩国的疆域。也将其封地分割空置,等待将来分封给诸王之子孙。
‘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朱元璋看完这第一事,都顾不上再看第二第三事,就已经原地爆炸了。
他把那奏疏狠狠摔在地上,拍着桌子暴怒咆哮道:“小子胆敢离间吾骨肉!真是反了天了!刘英,刘英?你死了吗!”
在殿外待命的刘英赶紧跑进来,跪地道:“臣在!”
朱元璋便见那封奏疏甩到他脸上,怒喝道:“将此人速速逮来,咱要亲手把他射成个刺猬!”
刘英忍着痛,接住从脸上掉落的奏疏,扫一眼落款,便沉声领命道:“遵旨!”
说完便马上派手下亲军星夜奔驰,赶往山西平遥,将叶伯巨解来京城。
……
刘英出去之后,大殿中便没了旁的动静,只有朱老板沉重的呼吸声。
直到太子闻讯赶来。
看到父亲那张脸还拉得老长,脸色比吃了苦胆还难看,朱标便知道,这回父皇是动了真怒。
他便走上前,先不开口,而是伸手给朱元璋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好一阵子,朱元璋才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缓过来了。
“爹,谁惹你生这么大的气?”太子轻声问道。
“你自己看吧。”朱元璋指着桌上那份《应诏陈言疏》,闭上了眼睛。
太子拿起来,就着灯光快速浏览一遍,呼吸也很快粗重起来。
“这个叶伯巨,真是狗胆包天!”他低骂一声道:“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也敢对社稷大事指手画脚?我看他是失心疯了!”
“哼,就怕他不是疯了,而是背后有人指使。”朱元璋闭目冷声道:“他说的第一件事,牵扯到你和你弟弟们的关系,你就不要掺言了。老爹来一力解决。”
朱老板总是偏心他的大儿,不想让朱标为难,更不想让他兄弟间生分。
所以刻意跳过让他最生气的第一件事,幽幽说道:“咱刚看了他说的后两件事,一个‘用刑太繁’,是骂咱空印案株连太多,砍了太多官儿的脑袋,摘了更多官儿的乌纱。一个‘求治太急’,是骂咱在江西试点清丈田亩,动了更多人的利益。”
“而且咱刚让人查过了,这叶伯巨是浙江宁海人,还有之前上书的郑士利,也是浙江宁海人。”说着他睁开双眼,目光如寒星般闪烁道:
“这到底是纯属巧合,还是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太过巧合的事情,倒像是可以安排的。”太子寻思片刻道:“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想要把父皇,往这上面误导。”
“嗯。”朱元璋点点头道:“但无论是何方神圣,这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应该是。”太子点点头,跟文官们打了几年交道下来,他已经没有单纯天真的幼稚病了。
“他们是不满咱分封皇子;用空印案掀起大狱;还有清丈田亩、里甲编户?”朱元璋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沉声分析道:
“好家伙,咱拢共干了这么几件事儿,他们统统反对。”
“好像是这样……”太子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道:
“分封会触动勋贵的利益;空印损害的文官;清丈编户则是伤害的所有地主。父皇,咱是把人得罪遍了,也难怪他们什么都反对。”
“放屁,咱得罪老百姓了么?咱得罪普通官兵了么?”朱元璋却不认可道:“就是那些勋贵、那些文武官员、那些地主乡绅,只要他们规规矩矩、不贪赃枉法,咱也不会得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