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可敌国 第160章

作者:三戒大师

  “可要是地方上的计算错误或者统计错误,按说就得发回地方修改后再送回京城对账。可是皇上,我大明幅员辽阔,各省城、府城距离南京,远的有六七千里,近的也有三四千里,要是发回去修改的话,往返非一年不可,那就严重逾期了。

  “可要是报税的官员,带几张空印纸进京,就可以当场修改,方便许多。当然,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但由来已经很长久了,地方官也只是因循而已,没有意识到这样做的严重性。”吴秉衷接着沉痛道:

  “当然现在臣等都知道了,还请皇上宽恕一次,下不为例。”

  “好,吴侍郎的水平高于李尚书。”朱元璋又点了个赞,问胡惟庸道:“胡相怎么看?”

  “回皇上,空印之举,肯定是不对的。虽然两位解释的都有些道理,但的的确确存在弄虚作假的可能,而且臣也坚信,以目前官员的操守,一定有大量弄虚作假的情况存在。”胡惟庸先顺着朱老板说两句,然后话锋一转道:

  “但是臣却找不到合适的罪名给他们定罪,回想开国以后颁布的所有律条,竟都没有‘空纸用印’这一罪名。

  “这是臣等和法司的疏忽,但国家立法,必须先把法条公诸于众,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然后才用来惩治明知故犯的人。

  “但自立国至今,不曾有禁止空印的法律。各衙门也互相默许空印之举,所以官员们实在不知这是犯罪。有道是不知者不为罪,不教而诛为虐也。”胡惟庸抬起头道:

  “臣斗胆请皇上这次从轻发落,若有再犯者,可严惩不贷!当然,造成这个难看的局面,皆因臣这个丞相失职,臣引咎辞职,请皇上处分!”

  说着,摘下乌纱,重重叩首。

第二五三章 反杀

  奉天殿中。

  胡惟庸跪地请辞,求皇帝放空印案的犯官一马。

  朱元璋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胡惟庸的表演。

  太子还没修炼到家,他强压怒火瞪着胡惟庸,但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那日父皇在武英殿召见此獠时,太子也是在场的。

  堂堂胡丞相在父皇面前,那卑微如蝼蚁的丑态,他可以亲眼目睹的。

  对了,那日胡惟庸也曾跪地请辞过,但两次性质完全不同。

  上一次,是乞求;这一回,是威胁。

  朱标忽然又想到,就连这次的空印案,其实也是他供出来的。是胡惟庸跟父皇透露地方衙门每年会跟李善长讲数,父皇这才把他们都弄到京里来,然后抓住罪证,想要一网打尽的。

  结果父皇真集中精力对付韩国公一伙了,他居然敢当场反水?!

  真是脸面三刀,胆大包天啊!

  这还没完,接下来,还有更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见胡丞相跪地请辞后,他身后的中书省官员,居然也跟着跪地。

  这可是中书省啊,占了朝堂上文官的四分之三。

  剩下御史台、大理寺等处的一小撮,看到大伙儿都跪了,自己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便也跟着跪地。

  “求皇上从轻发落!”整个朝堂左半边齐声道。

  右半边的勋贵武将们虽然没跟上,却一个个两眼放光,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只是不知他们幸的是谁的灾,乐的是哪边的祸。

  ……

  面对着形同逼宫的丞相和百官,朱元璋冷冷一笑,刚要开大。

  “父皇,儿臣有话要讲!”却听立在金台下的晋王朱木冈,忽然高声抱拳道。

  “讲。”朱元璋压住火气,微微颔首。

  “儿臣以为胡相所言差矣,若非见识极短,便是居心不良。无论哪种可能,都说明他不适合再当这个宰相了。”朱木冈深吸口气,指着胡惟庸道:

  “儿臣请父皇成全胡相,罢掉他的中书省右丞相!”

  “……”百官抬头,怒视着老三。要不是他亲王的身份,不知多少人要跳出来开喷了。

  “哦?”朱元璋神情一动,假意呵斥道:“怎么能这么跟丞相说话?”

  “皇上,无妨,为臣本就是要请辞的。”那边胡惟庸先忍不住质问道:“只是不知晋王殿下从哪儿看出,为臣是见识极短、居心不良来的?”

  “就凭你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晋王冷笑一声道:

  “你们说之所以有空印陋习,是因为路途太远,来回要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到部。但实际情况是,你有文书走官驿的话,最慢一个月就能从大明最偏远的州县,抵达南京城,哪用的着那么长时间?

  “而且此次被逮捕的三百多名犯官,七成来自江浙湖广山东,最多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他们为什么也带着空头印制?肯定不是怕来不及吧?

  “殿下还年轻,没接触过具体政务,不知道朝廷和地方的账目极其繁杂,互相矛盾,根本不存在完全吻合的可能,很多时候修改一两次都不行,需要反复修改啊。”户部侍郎吴秉衷赶紧解释。

  “那还有好多来自南京周边,一来一回最多几天时间,就是反复修改也没问题吧。”老三却锲而不舍的追问道。

  “晋王殿下容禀,周边府县的官员确实来得及,只是大家都这样干,他们为了省事儿,也就因循陋习了。”吴秉衷再次解释道,他不信自己辩不过个毛头小子。

  “因循陋习,真的是为了省事儿吗的?”老三却嗤之以鼻道:“这话你自己信吗?你们这点小九九,连本王都骗不了,更别说骗父皇了!

  “你们户部,还有地方上专管税收账目的官员,一年到头就忙这点事儿,结果年底一对账,居然连账都对不上来。你们是一群饭桶吗?

  “账对不上来,不追究你们责任,让你们回去改,就够给你们脸了。你们居然还敢直接拿着空印纸来京城,当面锣、对面鼓的商量着做账。

  “这种因需赋形的糊涂账,还有什么对的意义?你们到底是把父皇当傻子,还是自己傻到连假账都不会做?”

  “抑或是无法无天到,懒得挖空心思做假账?”晋王殿下目光如电,逼视着对方。

  “这……”吴秉衷没想到晋王殿下年纪轻轻,就这样牙尖嘴利,而且把案件看得极其透彻,说出的话句句命中要害,让他一时没法强词夺理。

  “吴侍郎,闭嘴吧。”见吴秉衷不中了,胡惟庸严厉的瞪他一眼。“错了就是错了,不要再狡辩了。”

  “是……”吴秉衷怏怏低下头。

  “殿下,他们确实有错,但谈不上有罪。”然后胡惟庸又朝晋王拱手道:“正如臣方才所言,自立国至今,未尝有空印之律。皇上以法度治天下,不能不教而诛啊。”

  “这就是本王要骂你的地方。”谁知晋王越战越勇,又把矛头指向他道:

  “堂堂宰相,公私不分,混淆视听,真是糊涂至极!难道你不知道,国法对百姓和官府是不同的吗?对百姓而言,法无禁止即可为!但对官府而言,法无授权即禁止!”

  “法无授权即禁止?”胡惟庸一愣,快速开动脑筋,可他才疏学浅,死活想不起这是哪位先贤的名言。

  ‘法无授权即禁止?’朱老板和太子却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光,显然都受到了老三启迪。

  “没错。官府掌握着百姓生死,可以轻易让人倾家荡产,所以必须要严格按照国法用权,只行使法律授予的权力,而不能因为法律没有规定,就自行其是。

  “我大明刚刚建国,百废待兴,立法也很不完善,有太多太多空白疏漏之处。官员发现漏洞,应该帮朝廷完善它,而不是专门利用漏洞钻空子。

  “如果这次父皇宽恕了这些明显心怀恶意,串通一气,侵吞国帑的贪官污吏,日后肯定会有别的官员,一门心思研究法律的漏洞,专门钻空子作恶!反正只要法律不禁止,捅破天也不会受到惩罚!

  “长此以往,必将吏治败坏,民不聊生,重蹈前朝覆辙!”晋王说完朝父皇抱拳,高声道:

  “所以儿臣请严惩不贷一干空印案犯官,这样才能震慑宵小,以儆效尤!让天下官员再不敢钻朝廷的空子!”

第二五四章 杀杀杀!

  奉天殿中。

  听了晋王的凿凿之言,朱元璋紧绷的神情,终于生动起来,他沉声道:

  “晋王这番话虽然偏激了点儿,但有一点说的极好——对官府来说,法无授权即禁止!咱没说过你们可以干的,你们就不能干!”

  “是……”皇帝这一句话,对官府权力的限制极大,但胡惟庸只能硬着头皮应下道:“但这次,不是不知道么……”

  “这次可以从轻发落,下不为例。”朱元璋缓缓道。

  “谢皇上宽宏。”胡惟庸忙叩首,李泰和吴秉衷也赶紧磕头,文官们亦跟着叩首。

  朱元璋便揶揄一笑,缓慢而坚定的宣布道:

  “传朕旨意,空印大案、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凡主印官及署字有名者,皆逮捕进京。主印官员处死,副手以下杖一百充军,钦此!”

  “啊……”跪地听旨的官员,闻言纷纷抬起头。纷纷瞠目结舌道:“这,这还叫从轻发落?”

  “皇上啊,人才并非如韭菜一样,割去一茬又能长出一茬。朝廷寻求贤士,设置众官,得到一名优秀人才是很难的。将其培养成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员,更是需要数十年才能成就的。”胡惟庸含泪劝谏道:

  “这三百多名正印官中,大半都是通情达理、清廉明察的好官啊。陛下不能以不足定罪的罪名,而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处死啊!那非但是大明不可挽回的损失,还会导致地方大乱的!”

  “放屁!”朱元璋却不为所动道:“真要是通情达理,清廉明察的好官,就不会将自己的大印,印在白纸上,随便交给下面人!但凡这么干的,都是欺君罔上、胆大妄为之辈,至不济也是心存侥幸,目无法纪之徒,杀之何惜?”

  “他们是有罪,但罪不至死啊皇上……”胡惟庸悲声道。

  “胡丞相,你不要再说了。咱亲自经历过元末贪官污吏的统治,知道他们多奸弄法,蠹政害民的手段,所以这空印纸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被用来作奸犯科,你知我知,在场的衮衮诸公皆知。”朱元璋却无比坚决道:

  “一个个却跟咱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竟完全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因循陋习——你们把元朝官场腐败风气,原封不动带到了咱的大明朝!”

  “……”百官被朱元璋训斥的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正因为官场完全还是元朝的习气,官员也全是元朝的做派,所以朕的大明朝,跟元朝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蛇鼠一窝、乌烟瘴气!

  “此弊不革,欲成善政,终不可得。元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于猛!必重绳贪吏,置之严典!”

  朱老板强大的气场,压迫的官员们全都低下了头,这下谁也不敢再开口了。

  “哦对了,咱还忘了你们。”朱元璋说完看一眼李泰和那吴秉衷,还有一直没敢吭声,天真盼望能被忽视的另一位侍郎庞祈佑,缓缓道:

  “户部堂官明知空印陋习,却非但不禀报,反而一味纵容,事发后又强行狡辩,实乃首恶,必须严惩。带刀舍人何在?”

  “臣在!”当值的汤鼎马上朗声应道。

  “将李泰、吴秉衷、庞祈佑三人,推到长安街上,腰斩弃市!”朱元璋沉声道。

  “皇上饶命啊……”三人当场崩溃,挣扎着跪地哭求。

  “皇上……”胡惟庸赶紧跪地。

  “谁再废话一句,就跟他们一起去一刀两断。”朱元璋从牙缝蹦出杀意凛然的一句。

  胡惟庸等人登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鹅,一声不敢吭了。眼睁睁看着李泰等三名户部堂官被拖下去。

  待到哭喊声消失在金殿门口,朱元璋冰冷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百官,最后沉声道:

  “咱对勋贵有九诫,也提醒你们三点——

  “第一,不要再跟咱耍小聪明,咱啥都见过,也绝对不会把你们往好处想的!

  “第二,不要以为法不责众,咱杀人从不手软,就是把朝堂杀空了,也无所谓。大不了就从头再来嘛!咱一点不怕。

  “第三,不要以为咱是在吓唬你们。要是有人非不信邪,就是想试试,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咱老朱的刀口硬,那就尽管放马过来,咱包你满意!还让你全家陪你一起上路,一家人齐齐整整,永不分离。

  “听明白了没有?”最后一句,丹田之气迸发,震得百官耳朵嗡嗡直响。

  “是,臣等谨记皇上教诲。”官员们心惊肉跳的答道。

  “退朝!”朱元璋一挥袖子,今天不想再看到这帮令人作呕的大臣。

  “退朝……”吴公公赶紧高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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