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沙漠
好一阵子过后,一名老太监才姗姗来迟,出现在宫墙之上,居高临下俯瞰群臣,高声道:“老国相,圣人有话问!”
夏侯元稹和身后众臣都是抬起头来。
“老臣敬候圣人问话!”
“圣人问:朕恩眷你为大唐国相,兼任中书令,为百官之首。”那太监尖着嗓音问道:“朕如此恩眷于你,所为何故?”
夏侯元稹立刻道:“圣人皇恩浩荡,老臣誓死报效圣人,报效大唐。老臣定当为群臣表率,精忠报国,协理国事,不负圣人厚望!”
“圣人再问:你既然知道朕恩眷于你,是为让你协理国事,为何却要以公为私,聚集百官封堵宫门?”
夏侯元稹面不改色,沉声道:“老臣绝无以公为私之心。只因诸部各司衙门有诸多事务需要圣人决断,所以必须要面见圣人。圣人近三个月未曾临朝,有违国制,老臣为百官之首,有死谏之责。”
“圣人问:中书省送入宫中的奏折,朕都已经批阅发还,为何还要聚众生事?”
“老臣惶恐。”夏侯元稹高声道:“虽然圣人批阅了奏折,但有些事务必须当面向圣人禀明。不久前北方草原出现大动作,杜尔扈部铁瀚欲图吞并漠东,一旦成势,后果不堪设想。此外有消息禀报,西陵李陀派出使团前往兀陀汗国,与兀陀纳律生哥明目张胆结盟。周边恶狼环伺,我大唐处境严峻,臣等请圣人临朝听政。”
太监尖着嗓子道:“圣人还有一问:国相夏侯元稹聚串联近百朝臣封堵宫门,可是结党?今日结党请命,明日是否就能结党谋政?”
此言一出,不但夏侯元稹赫然变色,便是众官员也都是惊骇万分,谁也想不到,圣人竟然会如此质问老国相。
夏侯家权倾朝野,圣人当年能够顺利登基,夏侯家功不可没,近二十年来,夏侯家可说是大唐真正的第一家族,作为夏侯家主的夏侯元稹,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甚至有不少官员一度觉得,圣人膝下没有皇子,百年之后,很可能会将那把椅子交给夏侯家的人。
圣人上朝之际,也素来对老国相恩遇有加,至少老国相在朝上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影响到圣人的决断。
是以谁能想到,今晚圣人竟然如此质问老国相。
需知“结党”二字已经是扣上了很重的帽子,一句“结党谋政”,那更是惊心动魄。
圣人近三个月没有上朝听政,虽然国事在以老国相为首的中书省处理下,一切还算是有条不紊地运转,但三月不上朝,这是自圣人登基之后从无有过的事情,当然也引起了朝中的议论。
据说近三个月来,虽然中书省每日都会将一些重要的奏折呈进宫内,但圣人却没有召见过一名臣子入宫觐见,甚至连一直有资格进出宫内的老国相也没有办法再见到圣人。
这当然更是让人觉得事情匪夷所思。
其实在朝臣的眼中,圣人并非惰政之君,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反而很勤政,时常召臣子入宫觐见议政,如今一反常态,若说其中没有蹊跷,那是谁也不相信。
“老臣绝无结党谋政之心。”夏侯元稹赫然抬头,望着宫墙之上的太监,厉声道:“田公公,这话是圣人亲口所言,还是你假借圣人之名,在这里胡言乱语?”
宫墙上那田公公一句“结党谋政”,让群臣惶恐不已,正不知所措,却听到老国相这一声质问,先是一愣,但却都是精神一振,心里同时想到,老国相是夏侯家的人,是当今圣人的亲兄长,并非一般的臣子,如果是别的臣子被戴上“结党谋政”的罪名,只怕离抄家灭门近在咫尺。
但圣人出自夏侯家,难道她要给老国相戴上谋反的罪名,将自己的亲族斩尽杀绝?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国相这话就奇怪了。”上面的田公公尖着嗓子道:“老奴蚂蚁一般的东西,哪里有单子胡言乱语?老奴所问的每一个字,都是圣人亲口嘱咐,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老奴也不敢说错一个字。”
夏侯元稹冷声道:“魏公公在哪里?既然无法觐见圣人,你去请魏公公来一趟。”
“老国相,老奴劝你还是带着大伙儿先离开吧。”田公公叹道:“你聚众在此,圣人知道后,龙颜大怒。这里是皇城,天寒地冻,你们从中午跪到现在,迟迟不肯离去,这要是传扬出去,成何体统?”
“臣等都在担心圣人龙体。”夏侯元稹正色道:“几个月不见龙颜,臣等岂能安心?你去将魏公公叫过来,只要见到魏公公,魏公公亲口告诉我们圣人无恙,我们立刻便离开。否则臣等不会散去。”
他话声刚落,身后立刻有人大声道:“不错,我们要面见圣人,只要见到圣人,见到圣人龙体无恙,就算受罚,也心甘情愿。”
一时间群臣声音连成一片,都是要请见圣人。
田公公等众人声音都静下来,才冷笑道:“皇城重地,你们身为朝廷重臣,竟然在此如同泼妇骂街般叫喊,真是岂有此理。”
他声音远远传开,“泼妇骂街”四字咬的极重,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群臣的脑袋上。
泼妇?
所有人都是骇然变色。
丹凤门外少说也有五六十名官员,涉及京都各司衙门,都是朝廷的重要官员,一个个也都是饱读诗书之辈,此刻竟然被一个太监辱骂为“泼妇骂街”,群臣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今圣人登基之后,虽然重用阉宦,促使宦官集团开始崛起,与朝臣分庭抗礼互相掣肘,但双方在面子上还是尽可能地说得过去,毕竟宦官已经不只是在宫中当差,无论北院还是神策军,甚至还有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紫衣监,都已经涉足朝廷军政事务,阉宦集团与朝臣们即使互相掣肘,但许多事情也要互相利用合作,所以双方在面子上一直都还保持着和睦。
但这位田公公一句“泼妇骂街”,简直是五雷轰顶,让群臣有些发懵。
文人士大夫对自己的声誉看得极重,至少在明面上一个个满腹经纶道德榜样,被骂为妇人就已经是奇耻大辱,来一句“泼妇骂街”,那更是比用鞋底板打脸还让人愤怒。
“你说什么?”有人怒不可遏,厉声道:“你说我们是什么?”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有人捂着胸口,气得翻白眼:“我们都是朝廷重臣,你……你一个宫里的太监,竟敢辱骂我们为泼妇骂街,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时间丹凤门外更是一片嘈杂。
“你们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和泼妇骂街有什么区别?”田公公嘲讽笑道:“好说歹说,你们油米不进。天色已晚,圣人和宫里众多贵人们都要歇息,那里能由着你们在此喧哗?国相,杂家最后再说一句,请您带着他们赶紧离开,若说还要继续在这里惊扰圣人,杂家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夏侯元稹却是缓缓站起身来,单手背负身后,仰望田公公,冷冷道:“田腾,老夫倒要看看,你准备如何不客气?你一个银作局管事太监,能对满满朝文武如何?”
田腾也是单手背负身后,似乎并不畏惧权倾朝野的老国相,问道:“老国相当真非要撕破脸面不成?”
夏侯元稹认识这田腾不过是宫中银作局的管事太监,宫中六局二十四司,田腾虽然地位不算低,但终究也不过是一名管事太监,在宫内的地位远远不能与总管大太监魏无涯相提并论,在外也比不上紫衣监卫监拥有实权,更不必提与神策军统领左玄机相比。
紫衣监卫监和左玄机见到夏侯元稹,那也是恭恭敬敬,区区一个田腾,夏侯元稹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而且此刻自己身后一大堆官员,这些人也都是自己召集过来,若是自己向一名太监示弱,被一名宫中太监踩在头上,那自然是颜面扫地的事情,虽然心中也惊异田腾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胆大包天,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冷笑道:“你羞辱群臣,老夫为何还要给你脸面?”
田腾也不生气,只是伸过手,边上一名龙鳞禁卫很是识趣,将手中的火把递过去,田腾结果火把,高高举起,左右连续挥动几下,似乎是在发出什么讯号,夏侯元稹看在眼里,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很快,就听到那布满铜钉厚重无比的丹凤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正在缓缓打开。
第1165章 禁门之变
朱红色的皇城城门缓缓打开,群臣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很快,便见到里面火光冲天,亮如白昼,随着城门完全敞开,众人却是看到,宫门之后,却是密密麻麻的身影,整齐有序地列成队形,清一色都是宫中的太监。
每一排至少也有二十多名太监,列队整齐,少说也有上百人之众,其中一部分太监手举火把,将丹凤门内外照的亮如白昼,更多的太监却都是手持一根木杖,那正是经常用来杖刑的木杖。
宫门后突然出现一群手持木杖的太监,群臣都是骇然,不少人已经知道大事不妙。
却见得宫墙之上的田腾高声道:“深受皇恩,不思为国尽忠,聚众于皇城,居心叵测。”随即声音厉然,喝道:“将他们驱赶离去。”
一众太监得到田腾的吩咐,立时都是呼叫起来,上百名太监已经抓紧手中的木杖,如同一群疯狗一般,从宫门之内潮水般冲出来。
宫门外六七十名官员都是目瞪口呆。
自大唐立国至今,虽然京都风起云涌,各种变故丛生,圣人登基之后,刑部卢俊忠甚至一度将京都变成血流成河的人间炼狱,可是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大批太监对朝廷重臣发起攻击的事例。
大唐的宫廷宦官虽然也曾不乏出现过对皇帝颇有影响力的人物,但历代皇帝对宫中太监那是既用之也防之,就是担心宦官权势太盛,为祸朝纲,是以直到当今圣人登基之前,大唐的宦官势力一直都无法与朝臣势力相抗。
虽然当今圣人重用宦官,宦官如今的势力是整个大唐立国后最强盛时期,但即使如此,宦官也都是尽力避免与朝臣们发生冲突。
如今一大群宫中太监挥舞着执刑的刑杖冲向数十名朝臣,这当然是匪夷所思之事,不但其他官员,便是老国相夏侯元稹也是一脸骇然,显然没有想到事态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保护国相!”兵部尚书窦蚡就在夏侯元稹身后几步之遥,他好歹也是行伍出身,比之其他大部分文官还是反应快了许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护在了夏侯元稹身前,随即又有两名官员也是奋勇冲上前去,几人将老国相团团护在中间。
只是冲过来的太监们却并不对夏侯元稹下手,直接从他两边冲过去,挥舞手中的木杖,劈头盖脸直往众官员打了过去,下手毫不留情,就似乎这些朝廷大臣只不过是任人欺辱的街边乞丐一般。
木杖狠狠砸下,有的官员被砸中脑袋,立时头破血流,有人被打在肩头,承受不住,肩骨立时被打的脱臼,一时间场面混乱一片,呼喝声、斥责声和惨叫声混在一起,乱作一团。
有少数官员见情势不妙,转身便跑,可是没跑出几步,就被太监追上,从背后抡起木杖就是一通打。
宫墙之上的田腾背负双手,唇角带着冷笑,守卫在上面的龙鳞禁卫却宛若雕像一般,视若无睹。
宫中太监素来就被饱读诗书的官员们瞧不起,视为无根之奴,即使面子上对宫中一些太监显露笑脸,但太监们心里都知道,这些官员根本不可能将自己视作常人。
他们骨子里对这些朝臣也都是心存嫉恨,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痛打这群自视甚高的官员,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出手根本不分轻重,只要看到穿着官袍,也不管是哪个衙门是何身份,挥起木杖便打,甚至根本不在意官员的死活。
唯独夏侯元稹安然无恙,那三名护着他的官员也因此而免去被杖打。
“住手!”夏侯元稹震惊不已,但看到几十名官员就像囚犯一样被杖打,一个个鬼哭狼嚎狼狈不堪,立时大声吼道:“你们是要造反,都住手,这都是朝堂重臣,你们怎敢如此?”
只是这群太监根本不理会这位朝堂首辅之臣的叫喊。
夏侯元稹喊得声嘶力竭,场面非但没有丝毫的收敛,不少大臣甚至被打的口吐鲜血,有几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昏死过去还是真的被打死,地上散落着官员的冠帽,被踩踏的破烂不堪。
“疯了,他们……他们疯了!”兵部尚书窦蚡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成千上万兵马冲杀血拼,他见得多了,比起疆场的惨烈厮杀,其实眼前这一幕远远比不得战场上血腥。
可是对窦蚡来说,这是他一生从不曾想过的场面,眼前的场景,远比战场上尸横遍野要惊心动魄得多。
他一脸惨白,口中嘟囔着,身体竟是微微发抖。
如果发生非常之事,老国相代表的中书省下达命令,窦蚡身为兵部尚书,完全可以调动京都的兵马平乱。
三千龙鳞禁卫军归属于澹台悬夜统领,卫戍皇城,直接听命于圣人,即使是兵部也无法调动。
但京都有九门卫署,九门卫署掌管京都武卫营五千兵马,而九门卫署隶属于南院,虽说南院在以梁国公太史弘为首的军方控制中,可若是中书省有公函,再加上兵部的调令,却也完全可以让南院调派武卫营平乱。
除此之外,中书省也可以调动京都府、刑部、大理寺等衙门的兵马,三法司衙门的衙差集结起来,那也有上千之众。
但现在肯定是来不及。
国相和兵部尚书都被困在这里,根本不可能调动兵马前来保护群臣,没有中书省和兵部的调令,除了龙鳞禁卫军,没有任何一支兵马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敢靠近宫门,即使他们获悉这里发生的一切,也不敢轻举妄动。
龙鳞禁卫军冷眼旁观,肯定是与这群太监是一伙。
其实窦蚡心中也清楚,即使此刻自己不在这里,是否有胆量真的敢调兵前来宫门外?
皇城是由龙鳞禁卫军卫戍,其他各路兵马一旦调兵靠近过来,立时就会被扣上兵变谋反之罪,那是诛家灭族之罪,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有胆量领兵前来。
即使真的有胆大包天的将领敢带兵过来,又能以什么罪名?
平叛?
谁是叛军?宫里的这群太监?
没有圣人的旨意,谁能将宫中太监定为叛军?
窦蚡明白这个道理,老谋深算的国相自然更加明白,知道绝不可能有兵马前来增援保护,看这些太监的架势,根本没有停手的打算,晓得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只怕真的会出人命,只能冲着宫墙之上的田腾厉声道:“田腾,你让他们住手,老夫会让大家离开这里。真要是闹出人命,你担待得起吗?”
田腾却似乎没有听见一般。
毕竟场面一片混乱,呵斥和惨叫声响成一片,夏侯元稹虽然竭力喊叫,上面也未必听得见。
“走,都走!”夏侯元稹这一生从没有感觉到现在这样的无力,向官员们挥手道:“大家都走,先离开这里。”
今日是他这位首辅老臣领着官员们前来宫门外,本是想给予宫内压力,即使见不到皇帝本人,也要弄清楚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官员几乎都是朝堂重臣,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视若无睹,面对这么多臣子的请见无动于衷。
但这结局却是夏侯元稹万万没有想到。
如果真的有人被杖毙在宫门外,这群太监固然人人痛骂,但官员聚众是因自己而起,到时候自己肯定也要承担不小的责任,至少这些官员的家属都会觉得国相脱不了干系。
许多官员早已经经受不住,纷纷往南退,其他人见状,知道若是不退,今日只怕真的要将性命丢在这里,几十名官员一边被太监们杖打,一边后退,不敢再停留在宫门外。
太监们却是不依不饶,硬是追打了两三里地,将官员们远远驱离出丹凤门外,这才作罢。
夜风呼呼,寒气刺骨。
丹凤门外的地面上,几十顶冠帽随风滚动,许多被撕扯下来的官袍衣襟散落一地,地面上斑斑血迹更是触目惊心,三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官员硬是被太监们拖拽着拉出几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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