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我这一整日都在处置庶务,未曾关注内廷消息,不知出了何等变故?”吕蒙正微讷,摇头道。
“你倒是镇静!”张逊吐槽一句,然后道:“陛下降诏,罢了吴国公相位!”
“竟有此事?是何缘由?”
张逊肃容道:“据闻,吴国公也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章,建议陛下废置皇城司……”
闻言,吕蒙正眉头顿时拧到了一起,低喃道:“这可不妙啊!”
“你对蒋穆其人,如何评价?”张逊又幽幽地说了句。
提及此,吕蒙正眉宇间便浮现出一抹晦色,双目中竟也有几分恼火,不客气地道:“愚蠢无知,沽名钓誉之辈!”
事实上,吕蒙正等人,当然也是希望刘皇帝能去废除皇城司这个特务机构,但如何达成目标,却是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根据形势变化。
蒋穆当日那道谏章,可以说彻底打乱了吕、张的节奏,在王继恩还未拿下问罪的情况下,贸然把打击面扩大到整个皇城司,是怎样的失心疯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是容易会给事情带来太多不确定因素,蒋穆之事尚在酝酿,这吴国公又跳出来,给了一个大大的“惊喜”,而老皇帝这回激烈的反应,就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担忧了。
别王继恩没扳倒,皇城司没伤及筋骨,反而因为这等不知所谓的变故把自身给装进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就像王继恩知道,问题的关键在刘皇帝,吕、张也同样清楚,想要拿下王继恩,也需要博得老皇帝的准允。
此前,事情的发展还是很顺利的,目标可期,但现如今,谁也说不住了!
“蒋穆死了!”在吕蒙正沉思此番变故可能造成的影响之时,张逊又幽幽地透露了这么一个消息。
张逊此番带来的“惊闻”是一个接着一个,吕蒙正面上难掩惊诧:“怎么回事?”
“人就死在我刑部大堂!”张逊老眼中终于流露出少许波澜,那是一种惊悸,轻声描述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四名卫士押着蒋穆到刑部,当着衙属官吏的面,将之活活打死!”
“这……这……以何罪名!”吕蒙正忍不住站了起来。
张逊略带嘲弄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要什么罪名?要紧的是,陛下偏偏安排把人带到我刑部大堂处死,你当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听此言,吕蒙正竭力冷静下来,稍作思忖,抬头深深地看了眼故作平静的张逊,心中暗道,从张逊找上开封府开始,至少在此次风波中,自己与他便是彻底捆绑在一起的了。
“兄台此番来访,有何见教?”按下心头的点点不安,吕蒙正严肃问道。
见其反应,张逊直直地盯着吕蒙正,郑重问道:“事已至此,前途未卜,不知圣功‘倒王’之志可曾动摇?”
迎着张逊的目光,吕蒙正只稍加思忖,正色道:“为国除贼,矢志不渝!”
要了吕蒙正一个态度后,张逊并没有逗留太久,简单地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事,便匆匆告辞了。
这一夜,西京城内注定难以平静,刘晖罢相,蒋穆殒命,两个人,一件事,无不意味着老皇帝下场了,而就老皇帝处置态度来看,“倒王”的前景似乎不太美妙了。
翌日,刑部尚书与张逊以及二十余名朝官,再度上表,请求皇帝治王继恩之罪,不过很克制地没提皇城司。
与此前不同,他们形成了合力,联名上奏,一副发起总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同样的,刘皇帝的反应也更加直接,张、吕以及联名上奏的二十余人,全部被下狱。老皇帝的耐心似乎已经被消磨干净了,开始准备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手段来解决问题,张扬着他的獠牙利齿,准备吃人……
而随着张、吕等臣下狱,洛阳朝廷,顿时上下寂然,所有人都惊呆了。老皇帝这种过激的举措,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一个家奴鹰犬,值得如此维护吗?
皇帝如此,让他们这些贤良忠臣还怎么正直进言,这言路不通,风气必然败坏,国家必然多扰啊……一干官僚们长吁短叹之余,也不由紧紧关注着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同时,换个角度想,即便这回不能把王继恩与皇城司拿下,也狠狠地打击了其嚣张气焰。
另一方面,若张、吕等臣被处置了,岂不是出现二十多个空缺,其中还包括洛阳府尹、刑部尚书这样可轻与的高官重职,在当下的大汉朝廷,这样的机会可实在太难得了……
第448章 还是太子立场坚定
东宫,弘德殿内,一场殿议正在展开,氛围不佳,让人倍感压抑,所议者,无疑是当下朝廷最为人瞩目的“二十八臣案”。
从“薛氏蒙冤灭门案”,到“张尽节案”,从“倒王案”到“废置皇城司议”,不过十余日间,洛阳朝廷这场风波是愈演愈烈,事态不断升级,到如今,又冒出个“二十八臣案”。
因联名上奏惩治王继恩而被刘皇帝下狱的,加上张逊、吕蒙正,一共二十八人,第二日“二十八臣”这个称呼便不胫而走,坊间也有呼之为“二十八贤臣”、“二十八君子”的。
一时间,张、吕等人成为了反抗小人当道、维护国法正义的贤良君子,二十八人名声也更加响亮,不少人在自发宣扬他们的“故事”,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成为了市井之间的谈料。
当然,这背后也免不了一些人的暗中推动,想要把此事影响进一步扩大,要让刘皇帝感受到下面的汹汹民意,也让老皇帝开开眼,群情不可逆,众意不可违。
然而,这样的行为,在老皇帝眼中是什么,逼宫!如此情势,哪怕就在十年前,也是不可能出现的。在刘皇帝看来,这就是一群不甘寂寞、居心叵测的官僚,图谋不轨,欺负他年老昏花,想要籍此同他扳扳手腕!
以刘皇帝如今的心态,面对这样的情形,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是可想而知的。绝无半点后退之可能,此番倘若让步了,那今后便只能一退再退,在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对那群官僚是不能有丝毫妥协的,否则后患无穷。
君权与臣权,从来都是相爱相杀,此起彼伏。到此为止,刘皇帝则更加确信他此前的猜忌,这群官僚,根本目的就是自己,就是想要限制皇权,约束他的权力。
而老皇帝已经不像从前,他是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权力的眷恋与掌控欲,谁想要在这方面动歪脑筋,那只会迎来他严厉打击,那蒋穆之死,就是个警告。
只不过,一些人并没有太当回事,或者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得据理同刘皇帝挣扎一二,妄图用政治规则以内的方式解决问题。然而,如今的老皇帝,哪里还是讲道理的人,此事在他心中,只剩下猜疑、忌惮与愤怒,只剩下那些失去理性的诛心之问。
如果说一开始,刘皇帝还没有开杀戒的打算,那么当“二十八臣”的名声传到他耳朵里后,那杀意几乎要沸腾了。包括对张逊、吕蒙正二人,也是如此,甭管此前有多欣赏与看重,在一个独夫的心中,都是微不足道的。
实事求是地说,不管是杀将穆,还是将张、吕等人下狱,刘皇帝这种种行为,对朝廷体制的伤害都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说,刘皇帝在掘他几十年建立的那套充满理性、相对追求公平的制度。
可以想见,当皇帝自己都不在乎规矩的时候,对国家朝廷、对江山社稷,会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这种影响,或许不会如烈火浇油那般爆裂,但其深远沉重是难以计量的。
建立一套制度与规矩已经不容易,使之深入人心、为大众所接受,则更需要漫长的时间,然而,想要动摇其根基,或许只需要老皇帝一个极限心理状态下的任性就可以了……
对于这些,太子刘旸也是一直关注着的,也为之大感忧虑。大汉能有今日,实在不容易,那是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方才成就的气象。刘旸也实在不愿意刘皇帝因一时之怒,而影响到朝廷大局,坏了制度,毁了声名,寒了人心。
事实上,此前对吕、张等人的行为,刘旸同样也只是谨慎地表示关注,不支持,也不反对,准备观时待变。只是,这局面的变动,有些过于迅速,让刘旸都有些应接不暇,何况他人。
刘旸对王继恩并没有太大意见,这个老太监,奸是奸,能是能,虽无多少操守,但对皇家也是真忠,对自己也一向恭敬,办差很少打折扣,若论做事能力,胜过朝廷绝大多数的官僚。
而撇开王继恩不谈,皇城司这些年的行事作风,以及造成的各种乱象与恶端,刘旸心中当然是有看法,嘴上不提,不代表心中不想。
当然,更重要的,是从上位者的角度审视,刘旸明显感受到了由于皇城司猖獗的这些年,而造成的勋贵、官僚对其的愤怒。
从统治安全、人心安定来说,勋贵与官僚,这两大大汉的精英统治阶层,需要安抚,可以对王继恩与皇城司采取一定措施。
但是,刘旸可不是刘晖,他对皇城司的认识可要深刻得多,即便要对皇城司进行整饬,也是要在保证其稳定战斗力的前提下,目的也是让其更好地为皇帝、为天家服务。
作为嗣君,取缔皇城司,除非他脑子瘫了,才会支持这样愚蠢的建议。皇城、武德这两大特务组织,武德司势力影响范围要更广阔,但皇城司对皇帝驾驭群臣的作用却更大,因为其职责是监察京畿舆情及内外臣子。
倘若没有皇城司,老皇帝如何能安居紫微城?还不知会被下面的臣子欺瞒成什么样子!基于这样的认识,就算刘旸今后登基了,对皇城司也是要用的,怎能可能自毁耳目,自断爪牙?
因此,刘旸如今的心态是很有些矛盾的,一方面他对张、吕等大臣掀起这场风波感到恼火,另一方面,又不愿意看到刘皇帝对他们采取过激的措施,那样于国无利。
但眼下的局面,已经尬住了,处在一种危险的边缘,一旦老皇帝恶从胆边生,诏令一下,那就无可挽回了。而如此劝说,如何让此次风波缓和平息,让这场争端尽可能地平稳着陆,却有些考验刘旸了。
久思不得其法,遂召集僚属,采问对策,然而,这干僚属,能跟上他思路,能体会他心思的,几乎没有。一个个的,明明是太子的家臣,但屁股也歪到张、吕等人那儿去了。
看着那一个个义正辞严、真切动情的劝阻,刘旸没来由地感到嫌恶,这一干属官,经过他的调教,用来做事那是问题不大的,但要咨议大事,却还欠缺不少。
自从慕容德丰等太子旧臣外放之后,刘旸身边剩下的,也只有大小猫三两只了。当然,这不代表太子势力凋零,只是将其影响隐藏到相对不易察觉的深处。
事实上,以刘旸这三十年积累的实力,也用不着太多人来帮他摇旗呐喊,那样只会招仇恨。但不可否认的一点,刘旸若真想搞出些什么大动作,那也是能给大汉朝廷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一道太子手谕,可以支使起天下绝大多数的官僚,乃至是一部分军队,这都是一个聪明的太子用三十年时间形成的威望。与刘皇帝正面对抗,大概率扛不住君父带来的忠孝大义,刘旸也不是刘皇帝能随意拿捏的。
而越是如此,刘旸越是谨慎,三十多年的太子,确实当得太久了,也太辛苦了,但三十多年都等了,也不怕再多等两年。
而刘皇帝的身体……
思绪回来,一干东宫僚属还在议论着,兀自讲什么二十八臣,忠正贤良,气节感人,需要为说情求恕,若是被处死了,则是朝廷莫大的损失……
听到这些,刘旸便不觉厌烦,忍不住敲击了下身前的铜案,太子的威严还是很足了,弘德殿内迅速安静了下来。
看着这一干人等,刘旸冷淡地说道:“陛下还未有处置意旨降下,你们在慌什么,急什么?”
面对太子殿下如此质问,属官们的情绪立刻降温了,好几人脸色甚至臊得通红,毕竟刘旸语气中的嘲弄太明显了。
“殿下息怒,是臣等操切了!”
而刘旸也没有再听这些人罗唣的想法了,毕竟一点建设性的意见都听不到,沉吟几许,冲众人摆了摆手:“今日就议到这儿,你们都退下吧!”
见其状,众臣不敢多嘴,纷纷行礼告退,甭管太子殿下接不接受,他们的想法已经陈述了,已足表忠心。
“徐士廉留一下!”余光观察着众臣,刘旸忽然唤道。
徐士廉,就是十六年前敲登闻鼓告御状的那名士子,因最终查实李昉并无徇私,最后的处置中,徐士廉被发配丰州。
在丰州,一待就是十年,塞北苦寒,人生昏暗无比,毫无前途希望可言。转机发生在榆林大叛乱之时,丰州虽然在榆林道最北端,且隔着荒漠与大河,但依旧受到了影响。
曾有叛匪袭扰,州内惶恐,危急之时,就是徐士廉与同为沦落人的徐铉纠集了一批乡勇,协助守城,击退来犯之贼匪,并且在后来击破北遁之李继迁军的过程中,丰州官兵也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也正是因为在李继迁之乱过程中的出色表现,徐士廉彻底洗去了身上的劣迹,得到了朝廷的表彰,甚至再度进入了刘皇帝的视野,很是赞赏了一番。
理由也很简单,被作为一个被流放边陲十年的士子,受尽了苦楚,人生长时间处于晦暗之中,前途渺茫,事急之时,仍旧坚定地站在朝廷这边,竭忠尽诚,论迹不论心,就冲这实实在在的表现,徐士廉便该被树立为忠良典型。
也活该其被提拔,先从一个流放士子直接拔为丰州司马,很快又被调至京中任御史,后又升任工部主事,直到被太子看中,调到东宫担任右庶之,一直到现在。
徐士廉的仕途际遇,可谓是精彩纷呈,但其间的坎坷曲折、辛酸苦楚,却也非常人所能承受。如今,已然成为太子刘旸的家臣,前途不可限量,一定程度上,徐士廉甚至得感激那十年的磨砺。
相比之下,当初那个被告的进士武济川,才学确实不错,但这十六七年下来,也仍旧老老实实地在集贤殿编书,毫无前景可言。
对徐士廉,刘旸还是比较欣赏的,这毕竟是个经历过考验的人才。看着不卑不亢的徐士廉,刘旸轻声问道:“适才议论,人人都发表见解,唯有你始终缄默,一言未发!此番风波闹得这般大,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闻问,徐士廉沉默了下,而后拱手向刘旸拜道:“臣心中有话,但恐所言不中殿下之意,乃至冒犯了殿下!”
听其言,刘旸自然更感兴趣了,手一伸:“你且讲来听听!”
停顿了下,徐士廉郑重地说道:“恕臣轻狂,这满殿庸臣,无一人是为殿下计算,也无一人谈及此事要害!
以臣愚见,殿下为今之计,绝非轻涉此事,上表求情,而当保持沉默,不予表态,即便要有所作为,也该是进表章,坚定支持陛下之任何决议,绝无其他选择!
相比朝廷这场风波,不管是西北弊政整饬,还是全国税改,皆更为重要,也是殿下真正该做的!”
“你是要我充耳不闻,独善其身?”刘旸闻言,面无异状,只是稍加思量后,缓缓道:“张、吕等人,乃是朝廷重臣,若坐视其受难,那对朝廷确实是个不小的损失,也有损陛下之英明。我身为太子,若缄默不言,坐视不谏,只怕会寒了臣子之心……”
刘旸这话说得平稳,但多少有点言不由衷,不过他却饶有兴趣地盯着徐士廉,观察着他的反应。
而徐士廉果然没让他失望,稍加犹豫,拱手再拜,语气严肃:“且不提今日之患,乃其咎由自取。恕臣斗胆直言,就是十个张、吕,也不如殿下之安危重要!”
这话一出,弘德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刘旸沉吟几许,方悠悠然地冲徐士廉道:“徐卿,你很不错……”
徐士廉微讶,但迅速反应过来:“臣言行孟浪,还请殿下恕罪!”
摆摆手,刘旸轻声道:“你的意见,我已知晓,你也退下吧!”
“臣告退!”
徐士廉,算是一个意外收获,未曾想,他竟能切中自己几分心理。琢磨一阵,刘旸低喃道:“想要独善其身,岂是易事啊……”
几乎是赶着刘旸这句感慨,没过多久,内侍王约来报,垂拱殿来人宣旨,刘皇帝召见。
第449章 皇帝对太子
自开年以来,刘旸与刘皇帝碰面的次数便很少,哪怕在元夕当日的乾元御宴上,交流也不多,究其原因,还是刘旸不想多刺激刘皇帝。
如今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只能用暧昧复杂来形容了,其间分寸,就是刘旸都有种难以把握的感觉,不得不谨慎行事。
再度踏入垂拱殿,刘旸心中难免带着少许喟叹,当见到皇父时,情绪便更加复杂了。至少从外表看来,刘皇帝的状态并不佳,御案依旧高高在上,但却几乎全部笼罩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面庞,又仿佛在隐藏伤口与破绽。
近前,则能明显看到,老皇帝那一脸的疲倦,凌乱的花白胡须,浓重的黑眼圈,裂缝一般的皱纹,整个已经彻底陷入一种迟暮的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