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不得不说,刘皇帝在“康氏谋反案”前后的决策做法,确实存在不少有待商榷之地,也造成了一些恶劣的影响。
具体有什么更严重、更深层次的影响,还不得而知,但就当下而言,京畿之中,出现了一些震动,引发了一些骚乱,诸多权贵们心中也泛起了嘀咕。
不管是就事论事也好,还是感同身受也罢,同情康氏的人很多,但敢于为之发声的,几乎没有,此案已然定下,人都已经杀了,至少三代之内,是翻不了案。同时,有些同情,也只是鳄鱼的眼泪,原因不述自明。
而对此时千秋殿中的勋贵们而言,最要紧的不是其他,而是康宁案到此为止,不要继续扩大,即便无法阻止株连,也该限制在“康氏”之内,不要把他们这些贵人牵扯进去。
这一点,从刘皇帝千秋殿召见的举动来看,问题应该不大,但若说轻松度过,什么代价也不付出,显然也不大可能,毕竟那么多官员可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们与牵涉进康氏谋反案中付出的代价有多沉重。
哪怕他们是功臣勋贵,是老皇帝嘴里的自己人,也不觉得能够轻松过关,毕竟,刘皇帝这个大家长,对“自己人”也狠着呢……
随着一声宣呼,在众人既期待又敬畏的目光中,刘皇帝那老迈的身体出现了,还是一手竹杖,一席黑袍,背还是微微佝着。
至殿中,登御阶,坐御案,众臣行礼,刘皇帝居高临下,环视一圈,没有如常地让他们平身,而是从御案上拎起一摞公文,嘴里慢条斯理地问道:“昨日法场行刑,都去看了吧!”
这话一出,立刻冷场,勋贵们面面相觑,一时并没有人敢接这话。扫了几眼,刘皇帝看向赵匡义:“广阳伯,你说!”
赵匡义在场不是爵位最高的,但权势绝对属他最重,他既然也在此,自然也更引人注目,甚至被视为“领袖”,原来堂堂的广阳伯、赵相公也与康氏案有涉啊……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着,盯着赵匡义,便可知此事的走向了。
甭管此时赵匡义心中是如何起伏,但面上的波澜不惊,也不负其“城府深厚”的标签。面对刘皇帝的问话,赵匡义很是平静地应道:“回陛下,臣等昨日都在刑场,亲眼观刑。”
“有何感想?”刘皇帝追问道。
赵匡义腰多弯下些,依旧从容:“康氏逆党,为害多年,陛下明察秋毫,一举扫除祸害,荡平不法,实在大快人心……”
“你们呢?”刘皇帝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冲其他人道。
对此,很多人都有震悚的反应,但都紧跟着开口,加入“讨伐”康氏叛逆的阵列之中。
“你们这些人中,不乏与康氏相交莫逆者,就没有同情康氏,为之惋惜的?”刘皇帝又冷幽幽的问。
这话一出,好几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显然自己对号入座了。他们的反应也更快,几乎不假思索,参差不齐的,态度坚定地表态,说他们与康氏逆党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刘皇帝就那么平静地注视着他们表演,一直到他们住口,殿中逐渐安静下来,方才把手中的那叠公文掷下,沉声道:“这里是从康家搜得的一些证据,上边记载的是你们与康氏之间的金钱往来记录与债务关系,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时间、地点、经办人及相关事项……”
听此言,勋贵们就像学会了川剧一般,脸变得飞快,有的面沉如水,有的冷汗迭出,还有的手脚直颤。
虽然有乐观的预估,但刘皇帝这算账发落的语气,还是让人心惊胆战,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能猜准老皇帝的心思。同时,所谓对康氏的“同情”也消失地无影无踪,甚至怒火中烧,这康家果真是贼子,留下这些东西,原来早怀歹意,真是其心可诛,死不足惜……
“你们也不用紧张!”观察了片刻,刘皇帝袍服一摆,淡淡道:“朕若想处置你们,那你们此时的处境,就不会在这千秋殿!”
“陛下英明!”
“陛下明察!”
“拜谢陛下……”
一干人如蒙大赦,龙屁不断地喷向刘皇帝。
看着他们这番作态,刘皇帝则还是严肃着一张脸,语气生冷地道:“但是,此事也没那么简单就过去。
这些账目之中所载,明确详细,康氏的钱财,都是当罚没的赃款盗钱,你们欠康氏,就是欠国库,康家的账你们敢耍赖,国库的钱,却容不得拖欠。把你们欠的钱,都上缴给国库销账。
还有,此事牵出了你们不少家族子弟,这些膏梁纨袴,也都不用在京城内待了,朕给他们两个选择,要么出海拓殖,要么援边从军!
如何?”
随着刘皇帝疑问的尾音落下,千秋殿在经过短暂的沉默,勋贵们快速消化了老皇帝用意之后,纷纷表示认可。
就连如今以贪婪闻名的国舅李业,在刘皇帝处置办法上也没有任何怪话,毕竟事涉逆党,刘皇帝能给一个平稳着陆的方案已经是莫大宽恩。
当然,与李业从倒下的身躯上攫取的好处相比,当初借的那两万贯,又不算什么了。那名震北市的“八方楼”,如今已是李国舅的产业,只歇业了不到十日,便照常营业,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招牌幌子换了……
而相比于对那些官僚毫不留情、毫无余地的刑杀相比,刘皇帝对勋贵们的处理,确实是宽容了。而造成这两者最本质的差别,还是身份地位的不同。
在刘皇帝看来,官僚比起贵族,更容易受如康氏这等奸商的驱策与钳制,造成的实际危害也更大。大汉的官僚很多,杀一些不影响大局,但贵族就不一样了。
当然,刘皇帝并不是太过在意舆论,原本也不是没动过再借机会剪除一些勋贵的心思,只是,这一回牵扯进去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老皇帝都忍不出心生顾忌。
如此,康宁案方在朝廷权贵层面上,宣告进入收尾阶段……
第415章 皇孙归来
宫城东南,一道宣惠门将大内与东宫连接起来,这是东宫与大内最主要也是最大的一个通道,太子及东宫妃嫔平日进宫觐见问安,都是自此通过。
寻常时候,一般的东宫属官、内侍都无资格走此门,这也是环大内守备最为森严的宫门,常驻两队大内卫士。
又是一年夏季来到,炎日当空,尽情的释放着光芒与热量,将宣惠门肃立卫士的影子直射在地。除了威风凛凛的卫士,宣惠门还候着一波人。
几名内侍宫娥,是东宫中人,一名长相清秀、身姿挺拔的少年乃是皇孙刘文济,伞盖之下狭小的阴影中,是衣着华丽、徐娘半老的赵妃,所有人中数她最为望眼欲穿。
能让他们在宣惠门前如此郑重以待的,正是皇孙刘文涣。去岁,谈及支援安西之事,刘文涣适逢其会,刘皇帝偶来一念,让刘文涣带队,押运一批重要军械物资西去。
只一个折返,便是近一年的时间,方才于今晨抵京。且刚进城,便被刘皇帝派人接到宫去问话,爷孙俩在垂拱殿一叙谈便是整个上午。
对于刘文涣的归来,最高兴的毫无疑问是其母赵妃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刘文涣这一个往返何止万里,再加上又是去兵凶战危的安西。
赵妃牵肠挂肚了一年,时时祈福祝愿,如今爱子平安归来,虽然消息通报的是完好无失,但不亲眼见到人,岂能彻底安心。
赵妃在宣惠门前,已经等待了快两个时辰了,耐心十足,既然期盼着能快些见到刘文涣,同时又对老皇帝接见这么久满怀希望与遐想。
相比于赵妃矛盾的心情,倒是候在一旁的刘文济,安安静静的,尚带稚能的面庞能让人一眼看出年纪,但那股低调内敛的气质却也让人容易心生好感。
当然,刘文济亲自前来宫门等候兄长,却也离不开他那聪明的母亲萧妃的建议。且不提应该表现出的兄友弟恭,就冲刘文涣不辞辛苦跋涉万里、履至西疆,这份精神就值得刘文济学习。
一直到午后,日头西移,连宫人们都露出辛苦忍受的表情之际,刘文涣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帘。西行仅一年,但刘文涣的成长却是成倍的变化,人显得精瘦了些,但精神却仿佛得到了洗礼,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自信的气质。
远远地便望见宫门下的那行人,尤其是母亲熟悉的身影,刘文涣立刻提起了速度,朝宣惠门飞奔而去,近前,直直地跪下,扑在迎上来的赵妃怀里。
母子重逢,自是一番思念之情的宣泄,刘文涣眼含泪花,赵妃也是喜极而泣,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眼泪更是止不住。
人虽然完好归来,但那被染黑的面庞,让赵妃看来实在心疼,显然,刘文涣此次西行之旅,并不是去享福的。
“我儿受苦了!”赵妃嘴里念叨着。
逐渐平复下心情的刘文涣闻言,却是爽朗一笑:“再苦,也不如戍守边关的官民与浴血西征的将士,倒是此行耗时颇久,让娘亲担忧,儿深感不安!”
见状,赵妃欣慰地擦了擦眼泪,激动地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是否用过午膳,娘已吩咐人备好……”
“多谢娘亲!”虽然刘皇帝已经留他吃过午饭了,但刘文涣还是体谅母亲的一番心意,微笑着顺从其安排。
母子简单叙话毕,刘文济也终于走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向刘文涣行礼道,连山露出温暖的笑容:“大哥,你终于回京了!”
闻声,刘文涣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刘文济身上,目光似鹰隼一般锐利,在这个弟弟身上审视了一圈,也迅速回之以笑,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二郎,一载未见,你也长高不少啊!”
虽然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但兄弟俩之间也确实有些年头没有如此亲热过了,刘文济都有些愣神。不过很快眉开眼笑,冲刘文涣道:“大哥,离京这般久,我们都很是想念。听闻你归来,赵娘娘惊喜万分,在此已等候两个时辰了。”
听刘文济这么说,刘文涣表情一正,再度看向母亲,郑重向赵妃拱手行礼,语气真挚地道:“让娘亲担心了!”
“大哥,我还从未离开过京城,你已经西行万里!”刘文济兴致勃勃,紧跟着问道:“你可要好生与我们讲讲这西行见闻,西北应当如先生所说那般广袤壮丽吧!大哥你见过黄河九十九曲吗?走过沙漠吗?狂沙漫卷是不是很震撼?”
刘文济的脸上,除了浓浓的好奇,还有深深的敬佩,两眼就差冒星星了。见状,刘文涣嘴角也不由露出点自得的笑容,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拍了拍他肩膀:“这些,在大西北实在太常见了,我也都见过,先回宫,我慢慢给你说……”
闻言,刘文济的表情由眉开眼笑转变为眉飞色舞了……
心情同样逐渐平复下来的赵妃,注意着这兄弟俩的交流,虽然刘文济对刘文涣是一副谦逊礼敬乃至有几分殷勤的态度,但赵妃心中就是有些别扭。
见兄弟俩越发熟络,赵妃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冲刘文涣道:“文涣,你确实要好好给娘讲讲你这一路的经历!”
“是!”刘文涣恭敬地道。
似乎感受到了来自赵妃隐隐的排斥,刘文济也迅速收敛了下来,嘴上还挂着笑容,像个跟班一样随赵妃母子回宫,眼睑垂下,目光平静落在脚尖前的方寸之地,默不作声。
回东宫路上,刘文涣为表孝顺之意,亲自搀着赵妃,轻声笑谈:“还有一则好消息要告知娘亲,适才垂拱殿上,祖父已给儿赐爵了,封为一等万年侯……”
对刘文涣之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赵妃,其次便是太子刘旸了,毕竟为人父母。不过,与赵妃相比,刘旸是稳得住的,一直待在广政殿,执着于国事,一切如常的样子。
但自刘文涣入宫之后,便遣人关注着了,并且今日离开广政殿的时间,也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而在下午,刘旸还专门把赵德芳、慕容永仁召到广政殿,亲自问询刘文涣西行的情况,这二人可是刘旸专门给刘文涣选的随从官员。
东宫,弘德殿。
一场家宴是理所应当的,宫人们有序地忙碌着,准备着给皇孙接风洗尘的各项物什。殿左,太子刘旸单独接见刘文涣,自回宫以来,刘文涣是有些飘的,哪怕在刘皇帝面前,也是自信满满的,但此时,迎着父亲打量的目光,得意之情方稍稍淡去。
平静地注视着刘文涣,见他身子挺直、不敢松懈的模样,刘旸终是笑了,这一笑也让刘文涣松了口气。或许是错觉,刘文涣觉得,自家的太子父亲,比皇帝祖父还要威严,令人敬畏。
“我问过赵德芳与慕容永仁二人,他们对你的评价很不错,说你性情坚毅,能经磨砺,可担大任!”刘旸缓缓道。
闻言,刘文涣心中微喜,面上则谦虚道:“儿不敢当,只是久受祖父教诲,不敢忘怀,一心只为完成身负使命罢了。”
见状,刘旸又摇了摇头,淡淡道:“赵与慕容二人,也未经大事,他们的评价,有多少恭维之处,暂且不论,我只希望,这一趟出行没有白费,亲身经历,所见所闻,能够记住,成为你真正的见识!”
“是!”听刘旸这么说,刘文涣沉静了下来,顺从地应道。
第416章 面试
“有没有见到你六叔,他身体可还好?”刘旸问道。
关于刘文涣西行的经历,刘皇帝已经问过了,刘旸也同样关心,由刘文涣亲自讲述,这一点很重要。当初让未经实事的刘文涣去押运物资,不管刘皇帝那里具体是怎样的心理,但在刘旸这边,是真存着考察的意图。如今归来殿中问对,也算是“面试”了。
刘文涣一时则没想那么多,问什么,就答什么,道:“未曾!儿一行,只到了碎叶城,将军需物料交付与安西都督府,是向使君接收的。六叔当时仍在怛罗斯,亲自坐镇,布置防御,弹压新占城镇土地。儿在碎叶城待了半月后,便返程回京!”
“既然已经到了碎叶城,为何不再多行几百里,去怛罗斯看望你六叔?以当下国家的走势来看,我们是数年乃至十数年,都未必再有机会见到他了……”刘旸看着刘文涣,轻声道。
闻言,刘文涣面露踟蹰,低声答道:“儿本来也打算率领亲卫西行怛罗斯,去拜见六叔,只是被赵德芳、慕容永仁劝阻了,说怛罗斯以西治安未靖,贼盗横行,仍有不少抗拒大汉的叛贼,向使君也坚决不同意儿西行,因而,最终没能前去面见六叔。”
听刘文涣这么说,刘旸沉默了下,叹道:“你六叔是我的胞弟,是你祖父爱子,也是大汉亲王。怛罗斯那些地方,再凶险,反抗再激烈,也已为大汉所占据,插着我大汉的旗帜。你六叔不怕危险,那么多百战将士也不怕。
臣下们劝阻,是因为你的身份,担心你的安危,甚至可以说是他们职责所在。又不是让你去上阵杀敌,代你祖父去看望你六叔,哪怕替你六叔给你祖父带回几句话,也是好的啊……”
这话一出,刘文涣脸色不由变了,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一个错误,至于这个错误有多严重,则不是他此时能够评估的。
刘文涣突然想到,在垂拱殿时,皇祖父也问了六叔的事,当时也是这般回答的。皇祖父对自己始终是一脸的慈和,也难知其深不可测的想法,但父亲显然是有些失望的。
刘文涣的脑子还懵着,所幸刘旸没有继续纠结于此事,而是换了个话题,继续问:“碎叶城如今是什么情况,是怎样一番面貌?”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只需描述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即可,同时又很难,难在不知道刘旸更关心什么,又想听什么。
因此,刘文涣没有贸然开口,认真思忖片刻之后,方才拱拱手,一脸思考状,缓缓道来:“这些年来,儿听得最多的,便是安西、安东与南洋,碎叶城过去只记载于史册中,六叔奋武,将之收复,儿也一直饱怀好奇,充满向往。
然而,此番亲临碎叶城,却多少有些失望。自不提两京了,也不必与道府治城相比,即便是儿西行路上所经州城,也少有是碎叶能胜过的,而碎叶,此前黑汗国竟然都之。”
刘文涣的话里,充满了对大汉的自豪之情,同时也有对碎叶城浓浓的鄙视。这种鄙夷,刘旸明显感觉到了,不过面上并无异状,只是多瞥了他一眼。
刘文涣见刘旸听得认真,也更加自信了,组织了下言语,侃侃而谈:“碎叶城,是一座石头城,防御还算坚固,只是能够容纳的士民人口不多,大抵是战争的缘故,至今仍是一片萧条,并未见识到书中描述的繁荣景象,到目前为止,碎叶主要的任务依旧是为西征大军供馈辎重。
城内外只拥民数万,半数都是胡人,满城都是胡音杂语,汉胡之间,屡有冲突,不过,敢于闹事的胡人都被严厉处罚了。
为了鼓励、保护迁徙的汉民,六叔在当地制定了严酷的刑罚,以约束当地胡民。每个城镇都贴有布告,言胡人敢犯汉民财产者,杀之无罪!
六叔是以严刑峻法,强行统治当地,乱世武典,此事见效极快,但后患颇多,引发剧烈的胡汉矛盾,当地胡民对我大汉将士、移民很是仇视……”
刘旸越听,眉头越皱,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仔细地观察了刘文涣两眼,抬指道:“这些情况,是你想出来的?”
闻问,刘文涣小心地道:“儿见识浅薄,这些是赵德芳与慕容永仁讨论安西时政时提出来的,儿觉得有些道理,因而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