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这些党项杂夷,贼心不死,简直穷凶极恶,恶胆包天,竟敢在东京行此大逆之事,老臣以为,彼族罪不容诛,必须予以严厉报复,以示惩戒!”韩通立刻起身,义正言辞地说道。
心中则暗暗松了口气,这段时间,皇城司那群鹰犬像疯狗一般四处出击,到处传人调查,一副要乱咬人的样子。他掌管的兵部,则是重点照顾单位,一度让韩通有种祸事临头、麻烦缠身的感觉。
如今,轰轰烈烈的调查下来,竟是这么一个结果,对于韩通而言,再合适不过了,必须得“支持”。别管背后真相如何,但眼下,再没有比党项人更适合拿来背锅的了,既然能给上上下下一个交代,还能趁机转移矛盾,安抚民怨,一举两得的买卖,可以做。
韩通说完,下意识扫了一圈,观察众人的反应。刘皇帝面无表情,其他人,包括太子在内,都再沉吟,但多少表现出了些异样。
对于韩通那点小心思,刘皇帝自然看得明白,这老小子也是越发圆滑机狡了,粗鄙暴烈的外表下,其腹已黑。
“韩卿真是嫉恶如仇啊!不过,不需急切,先听听其他人看法。”刘皇帝淡淡道。
虽然没有提前沟通,但这君臣唱和之态极其明显。赵匡义反应算是快的,紧跟着起身,面浮怒意,语气严厉地说道:“陛下,贼子猖獗,冒犯天威,害我士民,非以极刑不能偿其罪,消民怨!
依调查报告,贼子来自榆林党项,寻根究底,祸乱之源,还在西北,臣以为,若欲反制报复,还需榆林剿贼行营再施手段!
党项之害,已成痼疾,为国家长治,黎民久安,必须将此祸害彻底铲除,不惜一切手段!”
赵匡义说完,宋琪、王著、吕端等几名大臣,也跟着陆续发言,基本都顺着韩、赵二人的话头往下说。从一开始,这场御前会议的基调便已定下,他们这些人,嗅觉从来都是敏锐的,侍奉刘皇帝也久了,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拆台。
何况,推党项人出来背锅,怎么看怎么合适……虽然,他们心里也都清楚,榆林都被封锁快半年了,以那般强大的封锁力度,党项人想要突围而出,并且到东京来犯事,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
再者,榆林党项的情况,他们这些大臣也都清楚得很,人都快死干净了。不过,这等事,骗不了他们这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权贵,骗骗下层牛马,骗骗全天下的愚民,还是足够的。
“太子怎么看?”刘皇帝瞥向默不作声的刘旸。
被点到,刘旸也不动声色,迎着刘皇帝的目光,从容应道:“倘若此,当如何对党项逆贼施以惩戒!”
“你说说看!”刘皇帝直接道。
刘旸想了想,道:“在朝廷不懈打击下,榆林叛贼已大部分平定,榆林大部已复平静,党项人业已式微。历来是大乱易定,小寇难已,比起简单的反制报复,朝廷当寻求彻底根除此祸乱之源的办法!”
“哦?”刘旸这话,仿佛说到了刘皇帝心坎里,脸上竟然绽开了点不怎么应景的笑意,继续问道:“如何根除啊?”
闻问,刘旸沉默了下,而后低声说了四个字:“一如既往!”
刘旸此时的心情如何,是否言不由衷,就连刘皇帝也有点把握不住,不过,他的话却表明了一点,此前朝廷的做法,不就是为了从根本解决问题吗?而“心慈手软”的太子,在这方面,显然认识清晰。
刘皇帝凝眉琢磨了片刻,突然问道:“如今榆林还有多少党项人?”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根本没有答案,更别说一个准确的数字了。短暂的沉默后,赵匡义主动禀道:“陛下,根据此前榆林行营上奏,反正、投降、俘虏之党项人众,约有一万三千余众,至于榆林民间,犹存多少党项,尚不得知。”
闻言,刘皇帝竟然点了点头,对于这样的结果,一副很满意模样。不再啰嗦,直接道:“传诏榆林行营,着将所有榆林党项,尽数外迁!朕近来一直在想,党项归附二十余载,却最终离心离德,悍然作乱,实乃其心不臣,其性难驯。
既然难以汉臣自居,那汉土也难容彼辈。大汉海纳百川,能容万族,却绝不包含这些叛臣逆贼。古语有云,既来之则安之,大汉用了二十多年证明党项难安,那即去之!”
“陛下英明!”刘皇帝一番话,顿时引得满堂称赞,只是,恭维的感觉太过浓烈。
“敢问陛下,党项余众,当迁往何处?”刘旸主动问道。
刘皇帝几乎不假思索:“朕看流求就不错,海内难安,那边赶到海外去!”
听此议,赵匡义不由忧虑道:“话虽如此,党项据榆林尚且不臣,若流之海外,恐纵虎之患,倘有事,朝廷更加难制!”
“赵卿说得好啊!”刘皇帝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两眼直直地盯着赵匡义,目光深沉而阴冷。
就仿佛被猛兽盯上了一般,赵匡义大感心悸,同时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赶忙道:“陛下英明!”
他却是忽然想到了,榆林党项,大部分基本在此前的战乱与戕斗中,损失殆尽,剩下这三两万人,在迁徙的途中,死掉一些,在海运的途中,再出现些什么意外,也不奇怪。最后,党项彻底消亡于民族之林,也能显得更加自然,甚至于,朝廷给他们送行,都算全一份“体面”了……
“陛下,党项人在西北分布广泛,榆林党项自然是根深蒂固,然除此之外,尚有山阳、河西、陇右诸党项,这些人加起来,少亦逾十万。对此这些党项余众,朝廷当行何等政策?”这个时候,宰相宋琪提及一事,他考虑事情,素来全面。
对此,刘皇帝没有让他们讨论,而是直接做出指示:“更名易姓、去除族群者,可留,否则一概‘外迁’处置!”
“是!”
如此,算是对延庆坊爆炸案有了定论,并拿出了一个解决方案。紧接着,刘皇帝对刘旸道:“延庆坊士民损失惨重,对遇难百姓,朝廷当调拨一批钱粮予以慰问,用于抚恤,帮助其重建家园,遇难之官吏及其家人,也当依律施恩,治丧之事,也要派人吊祭……”
“是!臣会安排!”刘旸严肃地应道,这种事情,他是绝对支持的。
沉吟了下,刘皇帝目光又落到韩通身上,淡漠地说道:“此祸虽是党项贼子作乱,但工场、库房、监管、守备,同样有失职懈怠之罪,尤以你兵部下属最为严重。所涉职吏,同样不能放过,一概严厉处置!”
本以为已经过关的韩通,听到这句话,再度心紧,果然,哪里那么容易就过关了,这火不只烧了延庆坊,显然还要烧到他兵部来。
不过,对此韩通也不敢有什么异议,老皇帝的决策,他还敢反对不成。心思微转,韩通一脸严肃地道:“陛下所言甚是,老臣身为兵部主官,监管不力,首当其责,愿负罪请辞!”
“准了!”听其言,刘皇帝干脆地道。
而刘皇帝的干脆,显然是韩通也没想到的,下意识地抬头,愣愣地望着他。
见状,刘皇帝轻声道:“怎么,莫非觉得处置太轻了?”
“谢陛下宽容!”韩通赶忙搭话,只是,这心头难免苦涩。有心请辞是一回事,皇帝就这么当殿答应,如此干脆,毫不挽留,这感觉又是另外一回事,实在糟糕极了。
然而,事已至此,话已出口,即便韩通有再多的委屈与不甘,都不好发作出来了,只能感叹,时运不济,晚节不保。
其他人,同样感到意外,这可是韩通啊……不过,倒下一个兵部尚书、开国勋贵,说服力似乎也更强。
刘皇帝则没有满足的样子,继续道:“兵部也该从上到下,好生整治一番了,连火药库这等重地,都能玩忽懈怠,其他事务,安能使人放心?”
显然,刘皇帝又要折腾官僚了。
第223章 应急机制
“此番火药库失事,延庆坊大火,皆赖巡检司果断出兵,动作迅速,方使火情及时得到控制,避免更多损失及伤亡!”
刘皇帝换了个姿态,慢悠悠地说道:“按理说,巡检使张永德,勇于任事,敢于担当,有济难之功,该当予以褒奖。
不过,当夜他便向朕告罪,原因是,未得上命,擅自掉兵,有违朝制,朕也觉得是这样。朝廷制定那么多典章制度,就是为秩序井然,一举一动,都有法可依,有例可行。规矩定了,就不是摆设,就该遵从。
关于此事,诸卿有何意见?”
众臣在下,听刘皇帝说出这么一番话,都有些把不准刘皇帝的脉。都这种时候了,不会还要就此说事,拿张永德的过吧。
已经罢了一个兵部尚书,难道还要把张永德也给撸了,倘若这样,那张永德此番,可算是得不偿失了。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张永德,不过张永德倒显得很平静。
赵匡义近来不论是在御前,还是在朝廷内,表现都很积极,此时想了想,也主动开口:“陛下,事分轻重缓急,当危难之际,张巡检不为个人得失,勇于担责,救灾救民,此为大义所在。
虽略有逾越之处,却也事出有因,倘以此罪之,恐怕朝野难以心服,今后,臣工遇事,也将畏手畏脚,难免迟钝,失时失效……”
说到这儿,赵匡义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朝廷所定规矩,又不能不守。臣以为,此时可以特例看待,陛下可法外施恩,宽恕张巡检逾越之举。陛下金口一开,自可两全其美!”
“这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听赵匡义这么说,刘皇帝轻轻一笑,道:“不过,特事固然可以特办,然此例一开,今后所有人都以此为借口,假危急之名,先斩后奏,长此以往,那制度规矩,岂不形同虚设?”
话说到这个份上,如何不知,刘皇帝另有用意。也猜了,赵匡义直接拱手请示道:“陛下英明,恕臣愚钝,还请陛下示下,教臣等一妥善办法!”
赵匡义又故作谦虚了,以他的聪明智慧,怎么可能想不出来,只是捧着刘皇帝罢了。刘皇帝也不兜圈子,嘴角微微上咧,说道:“此事可成,特例,但只此一例!”
“至于今后!另寻他法!”
说到这儿,刘皇帝突然瞧向近来日子十分不好过的开封府刘继昌:“东京每年发生多少火情?”
闻问,刘继昌不敢怠慢,立刻答道:“回陛下,据臣所查,东京每年各类走水,约有三百余起。”
“有这么多?”刘皇帝有些意外。
刘继昌答道:“陛下,火情虽多,但都无法与此次火难相比!”
“朕是问你这吗?”刘皇帝瞪了他一眼,道:“平日里遇火,都是如何应对处置的?”
“回陛下!”刘继昌硬着头皮,答来:“根据乾祐年间所颁治安条例,府衙下设有救火队,遇火情随即出动,同时各里坊小吏,亦有监察,街巷之间,亦常备注水池,常备水缸,以备火情。因而,走水颇多,却未酿成大的灾难……”
刘继昌这番话,又有些避重就轻了,东京每年那么多起火,前前后后,损失财产,死伤人众也实在不少,只是摊薄下来罢了。
这么大的城市,出几次火灾,显是很正常的。即便损失大些,苦的也是小民,甚至咎由自取,只以寻常记录上报,也惊动不了刘皇帝。
对于这里边的门道,刘皇帝虽有所觉,倒也没寻根究底,继续为难刘继昌,他目的并不在此。当然,对于他所提关于火情的治安条例,他此时倒也有了些意识。
接着刘继昌的话,刘皇帝感慨道:“显然,从朝廷到官府,过去并不是没有警惕。只是,以此次之事看来,过去的条例,只适用于小火小灾,寻常事务,遇此大火急情,便力有不足!”
“依朕的意思,在巡检司框架下,单设一支队伍,专门应对此类急情,不只是火灾,就是洪灾、雨灾、暴乱,也可应时而出!”终于,刘皇帝说出他想法。
刘皇帝这番建议一提出,在场的大臣们别管心中究竟如何想,面上表现得却极为到位,皆赞其英明,考虑得当。
大概是也有些腻了,刘皇帝觉得这样的反应颇为无趣,叹了口气:“也只有经历了这等刻骨铭心之痛,方能有所反思,寻求改变。吃一堑,长一智,延庆坊死难了那么多士民百姓,哪怕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也得有所措施,以免祸事重演。这是用性命换来的教训啊!”
“陛下忧国忧民之心,臣等钦佩不已!”王著这一回抢先开口,继续对刘皇帝唱赞歌。一旁的赵匡义方欲张嘴,瞥了他一眼,生生地咽下。
“陛下的建议甚好,完全可以加强朝廷在此类突发事件的应对!”刘旸也起身,郑重地说道。
看着刘旸,刘皇帝道:“人数,暂且定为一千人,具体条制与组织细则,就由你与众大臣以及枢密院、巡检司共同拟定,看看效果!”
“是!”
“遵命!”
“你们都退下吧!太子留下!”刘皇帝是越发感到精力不济了,只议了这么一会儿,便有些疲惫,姿态垮了下来,冲众人摆了摆手。
众臣鱼贯而出,崇政殿内迅速安静了下来,刘皇帝微微倚靠在御案边,撑着脑袋,默不作声。刘旸见状,轻声唤了句:“爹!”
刘皇帝揉了揉额头,看着他:“坐!”
待刘旸坐定,刘皇帝方才缓缓道:“你记住,所谓制度与规矩,只是用来约束臣下与百姓的,作为君主,可以严于律己,却不能彻底困于其中,凡事且看利弊如何!”
刘旸微愣,旋即有些郑重地道:“是,儿记住了!”
也不管刘旸是否听进去了,他本身只是有感而发罢了。坐起身,换了个姿态,轻叹道:“那韩德让在东京已经都留许久了吧!”
刘旸颔首:“已然二十日过去了!”
刘皇帝悠悠道:“你可知,他们的来意?”
“据理藩使萧思温汇报,他们此来,是欲向大汉称臣求和,恢复两国邦交往来,意图与大汉永结友好,不复冲突!”刘旸想起几日前萧思温汇报,缓缓答来。
“看来,他们在漠北,是有些熬不住了啊!”刘皇帝笑了笑,而后冷冷道:“只是,党项之祸,就在眼前。朝廷花费了二十余年时间,都没能感化他们,何况契丹?这不远数千里南来,不过是对大汉有所求罢了,说什么永与为好,岂可轻信……”
第224章 调教契丹
至抵东京,被冷落逾二十日后,契丹宰相韩德让终于熬出头,得以面见大汉皇帝。因为来之不易,韩德让显得格外重视,连着装都反复仔细搭理,显得一丝不苟,至于态度,只有恭敬二字,突出一个卑辞厚礼。
“韩德让!”崇政殿内,刘皇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名声在外的契丹汉臣。
“臣韩德让参见陛下!”韩德让动作严谨,三跪九叩,尽显臣服姿态。
“闻名已久啊!”看着这个“大名鼎鼎”的一代能臣,刘皇帝以一种稍显复杂的语气道。
这自然是韩德让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刘皇帝,由于地位身份的差距,态度上保持着谨慎与卑微,但同时,对这个镇压了一个时代,把大辽王朝生生摧毁的男人,带有一定的探究心理。
但此时,感受到刘皇帝语气中的少许异样,韩德让心头有少许古怪。不假思索,拱手应来:“臣不敢当!区区贱名,得入圣人之耳,是臣莫大之荣幸!”
“是吗?”刘皇帝淡淡一笑:“大汉与契丹之间,是几十年积累之血仇,是破国之恨,你作为契丹宰相,不该嘴里时常高唱,食朕肉,寝朕皮吗?”
刘皇帝话里带刺,韩德让心中虽是一个咯噔,但面上依旧保持着从容,沉着道:“陛下言重!人之命运,国之兴衰,自有天命。陛下天命所钟,无往而不利,契丹败于陛下之手,实乃命数所至,何怨之有?要说恨,那也只能恨契丹与陛下共处于世,恨契丹不识天数与陛下为敌……”
“哈哈哈!”听韩德让这么说,刘皇帝终于忍不住笑了笑,甚至激动地揉了揉眼睛,瞧向言语几无底线的韩德让:“你不是听到了什么传言,便以为朕好听奉承话,觉得以此恭维,把朕哄开心了,就能迷惑朕,达成使命?你今日这番话,若是让漠北那些契丹贵族听了,会不会热血上头,把你给诛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