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81章

作者:芈黍离

“贱民啸聚为盗,滋扰乡里,祸害治安,本就触犯王法。杀之,何谈滥杀?”苏逢吉一拍椅子,反驳道,悄然间已经开始偷换概念了。

眼见着二者争论,刘承祐神情却是有些阴。这些大臣,还真不像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的样子,拍桌子、亮嗓子,真的是无所顾忌。包括这个苏逢吉,虽然此前一直替他怼杨邠,或许是“自己人”的缘故,俨然恃宠生骄了!

“殿下!”见刘承祐不说话,窦贞固沉着脸谏言道:“天下群盗,多因战乱与恶政而导致生存不下去的百姓,无奈而啸聚山林。若能安稳度日,谁人愿意为匪为盗,受人唾弃,还受官府剿杀?如今大汉局势已然稳定,只需宽政简刑,诏令各道州将吏,招抚流民下山,归其家园,耕其田亩,天下自然安定,何需滥行杀戮?”

苏逢吉在旁,嘴露讥笑,被刘承祐抬手止住了。

在刘承祐这边,苏逢吉的建议当然是行不通的,若依其法,不杀个血流成河,能告终?况且,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乱,人口锐减,刘承祐尚嫌大汉丁口不够多,没有足够的人来耕种、徭役,怎么可能大行杀戮,自取其乱?至于连坐族群、邻里,那更是扯淡了。

“二位不必争论了!”刘承祐点了下桌案,扫了二人一眼,冷声道:“不能黎民居其家,种其田,操其业,本是朝廷无力所致。大汉之立,方变乱为治,天下盗贼,念其庸贱贫苦,朝廷可适当宽宥!”

“孤议,从窦卿之言,诏令天下道州招抚盗民,还其耕织!”刘承祐声音平稳地过分:“不过,鉴于各州匪患眼中,为地方秩序计,为子民安定计,官府也不可对匪盗之徒无限期容忍。可降诏天下,乾祐元年,三月一日昧爽以前,天下群盗,未有下山寻官府登记造册入编者,悉杀之!至于株连之策,暂不取!”

“诸位相公,以为如何?”环视一圈,刘承祐问道。

“殿下此议考虑周全,甚是妥当,可行!”率先表态的便是苏禹珪,他见着这些窦、苏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看戏都看得有些紧张。

紧接着是窦贞固,点着头表示赞许:“殿下此议,不失为一两全其美之法!”

苏逢吉虽有不甘,但见刘承祐的目光愈加冷淡后,也就打算给刘承祐一个面子,拱了拱手说:“殿下考虑甚妥,可行!”

“臣无异议。”连杨邠,都主动表示了一下。

“既然诸位相公都无异议,那便尽快拟诏下发吧!”刘承祐拍板。

“是!”

“……”

接下来,又与几臣议了议邢、洺、磁、相几州官员的问题,安国军与彰德军这两节度,可空置许久了。自然又是一番激烈的争论,各有人选,刘承祐是有些不胜其烦。

踏出政事堂,回首瞄了瞄,不禁伸出双手用力地在脸上搓了搓,以缓解疲惫。跟杨邠等人共事,当真不是一件轻松的活计,就方才的争论,刘承祐真的有些将这些人一股脑儿地全部扫出朝堂。

这些人,或多或少,私心都太重了。尤其是杨邠与苏逢吉,一个强势恋权,一个贪婪好利。最重要的是,在面对刘承祐这个太子的时候,还没有摆正应有的心态。尤其是杨邠,大概是前番“交恶”过深,在刘承祐面前,那张司马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不由望了望万岁殿方向,刘承祐表情苦巴巴地凝起,也不知刘知远的情况如何了。心头,被一股沉重的压力,给压实了。

根本没有多少歇息的时间,刘承祐还得前往迎宾馆,准备亲自去见那些进京的节度。

以乾祐元年第一日大朝会,再加太子册封典礼之故,天下各州节度都有所表示,或以州官入京进奏,或者亲自上京觐见。

敢亲自来东京的节度,基本都是值得信任的了。昭义军(潞州)节度常思、河阳(孟州)节度使武行德、保义军(陕州)节度使赵晖,再加一个名气最大的泰宁军(兖州)节度使符彦卿。原本还应有个武宁军(徐州)节度使王周,不过以年老多病,未及出行,便病倒了。

对于这些外镇节度,刘承祐自是推心置腹以待,代皇帝刘知远对他们表示问候,并赏赐了一些鞍辔、袭衣、玉带、金器。都知武夫桀暴无礼,然而这些节度,对刘承祐这个太子,可比朝堂上那些宰臣们要恭敬地多,谦卑有礼,无半点逾矩。当然,也许是亲赴东京,知道低调,收敛起了在地方上的“獠牙”。

而这些人中,刘承祐最感兴趣的,自然是兖州节度符彦卿了。符家,可是五代名望颇高的将门世家,原历史上,在五代末期至宋初,尤其显赫。

符彦卿要到今年,才过五十大寿,虽有些发福,但人长得特别正,是一个帅气的老头,气度非凡。在其余节度之中,属于鹤立鸡群的那种。

这么形容,倒不是说其他几名节度都是庸才。就拿陕州节度赵晖来说,当初在刘知远还没登基之时,便是他与侯章、王晏二者,在陕州诛契丹将吏,首为天下倡,支持刘知远做皇帝。就冲着这胆识与眼光,这老将便已非常人可比,再加亲赴来京,更表其忠诚,这是可以托付大事的将才。

只是,在刘承祐这儿,符彦卿的名气太大了。自他“降临”此世,若无后边的耳闻熟悉,这些人中,他就只听过符彦卿。

当然,刘承祐这般看重符彦卿,除了符家在军政中的底蕴影响之外,更重要的,还得数他那三个名气很大的女儿,若得姐妹齐花开,咳咳……

毕竟是三个拥有皇后命格的女子!

估计符彦卿自己,心中都有些好奇,这个太子殿下,为何对自己格外地另眼相待。

接见这个,接见那个,讨论政事,处理军务,初监国,刘承祐便忙了个底朝天,然而细数下来,却当真没有干成太多的事。国家,真不是一个人便能管得过来的,刘承祐已存着搞出一个“内阁”来辅助自己处理军政的想法了。

虽然还没有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地步,但政事堂那些老臣,当真与他有“代沟”。实际上,还是亲疏有别,喜恶有异,用得不顺手罢了。

一直到傍晚,刘承祐去万岁殿给刘知远请安,皇后陪伴在侧。刘知远精力虽有不济,但显然有所恢复,父子俩闲谈了两句,便行告退。

但是,刘承祐心里清楚,他这皇父,快不行了。如今见他,就如当初见病重的刘承训一般,给他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周王府”,夜已深了。

“殿下。”闻他归来,髙怀瑾主动将他迎入府中。

堂间,整齐地摆着好几排的礼物。刘承祐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官员们恭贺殿下成为太子,所表心意!”髙怀瑾解释着。

没等刘承祐回话,高氏让人递上一个册子,说道:“妾身已命人,将所有送礼的官员职位与名字皆记录下来了。”

略表诧异,刘承祐翻开稍微瞄了几页,人还当真不少,偏头看着髙怀瑾,见她满脸恬然。这个女人,不简单。

“这些礼物,要不要退还?”高氏小声问道。

“不用!倘如此,倒显得孤不近人情了!”刘承祐放下名册,摆了摆手,吩咐道:“将之散与东京城内的贫苦人家吧!”

“殿下仁德!”高氏顿时温婉一笑。

“府中收拾收拾,准备搬入宫内!”深吸了一口气,刘承祐吩咐着。

毕竟是太子了,纵使周王府广大,也不再是宜居之地。

耿氏的肚子是越来越大,刘承祐去瞧了一眼,然后便去髙怀瑾那儿了。

夜深人静,共浴之后,两个人纠缠到了榻上。以高氏身材之丰满结实,对刘承祐的诱惑力一向不浅,只是今日绝对是累了,最终没怎么深入交流,便趴在髙怀瑾胸脯上睡着了。

夜,更深了,屋中的暧昧气息消散了许多。髙怀瑾玉臂搂着刘承祐的脑袋,感受着胸前的挤压,一点也不以为意。

刘承祐虽闭着眼睛,但他眉宇间疲惫却是完全释放出来了,很快还打起了呼噜。注意到此,高氏不禁探手,怜惜地抚摸起刘承祐的侧颊,挪了挪身子,把他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给他当软垫……

第168章 执迷不悟

“哎……”

“唉……”

寒夜深沉,杨府后堂,灯烛通明,杨邠背着手,在堂间徘徊不定,表情沉凝,唉声叹气。凉风中摇摆不定的烛火,仿佛映照着他此刻的心情。

观其堂间布置,清素简朴,没有一点奢华之象。有一说一,如今大汉的宰臣们,若论清俭,无人能出杨邠之右。

“父亲,您何故如此忧虑?”其长子杨廷侃在旁忍不住问道。

前面提过,大汉的朝臣们,就没有真正干净的。似苏逢吉,好敛财,贪污受贿,前番秉政,竟敢肆无忌惮地卖官鬻爵,虽然已经收敛的许多,但其贪渎的行为却从没停止过。

杨邠虽不好置财货,但他的私心也不浅。三个儿子,长子廷侃在为吏部主事,有考功司的职事;次子廷伟为内殿直指挥;三子廷倚在大理寺当治狱官。

为三个儿子谋取职司,却是没有怎么收敛,这也算是“人之常情”,旁人纵有非议,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大家从龙建功,不也为了荫庇子孙吗。但是,杨邠在朝廷中安插的,可不止三个儿子,其亲戚、好友、故旧、乡人,或在京当职,或出为州县吏,“杨系”势力,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很庞大。

有人统计过,在大汉建国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经杨邠手亲自提拔的杨氏亲故,便有三十余人……这般行为,纵使其再有能力,再有功劳,刘承祐又岂能不忌惮、厌恶。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杨邠站在刘承祐对立面,才是刘承祐最恨他的地方。

杨邠心情明显烦闷,听着长子的问话,只斜了他一眼,摆出一张臭脸,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杨邠的家教很严,几个儿子对他很是畏惧。见老父那张冷脸,杨廷侃不禁缩了下脖子,闭嘴一会儿,仍旧忍不住小声问:“您是在担心官家的身体?”

闻言,杨邠脸色难看了几分,不过没有接话。

自开年以来,好几日了,刘知远一直未现身理政,只自内廷时不时地传出诏旨,偶尔接见一下宰臣。以太子监国,然后杨邠的日子,用艰难来形容或许有些过,但终究不顺。朝政事务,许多经他手的处置决议,刘承祐都觉欠妥当。一来二去,矛盾更深。至今日,当着几名宰臣的面,杨邠怒而对刘承祐说:“国家大事,自有臣等处置,殿下无需多言!”

把刘承祐给气得,会后直接掀了桌案。

“还是担心太子殿下那边……”杨廷侃的声音更小了。

这回杨邠的反应大了些,一拍桌子,冷冷地发泄着怨气:“监国这才几日,便把令来行,不把我等宰臣放在眼里。这还只是太子,若让他当了皇帝,还有我杨家的活路?”

杨邠的话,明显把杨廷侃吓了一跳,下意识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想到这是自家内堂,这才稍稍放松。但见杨邠那横眉怒目样子,谨慎地说道:“当不至于此吧。父亲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父亲乃大汉枢相,秉执军政,是国家元臣,劳苦功高,太子殿下只会更加倚仗才是。”

几乎指着长子的鼻子,杨邠骂了句:“愚蠢!若照你这无知想法,异日我杨家被灭门了,都不冤!”

“父亲消消气。”大概也是被训习惯了,杨廷侃脸上不敢有丝毫不愉,上前扶着杨邠坐下,说:“儿观太子殿下虽则严重,却并非不明理之人。谦恭孝顺,也是为朝野所称道的……”

“哼。”闻其言,杨邠哼唧一声,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隋炀帝继位以前,不也是矫情饰行,勾钓虚名。尔等不知,我却清楚,这太子本是个天性凉薄之人!等着吧,日后他若当了皇帝,别说我们这些外臣,就算是他那些亲戚,兄弟、叔父、舅舅,你看有几人能得善终!”

瞟着杨邠,杨廷侃欲言又止,总觉得老父有点偏激了。想了想,提醒道:“现在,连坊里都在流传,太子殿下有唐太宗之风,栾城之战——”

不待杨廷侃说完,杨邠很没耐心地打断他,斥道:“唐太宗是怎么登上皇位的?杀兄弟,逼君父!太子有其阴狠手段,我却是相信的!至于栾城之战,若无张彦威等将奋命,他能有此运,名传天下?”

杨廷侃闭嘴了,根本不能说服他。同时,一股恐惧感袭满全身,若依杨邠这般想法态度,杨氏当真有灭门之忧。

“只可惜苍天无眼,致魏王殿下英年早逝。魏王仁善,若他还在,老夫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扶其登基,岂能让周王白得了储君之位!”杨廷侃顾虑间,杨邠却是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不甘与愤懑。

从杨邠本心讲,是真的特别厌恶刘承祐而喜刘承训吗,实则不然。刘承祐强势,有想法,心思重,明显是不好控制的。反倒是刘承训和善,性子温柔,于他们这些权力在握的宰臣而言,那才是最适合的君主,再加二者相熟的缘故……

见杨邠那副执迷不悟的样子,杨廷侃彻底吓到了,可以用心神俱震来形容,倒退了两步。

泛白的面庞上,忧虑色浓重,此夜天气尚冷,却不及他心头泛凉。错愕几许,杨廷侃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问道:“父亲莫不是担心,此前支持魏王,怕太子以前事心怀疑忌?”

对此问,杨邠未作回答。

见状,杨廷侃紧跟着建议道:“倘若如此,父亲何不与太子殿下开诚布公地谈论一番,消除误解。以殿下的器量,难道还会与父亲你计较吗?”

“你这是要我去服软低头吗?”不说还好,言方落,杨邠扭头便是一番疾言厉色。

“若父亲抹不开脸面,儿愿代父前往!”

对杨廷侃的天真,杨邠不禁哂笑:“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你去,替杨家蒙羞吗?”

但见杨邠固执,杨廷侃头一次急了,劝道:“父亲,如今君臣名分已定,太子殿下不可轻辱。自古,有多少以臣抗君,能得善终者?”

若是平时,儿子敢这么对他说话,杨邠早一巴掌呼过去了。不过眼下,见杨廷侃表情间的担忧,杨邠不由叹了口气,摆摆手:“为父自有计较,你不必过虑。时辰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把杨廷侃屏退后,杨邠独处堂间,一张脸更苦了。事实上,他的心中,也是十分忐忑,若真有底气,何至于深夜于此哀叹。

“官家,已经在为太子铺路,恐怕也是时日无多了!”沉思了许久,杨邠嘴里喃喃道:“老夫,是不能不早做准备了!”

这几日,刘知远最紧要的几道诏令,便是再度对禁军的调整。除了史宏肇依旧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同平章事之外,提刘信为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又以李洪信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李洪威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李洪建为大内都部署,养子刘承赟进为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驸马宋延渥为京城巡检。

后面几人,能力如何暂且不提,但不是宗室,便是皇亲,俨然是为刘承祐的继位保驾护航的。甚至于,刘知远都有心调慕容彦超来京,担任侍卫司高级将领……

当然,就刘承祐看来,刘知远的安排,并不怎么“稳妥”,主要是他这几个叔父、舅舅,当真不是可托后事的人,要么能力有缺,要么性格受限。若依刘承祐的意思,只需将杨邠、史宏肇二人,尤其是史宏肇解职,甚至都不用解职,遣其就镇,调离东京即可。(史宏肇尚领归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

不过对于刘知远的好意,刘承祐也是心领了。感风雨欲来,刘承祐是按部就班,十分从容地,暗中布置着一切。虽然这段时间,他分心于国政,但对于军队,他从没有放松过,他脑子里可清醒着,朝堂之上争得再凶,都不如军权来得实在。

东京禁军中,刘承祐的影响已然不小,又有马全义、向训、韩通等心腹将校为他宣传养望,老将、旧将正常都不会反对他,再有郭威为代表的一部分将校支持。唯一的不稳定因素史宏肇,不过这个人真的不得军心,虽为其党羽控制有一批禁军,但能否掀起一场叛乱,刘承祐都对他没信心。

可以说,哪怕刘知远突然驾崩了,只要局势正常发展,没有意外,刘承祐以太子之尊顺利继位登基,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杨邠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沉抑思索了许久,杨邠老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些许迟疑:“难道,我得去找那鄙夫共事?”

第169章 两面三刀

“相公,兵部侍郎王景崇求见!”

府中管事的通禀声,打断了杨邠渐渐畅通的思路。闻言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耐,望了望堂外,寒霭深沉,茫茫一片,又不禁有些疑惑:“此人夤夜来访,所谓何事?”

“相公,王侍郎自侧门来,行迹隐秘。”管事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