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然而,榆林的情势,与一个多月前,已经完全大变,盐州的叛乱,就像一团烈火,彻底点燃了叛乱的干柴,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夏州这边的情况,比之之前,也是直线下滑,李继迁终于同野利部合流了,正式得到了野利部的全力支持,声势大振,兵马实力都得到了数倍的增长,黄羊平那个此前的剿贼前哨也失陷了,镇长张岩在生命的威胁之下,选择参与叛乱,并被李继迁拜为将军。
这显然,又成为了王侁的一个污点,毕竟那张岩与他颇有渊源。当然,像张岩这样的人,并不少,他们往往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选择忠于朝廷却要直接被叛军杀死,要么就参与进去。
对于很多人来讲,并不难选,即便苟延残喘,至少参与进去不用立刻就死,而在边地,常年与艰苦的环境做着斗争,生存本就成为了所有人的本能,至于道德忠诚什么的,对于豪强草莽而言,实在没有太多的约束力。
而得了野利部众的支持,李继迁实力大增,脱胎换骨,投奔他的党项人像决堤洪水一般涌去,李继迁也终于放下了一份戒心,毕竟,叛乱之初,盐州那边声势可比他在夏州的小打小闹大得多。
李继迁开始以抗汉领袖自居,四派使者,广邀豪杰,大封官爵,甚至给盐州的袁恪去了一道命令,意图把盐州的叛军纳入麾下。
对此,袁恪岂能认同,榆林的风云,是他搅起来的,岂能让李继迁给摘了桃子,虽然不至于交恶,但在这叛乱之初,榆林的各路叛军为了领导权的问题,就已经生出龃龉了。
孟玄喆对李继迁的出击,自然没有太大的效果,虽然有些缴获,杀毙叛军上千人,但一是天气,二是贼众太多,最终还是不得不退回夏州,王侁的盘算,终究落了空,以前是漫不经心,如今是有心无力。
而迫于榆林的形势变化,刘昉也终于从长安动弹了。
第187章 叛贼内情
“听说贼军曾两度来袭,都被你们击退了,第二次,甚至斩获了三百余级?”归德堡内,刘昉轻声问镇将武平。
这是一个正当壮年的低级军官,长相很普通,比较显眼的大概就是那一脸浓郁的长髯了,飘在胸前,给他增加了些许别样的气质。
赵王显然是武平见过地位最高、身份最珍贵的人了,面对刘昉的问话,难免局促,尤其刘昉的表情很严肃,更添几分压力。
因此,答话显得磕磕绊绊的,不过,终究是说清楚了:“回大王,贼众前后约有三千余众,意图偷袭抢关,不过叛乱爆发后,末将被封关设阻,加强防御,因而未被贼军得逞。
贼军装备不整,刀兵不齐,又无攻坚器械,若是偷袭,或为其所趁,然堡内已有准备,居高临下,弟兄们又拼死据敌,自然饮恨堡前!”
“你这堡内,似乎只有两百戍卒常备,以一敌十五,不只能守住要塞,还能杀败叛军,很是不俗啊!”刘昉道:“榆林的叛匪,终究不是一般的乱民!”
刘昉话里,隐隐带着夸奖,武平感受到了,糙脸微红,不过却摇头道:“第一次,只得据守,州里知道叛军南下之后,指挥使又紧急增派了五百司兵、五百团练,再加上堡内外临时武装的义勇,合众之力,方才杀败贼军!”
听其言,刘昉上下打量了武平两眼,道:“你倒是实诚!”
说着瞥向随行而来的金州兵马指挥使:“是这样吗?”
“回大王!正是!”
而武平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错过了一个表功的机会,不过,或许正是这份老实,让刘昉记在了心头。
金州是统一之后,全国建置区划改革中新设的一州,西接环、庆二州,东连延州,南临鄜州,北边则与榆林接壤,算是关内北部一要地。
在指挥使的眼色下,武平又恭敬道:“大王,末将等俘虏了数百叛贼,其中有几名头目,从彼等口中审得一些盐州叛军的情况……”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刘昉吩咐道:“把人带上来,我要亲自询问!”
“是!”
很快,两名盐州叛贼头目被带了上来,都是精壮的汉子,有股子凶悍之气,不过身形看起来很是狼狈,其中一人还受了不轻的伤,伤口被粗鲁地包扎着,当然,若非能提供一些情报,恐怕早就因伤暴毙了,官军对于这等叛贼,是没有任何同情的,死了还能多一个斩首之功。
看着二人,刘昉两眼微眯,直接问道:“说说吧!”
“该说的我早就说了!”没受伤的那人,虽然本能地慑于刘昉的威严,但表现得还挺硬气:“我知道犯的是族诛的大罪,要杀就杀,何必折腾我等!”
“那便再说一遍!”闻言,刘昉笑了笑,语气陡然转厉:“既知是十恶大罪,为何还要犯?”
“说了能活命吗?”
“那就要看你说的,对我有没有价值!”刘昉淡淡道。
以这头目的眼力,自然不知刘昉的身份,但也看得出来,面前堂间唯一坐着的男人,身份不一般,至少比此前击溃并俘虏审讯他们的官军军官要高很多。
“若是没有,那么就地正法!”刘昉又淡淡地补了一句。
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头目犹豫了下,在刘昉的目光下显得格外心虚,但终究是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都不需盘问,开始自我发挥,将自己所知叛军内情一一道来,比起武平的审问,要详细得多。
据说他所言,他名叫王屾,汉人,祖籍剑南道汉州,二十多年前,随父母被举家迁至盐州安家,不过经营不善,以致破产,后被袁恪收容,成为袁家庄的庄客,在经过忠诚考验后,成为袁恪心腹,成为鸣沙费的头目之一,鸣沙费犯下了大案要案,基本都参与其中,包括去年的黑汗使团案。
前者,盐州知州刘访被王玄真拿下后,跟着做贼心虚的袁恪一起逃亡,躲入党项人中。其后,在武德司穷究猛探之下,眼见十余载经营要被连根拔起,袁恪再也忍受不了,把心一横,召集部属,串连盐州党项,举起反旗。
袁恪在盐州党项的关系经营得很牢靠,当地的党项部众,也早就不稳,阴藏叛心,双方一拍即合。当然,王屾也提到,关于造反的事,他是不认同的,只不过,与袁恪牵扯过深,又受胁迫,不得不从,当然这种骗鬼的话,刘昉就当没听过。
在盐州掀起大乱之后,攻击州城定边未果,而盐州的形势也无更多发展的余地,袁恪开始把目光投向其他道州。
这是他的狗头军师张洪给的建议,如果局限在盐州,那么必然迎来朝廷的重点打击,无异于坐以待毙,必需得把乱事扩大。
对此,袁恪很是认同,这也是王屾所属叛军南下的缘由。由袁恪的三弟袁真率领,打算走归德道,涌入关内,挑拨叛乱,把战火烧到鄜州、邠州乃至长安。
当然,想法是好的,结果嘛,在归德堡碰了个头破血流,兵败垂成不说,连袁真都差点被抓。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屾是满腹怨言,抱怨袁恪用人唯亲,那袁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根本不会打仗。当然,他本身也只有从匪劫掠的经验,同样不会行军打仗。
把自己的出身,以及从鸣沙匪到叛乱以及被俘的“光辉履历”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后,王屾就不作话了,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过,刘昉要的,可是更为关键的信息,想了想,道:“盐州叛军如今有多少人?”
“罪人等南下时,袁大将军已拥众数万!”王屾道。
“什么大将军!袁贼!”一旁的金州指挥使恼了,顿时斥道。
王屾吓了一跳,赶忙改口:“是!是袁贼!”
袁恪在举叛之后,为名正言顺,给自己封了一个大将军,同时对部下也是大加封赏,各个都是将军、指挥使。比如这王屾,就是龙骧将军……
刘昉不在意这些显得可笑小节,冷声道:“数万?是两万,三万,还是五万?”
王屾犹豫了下,道:“当有三万多人吧!”
刘昉眉头顿时耸起,对左右道:“看来盐州的情况,比我们此前所知还要严峻得多啊!三万多贼军,整个盐州才多少人?”
“大王,不能再放任叛军了,否则,任其坐大,将更加难焦!”潘罗支有些性急,当即道。
刘昉抬手止住他:“不急,我自由计较!”
“大……大王……”听到潘罗支那声称呼,王屾惊了下,张口结舌。
刘昉瞥了他一眼,道:“你目前所言,还不足以让你免死!”
此言落,王屾没答话,另外一名头目,却已经拖着虚弱的声音道:“袁贼所拥叛军,眼下或许更众。袁贼除了派遣小人等南下,还四处派出使者,联络各地党项,同时,环州、庆州等地,也有发兵,同时,率众劫掠各市镇,逼迫当地百姓从贼……”
“如此乱民之贼,不杀之,如何谢天下!”刘昉头一次发火了,目光冷冽地盯着二人:“那些百姓,若不从贼,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杀!”王屾低声道。
第188章 机遇
“袁贼手下,除了袁泰、袁真两兄弟外,还有袁青、袁衷、马山、张玉、刘横、费永、米谷、封亦等头领,这些人,或是袁贼罗织的党羽,或是党项豪强,都被袁贼封为将军!袁贼还有一名军师唤张洪,叛乱之事,多与之筹谋!”王屾低着头道:
“袁贼除了派袁真率领军南下之外,还遣袁泰、费永西进灵州,挑动灵州党项举叛,具体情况如何,小小人就不知了……”
王屾提到的后一点,刘昉是清楚的,榆林虽乱,但消息并未彻底闭塞,驿传交通还是比较顺畅,关于灵州的情况,他在长安之时也收到过汇报。
不过,他显然更关心盐州叛军的那些牛马蛇神,冷笑两声,冲堂间的几名汉将道:“都是些无名之辈啊!可是,就是这些无名之辈,掀起如此动乱,祸连州县,百姓受难,朝廷疲忙!都给我记住这些人,这都将是你们将来需要剿杀的贼首!”
刘昉说得严厉,一干汉将也不敢怠慢,一个个抱拳肃容,郑重道:“是!”
一番问对之后,刘昉也清楚,再无法从这两名俘虏口中得知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了,毕竟,他们也只是盐州叛军中的小角色,距离核心机密,尚有些距离。
不过,聊胜于无,多少有些收获。沉吟几许,刘昉盯着王屾二人,淡淡道:“你们二人供述,虽然价值不高,但我言而有信,你们的脑袋暂时保住了!”
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为了这句话,此眼一落,王屾二人如释重负,赶忙跪下,连连叩头,千恩万谢:“多谢大王饶命!”
“别忙着谢,你犯的是死罪,头颅暂且寄于尔等颈上罢了!”刘昉道:“暂且留在军中,为王师向导,以观后效,究竟能否活命,还要看你们表现!”
“是!是!”王屾立刻应道:“小人必定竭尽全力,为王师向导,不敢贰心!”
甚至于,王屾心中还涌现出少许热潮,有种窃喜的心理,他们跟着袁恪造反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要一个上进的门路,要一个荣华富贵,要做人上人。
至于对朝廷有多少愤恨与怨气,也是要看需要,鼓动造反的时候,然是苦朝廷久矣,但如今易地而处,屁股自然而然地又坐正了。
甚至于,这可以看作是一次巨大的投机,只是风险较大,需要以身家性命作为赌本。但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又不得不说是一个此生难得的机会,换作寻常时候,像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别说见到堂堂赵王了,就是一个州官都难,如今却见到了,还能亲自说上话,哪怕是被审问。
盐州的叛乱,说到底,还是属于一场传统式的农民起义,只是,多了一些对现状不满的汉地野心家与异族的勾连活动,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不论是盛世还是乱世,基本矛盾,普遍存在。
至于那些从贼之人,为名为利,但根本还是为了更好的生存空间,但在大汉,想要活得舒服滋润,还得在体制内,从被统治者迈入统治阶层。
而阶层的跃进,对于天下大部分人来说,就是横亘于人生旅途中的一道天堑,没有大气运、大智慧是究其一生也难实现的。
普通办法实现不了,那就是只有采取一些激进冒险的举措了,杀人放火金腰带,这是自古皆通的硬道理,造反的人,未必真的反朝廷,也许只是为了招安。
而对王屾这样的人来说,对此,即便没有深刻的认识,但仅凭本能,也知道如何选择。趋利避害,化险为夷,如今,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从叛贼的身份,转变为官军走狗,比起跟着袁恪叛乱,这似乎才是一条康庄大道。
先人前辈们,早就指明了道路,“革命者”通过“革命者”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官帽,照亮自己的前程。王屾想得不远,却也知道,献祭“义军”兄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这就是因祸得福,或许可以看作这是造反最终的目标……
王屾的承诺,过于廉价,对于他的表忠,刘昉自然也不会当真,不过,能有些用处,对平叛有利,他也可以稍作尝试。
“带他们下去,给他们治治伤!”刘昉摆摆手,吩咐道。
“是!”
王屾二人退下后,刘昉又陷入了沉默,一脸凝思,众人见状,只以为他在思考榆林乱事,不敢贸然开口打扰。
良久,刘昉抬头问武平;“除了这两名头目,还俘虏了多少叛贼?”
武平赶忙答道:“回王,约有两百余人,暂时关押在堡垒,未请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刘昉语气淡漠道:“明日正式进入榆林,正需祭旗之物,就拿这些叛贼的头颅,为王师壮行!”
此言一落,众人多有些意外,尤其追随刘昉的几名西北将领,他们可知道,赵王殿下可不是这么残暴的人。
金州指挥使迟疑道:“大王,都杀了?”
刘昉瞥了他一眼:“我的话没说清楚吗?”
“禀大王,这两百余俘虏,大部分都是汉人,且主动投降……”
刘昉不待他说完,便道:“造反作乱的汉人,比之党项贼寇,更加可恶,更加该杀!这是陛下亲口所说,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即便是大冬天的,金州指挥使也不由面色一白,激生冷汗,赶忙道:“大王有令,末将等必然遵从!只是,杀了这些俘虏,固然可以提振士气,震慑叛军,但榆林叛众颇多,末将不免担忧,届时叛贼走投无路,顽抗死战,难免给王师造成阻碍与损伤。”
“这不是你们该考虑的!”对此,刘昉态度很坚决,环视一圈,道:“我再重申一遍,此番平叛,不是把那干叛军击败就结束了的,陛下对于榆林的弊病,已经忍无可忍,我们不只要平定乱贼,更需把榆林彻底清理一遍,消除那些痼疾,让大汉的统治永远维系下去!至于反抗者,同样只有一个解决办法,杀!”
最后一个“杀”字,说得掷地有声,同样冷酷坚决,显然,对于刘皇帝的意志,刘昉是理解得很透彻的,从思想上就有了充分准备。
也再没有人敢对此有任何异议,毕竟,刘昉连连拿刘皇帝的话做解释,而刘皇帝对于这些将领而言,同样是神祇一般的存在,从本能上就只有服从二字。更何况,一干叛贼而言,杀得越多,他们功劳越大,想通了这一点,更不会有什么顾忌与负担了,从军者,也从来不怕杀戮。
“再者,对于叛军,朝廷也不是不留一丝余地,陛下的意思很明确,前者诏书也已写明,提叛贼首级投官者,可免一死,生死抉择,自有他们自己选择,我们只当依诏而行!都明白了吗?”刘昉严厉道。
“是!”
“今日于归德堡休整,明日继续开拔,向盐州进发!”刘昉又吩道:“通知盐州张齐贤、王玄真二位使君,做好接应准备!”
“是!”
事实上,在刘昉北上之前,早有方面大员赶赴榆林了,那就是新任的榆林道布政使张齐贤,就像此前刘皇帝对太子刘旸所说,张齐贤可以做榆林主官,如今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