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耶律斜轸此前为备战,对辽东压榨得太狠了,简直是刮地三尺,竭泽而渔,造成的后果,自然由大汉这边来承担了,也必须得承担。或许,这也是耶律斜轸的御敌策略之一吧,即便丢了辽东,也是座废墟,能够汉军造成任何一点麻烦,一点阻碍,或许都是对辽军防守的增强。
于是,八月末的辽阳,内外对比明显,城内秩序井然,城外哀声一片。沿东梁河两岸,搭建起了大量简易的草寮木屋,这些都是乞食百姓的栖息之所,乱糟糟的,人虽多,却没有多少生气。
饥民从放赈的军卒职吏手中,接过一碗热腾腾的粥,双手捧着,狼狈的面容间流露出喜悦与感动的神采,基本不可能。
放眼望去,只有压抑与沉默,当然,每当放粥之时,还是会掀起一些波澜……
第267章 仁厚太子
新雨过后,辽阳的城池、道路、屋舍、草木都被刷新了一遍,虽则万里无云,但天地间却氨氮无比,冰冰凉凉的霭气扑在脸上,让刘旸不禁打了个哆嗦。
见状,侍卫在旁的马怀遇赶忙将手中的一件裘袍给刘旸披上。刘旸也没有拒绝,自己系上束带,这是出征前皇后赠予的,果真用上了,披在身上,感受的也是母亲带给的温暖。
水土不服的人中,就包括刘旸这个太子,先前染了些风凉,可把周边人吓了个够呛,所幸只是偶染风寒,用医施药,照料得当,方才逐渐恢复。
轻抚着辽阳破旧的城墙,丝丝凉意,透过手指几乎直浸入心底,让刘旸的心情也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城外,已经收容了多少流民了?”刘旸望着城外沿着东梁河铺开的难民营地,突然问道。
一直跟在刘旸身边处事锻炼的慕容德丰禀道:“回殿下,已经有近三万人了!”
“他们,又何止缺一口吃食啊!”刘旸幽幽一叹,手下意识地抓了抓袍边,柔软的质地带给良好的手感。
“辽军征兵缴粮,再加土地大量抛荒误耕,以及乱兵流匪的劫掠,整个辽东百姓,最缺的就是口粮,一口活命续命的吃食!”作为太子亲随近臣,慕容德丰大概能够体会到刘旸的一些心思,拱手说道,语气中带着宽慰。
“一场秋雨一场寒!”刘旸说道:“将入九月,入冬也不远了,食既不饱,衣不足暖,待天气再寒些,这些人,又能支撑几时呢?饮凉水,居破寮,甚至席天卧地!”刘旸目光中,闪烁着少许同情的光芒。
闻言,慕容德丰说道:“殿下,这些流民,大多是些老弱妇孺,青壮甚少,能够跋涉至辽阳乞食,已是难得。军中已然派粮,甚至分士卒帮他们搭建寮舍,这取水御寒,还需靠他们自己……”
“可否让军中,再分拨些布匹、衣物、柴炭?”刘旸说道。
慕容德丰迟疑了下,苦笑着答道:“殿下,几十万大军供给,每日消耗都是海量,每一份粮料、被服、柴炭,都需节省着用。为救济这些流民,已然侵占了不少军需,再多,只怕军中会有所不满。且流民并不至于此,仍有大量难民,自各方陆续赶来……”
“韩尚书不是在紧急筹措吗?这么长时间了,救济粮食,也该运到了吧!”刘旸说道。
看了慕容德丰一眼,刘旸语气严肃地道:“军用虽日耗巨大,但以此前囤积,连这点耗用都支撑不住?以军粮救济难民,也是经过朝廷同意的!”
“招徕流民,放粮救饥,安抚人心,如今人是聚集过来了,若是仅止于此,救饥不救寒,岂不是半途而废?”刘旸认真道。
看着刘旸逐渐平静的面庞,慕容德丰叹道:“还是殿下仁厚啊!不过,臣还是认为,救民的同时,还需让其自救啊!”
“就他们如今的境地,即便自救,只怕也力难从心吧!”刘旸反问。
说着,刘旸直接命令了:“你去找粮料使,再协调一部分军粮,每餐多添些米面,至少给个半饱吧!至于御寒取暖,分一部分柴炭,集中取暖!另外,行文韩尚书,让他筹措赈济粮时,再多备一些布匹衣物以及石炭!”
“是!”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终究还是得靠他们自救!”沉吟了下,刘旸继续道:“难民营,有些混乱了,再从军中抽调一些宣慰使与下级军吏,将这些流民组织起来,以五百人为一队,去伐木、采集,搭建完固茅舍,这庇护之所,总不当如此简陋。以后汇集来的饥民,都要照此编制安排!”
“遵命!”慕容德丰当即应道:“殿下此举甚可!”
“对了,粮种、农具,也当让韩尚书筹集一批!”刘旸又道。
闻言,慕容德丰道:“殿下这是已经考虑到,将来复垦复耕了!”
刘旸:“总有那么一天的,先做好准备吧!”
“殿下,大量流民人口集中在辽阳、沈州,虽然便于赈济,但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也牵扯了军队太多精力!”慕容德丰提醒道。
“非常之时,应急举措罢了!”刘旸对此,倒是心中有底,说道:“眼下,辽东各州各城,缺少大汉的官吏,等援辽的第一批官吏到了之后,便可安排下去,铺开统治,届时,就可将民政事务,移交出去了!”
“那批官吏的调派,进展如何了?可曾有消息?”刘旸问。
慕容德丰:“根据中秋前李相所发制文,燕山道已然选派了九名州县官吏,算时间路途,也该到辽阳了!后续人员,应扔在协调之中!”
点了点头,刘旸抬手指示道:“等人到了,立刻禀报,我要亲自接见他们,派官任职!”
“各州臣服朝廷的辽国旧吏代表,已至辽阳,何时安排接见?”慕容德丰请示道。
“稍后回衙,就带人来吧!”刘旸叹道:“辽东初下,今后,想要真正收治辽东,还是需要留用这些旧吏啊!”
“不过,这些人,未必是真心臣服朝廷,不足轻信!”慕容德丰道。
刘旸摇了摇头:“固然不足全信,但既然投诚了,能够为朝廷所用,不妨碍大度些,当用则用,以观其表现。这也是收治辽东的重要一环,也十分必要,王师远来,都有水土不服,何况对这片丢失已经的土地重建汉家统治,仅靠从国内调派的官吏,是很难做到的!
行在传达的制令,尽快恢复辽东的秩序,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至少入冬之前,需要有些成效……”
听刘旸这番从容客观的见解,慕容德丰年轻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敬佩的神情,拱手道:“殿下襟怀,臣敬服!”
摆摆手,刘旸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这些啊,都是得自陛下教诲,倘若是陛下在此,也会做相同的决定!”
“南面的辰耀宁苏等州,情况如何了?”刘旸又问。
“南面诸州,攻克甚早,经过整治,情况还算稳定,据耀州报,也有一部分的流民涌入,当地将吏,也有收容安置!”
“嗯!”这下,刘旸只是轻轻地应了声,看表情,还算满意。
站在城垣上,望着城外的风景,两座巨大军营,夹东梁河而建,既牢牢守备着辽阳城,也监视着城外的流民。
比起难民营的杂乱狼藉,军营当然要整洁有序得多,比起难民们仍旧避免不了忍饥冒寒,将士们衣食饱暖,还有娱乐活动。即便是从军的丁夫民壮,待遇都堪称优厚。
不提城内城外,就是两片营地,都仿佛是两个世界。
“日新,你说这些难民,如今对大汉是什么态度?是仇恨,是畏惧,还是感谢?”刘旸语气沉重地问。
这个话题,似乎也确实显得沉重了,迟疑少许,慕容德丰方才道:“战争固然造成了他们的苦难,但是,这活命之恩,是实实在在的。否则,城外这些人,很难活过此冬!”
“一手屠刀杀戮,一手慈悲救济,或许,这就是征服吧!”刘旸忽然感慨道。
见刘旸心情沉重,慕容德丰主动改变话题,建议道:“殿下,北伐已然半载有余,陛下已至燕山,您是否抽出时间,前去谒见,亲自汇报军政?”
“嗯……”沉吟了下,刘旸吩咐道:“辽东军政事务繁重,拟文发幽州,先行请示一番!”
“是!”
第268章 机遇
作为辽国的东京,政治地位上仅次于上京,又有深厚的历史底蕴,辽阳城总体而言,还是不错,城市的规模不小,至少在东北地区,属于首屈一指的大城。
城中有一座行宫,过去乃是辽国皇帝日常巡幸时栖息之所,耶律璟还在位时,就频繁巡幸辽阳,在当地官府的修缮下,也日趋完善。
当然,比之大汉的壮丽宫室是远远不如,甚至于比不上一些刘皇帝从没驾幸过历史遗留的离宫别馆。不过,再是简陋寒酸,那也是皇权威严的体现。
就像当年去金陵劳军一般,此番即便没有李昉在身边提点,刘旸仍旧将他的大元帅府设在原辽东京留守府内办公,没有搬到那打扫干净的行宫去,无丝毫逾越。
帅府内,自卯时起,简单用过膳食,刘旸就继续着他连轴转的工作状态,今日是忙着接见第一批援辽的官吏。在此之前,他已经等了差不多二十日,这已是燕山道那边十分高效地遴选人员了,并速遣辽东了。
对于初来的九名州县官吏,刘旸很是期待,也尤为重视,也只有这些人到位了,对辽东民政的安抚工作,才将真正进入正轨。
因此,刘旸对于来自燕山道的这些官吏,都是亲自单独接见,一一考察聊天,再根据其过往履历、政绩,进行妥善安排。
不得不说,在做法作风上,刘旸一直在向刘皇帝看齐,对很多事情的处置安排,多多少少都带着点刘皇帝影子,毕竟是刘皇帝耳提面命一手培养出来的太子。
堂内,一名中年官员,感激涕零地拿着太子批给的任命文书,告退而去。刘旸呢,则提笔在一份辽东军政官吏图上把贵德州标记出来,写上一个名字。
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轻舒了一口气,问侍立着的慕容德丰:“还差一个人了吧!”
“正是!”慕容德丰禀道:“石城县尉王吉,年二十七,到任一年!”
闻言,刘旸神情一动:“这个年纪,就成为一县县尉,算是年轻了吧!”
慕容德丰颔首:“换作十年前,都属寻常,到如今,却是不一般了,大汉也不缺官员,能在三十岁以前,做到县级命官,确实难得!”
“这个王吉,是怎么回事?是有过人才干,特殊功劳,还是背景深厚?”脸上露出了点好奇之色,刘旸问道。
慕容德丰如今这个秘书官做得很到位,情况都充分了解过,回答道:“此人出身幽燕本地豪强,往上两代,发于三代乱世,以军功博名田。
其父王璘早年为辽国将吏,乾祐北伐期间,马蓟国公(马全义)领军东进,就是此人据石城起义,配合王师,消灭辽国大将高模翰。后为蓟国公下属,陛下闻其义举,大加褒奖,以州事委之。如今,已升迁至燕山转运副使。
王吉初从军,在石门军服役,后转地方为吏,一年前,补为石城县尉,此番选吏充实辽东,主动请调,获准……”
听慕容德丰这么一番介绍,刘旸心中也就有数了,轻叹道:“难怪,此人才具如何?”
慕容德丰拱手道:“陛下有训示,此番援辽官吏,需选干吏,平庸之才怕难如楚使君之言。不过,具体如何,正需殿下慧眼考察!”
闻之,刘旸露出一点浅笑,说道:“方才接见的官员,大多是资历已满将满,未及升迁者。他这个石城县尉,上任仅一年,竟然也在调派之列。辽东新下,战事未止,东来就职,难料祸福!能够主动求进,或许是个干事之吏!”
慕容德丰点头应道:“这些发迹于低微的豪强家族,确不乏胆略与闯劲。当年王璘能够见机起义,登达天听,可见其胆识眼光,此番王吉之事,恐怕也有其父的推动。辽东凋敝,军政未定,虽有风险,却是用武之地,只要有所建树,乃对今后的仕途,自然大有裨益……”
微微颔首,刘旸偏头看着慕容德丰,目光在其身上打转,轻笑道:“日新,你对这些事情,倒是颇有认识啊!”
闻问,慕容德丰拱手应道:“臣在东宫时,同进京的一些地方官吏有些交流,因而学到了一些东西!”
“殿下,该进午膳了!”二者谈话间,马怀遇端着一份膳食进堂。
闻着饭菜的香气,刘旸也是食指大动,看着马怀遇那稚嫩却严肃的面庞,刘旸温和地道:“怀遇,让你这个朝廷的郡公给我端茶递水送饭,可是委屈你了!”
“殿下不要取笑我了!”马怀遇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一点朴实的笑容。
作为马全义的儿子,被养在宫中,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明事理,也越发知道皇帝对他家的恩典。刘皇帝待其如子,马怀遇被安排跟在刘旸身边,心中则一直视其为兄。
“一起用膳吧!”刘旸招呼着慕容德丰,又对马怀遇吩咐道:“再上些酒菜,添副碗筷,召那王吉来,他是候见最久的,等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一顿酒菜!”
“殿下如此礼贤下士,这王吉怕是要感恩戴德了!”慕容德丰恭维道。
刘旸笑笑,不以为意。
很快,那石城县尉王吉来了。就如刘旸于慕容德丰所猜测的那般,他此番赴辽,乃是其父王璘的运作,事起匆促,根本没有反应的准备。
当调令下达时,更是一头懵,只收到其父的一封家书,都来不及到幽州去听取提点教诲,便匆匆拍马出关。
怀揣心思,连日赶路,这一路,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等赶到辽阳之后,心态也调整得差不多了,开始用心去体会父亲的用意。
而到辽阳,只来得及歇一夜,和那些同样在迁调的官员都没有来得及有什么交际。一切,都显得那么匆忙。
不过,他却是发现了,这一批调遣辽东的官员中,虽然他的职位最低,就属他年纪最轻。而不管此前的履历如何,在辽东,大伙都属同一批人,在同一道起跑线上……
更足喜者,太子殿下竟然要亲自一一接见考核安排官职,这固然是种压力,但是,如果没有辽东之行,他们这些地方职吏,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受训太子殿下的可能。
什么是机遇,这就是机遇。
当然,更令王吉感到惊喜的,是九名官员,只有他有幸,被太子邀请着一起用膳。这是何等的荣幸,并且,还同他们王家的恩主,蓟国公马全义之子,重新连上线了……
对王吉而言,辽阳之行,似乎开了一个不能更好的头了。一番交谈考察,等王吉告退离开,走出大元帅府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同时,努力地回想,自己在太子殿下面前表现如何,应对是否有疏漏,但是越想,越觉得混沌,越觉心虚。
席位上,一直局促着,没敢大胆直视太子,甚至没能记清太子的面貌,更别提察言观色了。
在衙门前逗留了一会儿,平复下忐忑激动的心情,王吉拿出了一封制书,这是太子对他的任命状,上边北伐大元帅的印章还很鲜艳,山河县长。山河县属辽遂州,在辽东西北部,也是目前汉军实际控制最为深远的地方,那是进入科尔沁草原的一条重要道口。
恭敬地收起制书,小心地揣入怀中,王吉恢复了他青年俊杰的神采,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豪气,暗下决心,必要在辽东干出一番事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