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提及此,刘旸说道:“诸公以为,二将此番在甘肃大造杀戮,再留任当年,只会继续激发当地人的仇恨情绪,不便归化,不利收治,因而建议,将二将调回,另作委派!”
“你是什么想法?”刘承祐还是盯着刘旸,问他的看法。
对此,刘旸沉吟几许,稍显犹豫地道:“虽然对王、郭二将,有些不公平,但为了河西大局,只能暂时委屈他们了!”
“我来问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那些回鹘人、甘肃人,会因为朝廷调走这两名将领,就忘却仇恨,诚心归顺吗?”刘承祐终于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问刘旸。
“这……”刘旸稍讷,最终摇摇头:“只怕不能!”
“既然如此,为何不将王彦升、郭进留在河西,靠着他们的凶名、威名,震慑那些回鹘人,给朝廷收治保驾护航?”刘承祐说道。
“可是,因杀俘之事,朝中非议颇多……”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刘承祐却打断刘旸,直直地盯着他。见刘旸脸上露出一抹纠结之色,刘承祐语气这才放缓,温声道:“杀俘之事,我也不喜欢,那么多回鹘兵丁,那么多青壮,哪怕用来挖渠开矿、修桥铺路,都能创造不菲的价值。
白白地杀了,除了激起当地人的仇恨,实无其他益处。但是,我们远在东京,对于前线的将帅,对于作战的将士,也该考虑他们的处境,体谅他们的情绪,不管过程如何,收复河西,对朝廷都是大功一件,将士不畏生死、浴血而战的成果,绝不能轻易抹杀!”
“还有,虽然朝廷西进,是为收复前故地,收回那些原本就属于华夏的国土,但对于在当地游牧耕作了近百年的回鹘人来讲,我们就是在入侵,在掠夺他们的财产,侵略他们的土地,这种情况下,冀望不流血的和平收复,也是不可能的。
胭脂山以及删丹城的杀戮,固然会激起的回鹘人的愤怒与仇恨,同样也会让他们心生畏惧……”
听刘皇帝这番话,刘旸稍作沉吟,问:“那因杀戮而造成的仇恨,如何化解?”
刘承祐淡淡一笑:“一靠朝廷的治理手段与政策,二则需要时间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大汉的实力足够强大,朝廷的权威足以震慑!”
认真地体会了一下刘承祐的见解,刘旸的表情终于趋于平静,然后又问:“既然如此,前段时间,满朝非议,爹为何不降诏制止?倘若你能发话,臣工们想来也不会对此事大加指责了!”
“一在于,滥行杀戮,确实并非我们一直所倡导的,军中更是严厉禁止,需要让王彦升、郭进这样的将领有所警醒了!”刘承祐平静地道:“他们都是虎将骁将,但往往桀骜不驯,大胆妄为,若不及时加以训导,难免闯下大祸!”
“儿听闻,当初西平侯,就是在东京闯下大祸,才被外放到西北为将啊!”刘旸说道。
“是啊!”刘皇帝叹了口气:“当年在淮南战场,王彦升就有杀降的行为,回到东京,又因争功而跋扈莽撞……”
说着,又看着刘旸,叮嘱道:“你要记住,杀戮有的时候,确实是解决事情最简单的做法,但往往遗祸无穷,治军尚需把握分寸,治国则更该三思而行。”
“是!”刘旸恭敬地应道。
事实上,刘皇帝这些话,也就是说说罢了,道理是那个道理,很多人都能明白,关键如何做。刘皇帝这些年,给人定罪判死,杀起人来,又何曾三思过?
“经过此事,王彦升与郭进心里,难免有些情绪,觉得委屈,你觉得,该如何化解?”刘承祐问。
想了想,刘旸建议道:“二将都常年戍守边州,栉风沐雨,本就劳苦功高,不如乘此机会,调回东京在禁军中任职?”
“就这样吧!”刘承祐一副我听你建议的样子。
第60章 家事、国事
洛阳南城,淳化坊内,朱紫高门前,等候着一辆华盖马车,二十余名孔武的甲士护卫在侧,侍者已然准备好登车的步梯。
高门之上,悬挂的是鎏金的“柴府”牌匾。天下姓柴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在洛阳城内,有这等高贵气象的,也唯有英国公一家了。
柴家在帝国内部,地位很高,十分显赫,除了与郭家的关系外,也在于柴荣多年的打拼,建功立业,深受皇帝信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道理,是百世通用,万世不移的,对柴家而言也一样,自从淮南之战后,柴荣在朝中权势益重,而随着地位愈尊崇,柴家所受的优待也就越多。
尤其是柴父守礼,在常居洛阳的勋贵之中,柴守礼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张扬招摇,人皆避畏之。哪怕当年景范、王晏这样的强势留守在任,也不敢过于针对柴守礼。
当初柴荣还姓郭的时候,柴守礼就已经颇为张扬了,后来在柴荣改回原姓后,最为振奋的还得属这柴老太公了。当时为了庆祝此事,广邀宾朋,在家里大宴三日,搞得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甚至被当作趣闻传到了刘皇帝耳中。
当然,也是因为这一世,姐夫郭威没有当皇帝,儿子柴荣没有继承皇位,总体而言,柴守礼还算克制,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恶事给自家儿子招惹麻烦。但是,恣意张扬,跋扈炫耀的行为仍然不少。
人人都捧着,人人都敬着,锦衣玉食,享尽荣华,柴守礼的退休生活,可谓安逸了。
只是,此时的柴府门前,气氛有些怪异,是个人都感觉得到。未己,一道身影自内而出,脚步急促,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正是柴荣,面容紧绷着,脸色很不好看。
“国公!”亲卫跟着出门:“现在去哪里?”。
“回京!”柴荣冷冷地吩咐了一句。
见柴荣怒气冲冲的模样,亲卫不由劝道:“您常年在外奔波,难得来一趟洛阳,见一面老太公,这又何必呢?”
“走!”柴荣短促有力地一句吩咐。
“是!”亲卫无奈,只能应道。
踩着步梯,刚掀开帘幕,便听得背后一阵嘈杂的动静。很快,在两名家仆的搀扶下,一名须发花白锦服的老者走了出来,见到已经登上车辕的柴荣,顿时指着他大骂道:“你这个不孝子,你滚,滚远点!”
“你是朝廷的国公,你权势大,你厉害,我这个当爹的也要对你俯首听命!你这个不孝子……”
“你们说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忤逆的子孙,竟敢如此这般指谪其父!”
“……”
柴守礼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激动起来,却也显得中气十足的,唾沫横飞,但观其颤颤巍巍的样子,身边的仆人都小心地架起他,生怕摔了磕了。
车辕上,柴荣身形顿了下,只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矮身钻入车厢内,然后透着点烦躁的吩咐声传出:“走!”
对于柴荣的命令,护卫随从们可不敢怠慢,很快就驾着马车离开坊里街道……
而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与护卫,柴守礼老脸终于绷不住了,也停止了谩骂,一下子瘫坐下来,坐在门槛上,老泪纵横:“这个不孝子,他真的走了!你走,走了就别回来,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见柴老太公又气又怒又伤心,可急坏了身边的家人,纷纷劝他。
“太公,国公只是一时生气,肯定还会回来的!”
“您老别哭了,要保重身体啊!”
“……”
面对劝说,柴守礼哭声终于小了些,蹬了几下腿,嘴里还是喃喃道:“这个逆子……”
柴守礼今年整七十岁,也才举行过一场十分隆重的寿诞,当时柴荣正忙于经略甘肃,无暇他顾,也就错过了老父的寿诞。
此番,奉诏自西北还京,路过洛阳,心怀愧意的柴荣自然要回府一趟,给柴守礼祝一份晚寿,敬上一份心意。
本来是件好事,父子之间也该是温馨的场面,一开始也是如此。然而,见着府中奢侈的装饰布置,成群的仆役,铺张的用度,柴荣哪里看得惯。
难免指点了一番,然后又提及柴守礼这些年的恣意张扬行为,提醒、警告、教训,讲着说着,语气也就严厉,态度也就强硬的,结果也就惹恼了柴守礼。
柴守礼,人越老,也越爱面子,哪怕财富地位都来源于柴荣,也是难以忍受儿子那般教训指责的,脸上挂不住,愤而与柴荣争执。
当然,不管柴荣性格如何刚烈强势,面对老父,还是没有太好办法的,无奈而走,走得狼狈……
车驾上,柴荣也收起了在旁人面前的怒容,面上涌现出一抹疲惫,双目之中也露出少许感伤,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感头疼地捶了捶额头,你让柴荣治事驭将统兵,从来是游刃有余,但是事实证明,他并不是全能的,至少在处理家事上,在面对自家老父时,当真拿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
要不给洛阳官府打个招呼,让他们帮忙约束一下?很快,这种异想天开就被摒弃于脑外,柴荣可没有那么幼稚。
他几乎可以预想到,如果自己给这样一个授意,那么洛阳官府绝对会反着听,对柴守礼更加“照顾”,并且,这种举动,又将成为别人攻讦的把柄……
对于朝中的那些风闻,柴荣怎么会没有耳闻,一想到这些,心情则更遭了。郭柴家族之显赫,哪有不遭人嫉恨的,过往当然也有人非议,也有人挑刺,但从来不像此番这样,近乎于声讨。
想想那些朝臣言官对自己的议论,既觉可笑,又觉可恶,同时也觉可怕。那么多年了,始终身居高位,柴荣还从来没有像此番的风波这样警惕忧虑。
就像当初,郭威主动求退,父子之间密谈深谈,柴荣也是处之泰然,从来没有紧张过。但是此次,柴荣紧张了。
思及此次带头针对他的国舅李业,如果没有记错,当初他擅杀濮州刺史张建雄时,就是此人率下起哄,请求皇帝治自己的罪。
一个李业,或许还不足以忌惮,但是李业一定程度上能代表李氏外戚,李氏背后站台的又是太后。这一环环联想下去,柴荣也不得不承认,和李业这样的人对上,实在不是件好事……
当然,最让柴荣感到疑虑,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这一回,对于朝中的那些风言风语,皇帝没有表示看法,这似乎也是一种态度。
“哎……”国事、家事,直让柴荣觉得纷扰无比,感受着身心的疲惫,以及有病症复发迹象的身体,柴荣觉得,自己或许也该求退了。
忽然,柴荣终于有些体会到,当年养父郭威是怎么的心境了。
第61章 赵二为官
谈及中牟县,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就会联想到曹操、刺董、逃难、陈宫等关键词,只不过,在当下的大汉,没有《三国演义》,又笼罩在东京的盛名下,中牟县的名气并不高。
不过名气归名气,坐落中原腹地,汴河之滨,西接郑州,东连开封,属东西往来通衢,中牟是实实在在的中原大县,不论从人口还是从经济,都是一座繁荣的县邑。
到开宝二年,经过新一轮的户籍清查,中牟县的在籍人口已然达到了一万零八百余户,真万户大县。皇帝刘承祐出巡时,也曾多次驻陛于此。
论人口的密度,天下绝没有哪个州府比得上开封,哪怕素以人口稠密著称的江浙地区也比不上,没办法,谁叫这是京师所在。东京城内外,居住的官军农工商,已达百万,但若包含开封府下辖的诸县,人口还得再增加几成。天下首府的地位,绝不是说笑的,一府的人口,堪比几个偏远的边道。
有一段时间,刘承祐为京师的人口充盈,感到欣喜,感到自豪。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已开始感到压力了,过于集中的人口,带来了极大的管理上的压力,粮食上的压力。
从大汉全局来看,人口远未到饱和的地步,土地上的矛盾还很宽松,但是在想开封这样的局部地区,人口显然过剩。不过,对此却也没有什么根本的解决办法,大汉京城,就像一座磁力强大的吸铁石,吸引着天南海北的人,朝这边汇聚。
过去的十多年中,开封府所辖区划不断扩大,也有分流人口的用意。但现如今,这招也不好用了,毕竟开封府管辖的镇已经足够大了,到开宝二年,除东京城外,已有足足十三个县。再扩大的话,就可以直接把京畿道也拆分出来,开封府单独设道了。
但不管如何,对于如今的开封府而言,人口的充盈,完全属于幸福的烦恼。而底下的诸县官员,则属于欣喜了,人口越多,也代表州县的等级越高,官职的品秩越高。
新到任的中牟知县,是个年轻人,虽然号称二十六岁,实际上还不满二十五周岁,不过名气很大。他叫赵匡义,袭父爵广平伯(降等世袭),荣国公赵匡胤的兄弟,乾祐十五年的探花。
赵匡义第一次履职并不在中牟,虽然出身显赫,及第高中,又有皇帝的关照,但最开始赵匡义是被委以原武县的。在任的两年时间中,干得果真出色。
赵二的能力,的确不俗,关系处得好,手腕也厉害,在原武县任上,清理刑狱,打击了一批土豪劣绅,名望大涨,并时时了解民间疾苦,解民之忧,济民之困。
原武县滨临黄河,是水患屡发之地,赵匡义也十分重视,因而对堤防沟渠的建设十分上心。他凡事喜欢亲力亲为,每逢春冬枯水期,都亲自带人加固堤岸,巡视工程。
是以,到任一年后,原武便焕然一新,境内肃然,人情愉悦。两年过后,堪称大治,不管是辖下的吏民,还是监察的御史,抑或巡视的上官,对赵匡义都是赞扬有嘉。
于是,在开宝二年季春,经过吏部考评,一致认为,一个小小的原武县,对赵匡义而言太过轻松了,该给他加担子,给他更广阔的空间,施展他的才能。
然后,经过吏部尚书窦仪的署敕,一纸调令,迁中牟县。对于赵匡义,有些老顽固的窦仪,实则很欣赏,因为其孝名,也因为赵匡义是个标准的士大夫,青年俊才。
事实上,当各种优势条件都在赵匡义的身上体现时,仕途怎能不一帆风顺,升官怎能不快?像赵匡义这样的人,起步高,又具备才干,只要按部就班,终有一日能登高位。
如今,到任中牟还不慢三个月,赵匡义就已经开始留下属于他的印迹了。每个地方政风民情不同,赵匡义在中牟也改了施政方向。
劝课农桑,秉公执法,这些是基本方针,因为中牟毗邻京师,也算天子脚下,吏治也差不到哪里去,治安也十分良好,很多重拳行动,是无法使出来的。
于是,赵匡义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劝读、劝学上,积极改善当地学校的条件,资助那些穷困的读书人,鼓励学习,多提倡教化,宣扬德育,并聚集县内的一些文才,一起编纂中牟县志。
在短短的时间内,赵知县的名声又打出去了,这是个不愁找不到事做的人。并且,精力旺盛,在加强教化工作的同时,公务方面,也从未怠慢,总是以一种饱满的精神状态,处置公事,条分缕析,井井有条。
酷暑时节,天气异常炎热,正常情况下,中牟县的百姓,要么顶着炎热忙于生计,要么躲在家里避暑,又或者在树下河边纳凉,到茶寮书馆喝茶听故事。
不过今日,显然有些特殊,足有数百人,齐聚于县衙,看热闹。虽然随着天下承平,民间百姓的娱乐活动也开始丰富了,但眼前的热闹,显然是少见的,吸引力十足,乃有这么多人不顾炎热,聚众围观。
十数名县衙的差役,手执水火棍,维持着秩序,在升堂前,看围观的百姓众多,天气又热,人又拥挤。知县赵匡义还专门命人,准备了两大缸井水,抬至衙前,以供民众们解渴去暑。
虽然只是个很小的举动,但围观的中牟百姓,都对这个新到任不久的亲民官赞扬不已,觉得自己是真得到了父母一般的关怀。
能够引起如此轰动的案子,显然不是小事,也的确是赵匡义上任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一件案子。事情虽大,但调查、审断起来,却也不难,事实清晰,证据齐全。
这是一场因财产而酿成的人伦惨剧。中牟县内有一户土豪姓张,年轻的时候是禁军军官,家主人唤张翁,家中有田宅五百余亩,县城内有产业若干,是县内比较有名的富户了。
膝下有三个儿子,五月初,张翁在走亲回程途中,落马重伤,其后去世,留下的一大片家业,没有遗嘱,让儿子们争得头破血流。
当然,有资格的,只有长子与次子,这二人是张翁发妻所生,小妾生的三子,只能看戏。正常而言,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算闹到官府,也不好处置,最多是发还乡里,让他们宗族长老,共同决定。关键在于,此番涉及到了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