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他就像一座坚固的堤防,但总有人如潮水一般,持之以恒地想要腐蚀他,冲垮他,然后奔向那自由广阔的天地,然后祸及天下。
刘皇帝的被迫害妄想心理,似乎越发严重了。
在刘皇帝于琼林苑避暑的这段时间内,大汉朝廷内部,也是风波不止,舆情汹涌,其中缘由,还在于河西的战事。
到四月下旬,随着甘肃二州的陆续收复,河西的战事也就基本告一段段落了,而来自河西的战报以及诸类消息也陆续传回东京。
按照以往的情况,捷报东传,官军大胜,收复河西,这样的功业,当时满朝欣喜,道贺皇帝。而朝廷也该,对于新纳入朝廷体系的河西诸州进行善后工作,并商讨对有功将士的封赏事宜了。
此番一样,只不过在落实这些事项的过程中,朝中突兀地生出了一些异声。总体而言,此番收复河西,从发兵开始算起,到诸城尽复,回鹘投降,前后也就一个月出头,可谓迅疾了。
然而,很多朝臣都有非议,关键还在于西进的过程。比如,柴荣的屯集兵马,聚众不进,徒费钱粮,耽误农时,就有人提出疑义,既然能够如此迅捷地扑灭回鹘,那前面的行为,又作何解释?
还是与六谷土豪以及诸羌酋长,过往甚密,有收买人心之嫌疑;军中多故旧,唯其马首是瞻,大将皆俯首听命;调兵遣将,轻敌急进,竟陷将士于危地,死伤惨重……
很多讨论上表,明显变了味,不像是在褒奖,更像一种问责,并且,似乎在针对英国公柴荣。还有更为人所指谪的,就是王彦升与郭进杀俘的事情,已经后续在删丹城的劫掠与杀戮,谈及这些,可让一干臣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将帅们的残暴大加诘难。
在这种舆情之下,原本开疆拓土地的喜事,也蒙上了一层阴影。经历了血战的西进将士们的功劳,在这种非议之下,也黯淡了许多。
这种舆论是不正常的,有些意见也是可笑的,然而却确确实实地在东京朝堂间发生了。客观得来讲,对于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来说,有些不公平,魏仁溥虽然也不喜屠杀,尤其是杀俘这种有伤天和的行为,但还是表现出了首相的担当,为将帅们辩解,和谐舆论。
枢密使李处耘则大表愤慨,对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官员加以鄙视与谴责。而出身武将的荣国公赵匡胤,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就一个看客,在贵宾席上,默默地看戏。
这场舆论的背后,当然有人在推动,而推动的人地位还很高,国舅、刑部尚书李业。显然,哪怕十多年过去了,李国舅爱搞事的性格仍旧没有改变,目的也很简单,立威。
说起李国舅,这是个有大志,功业心重的人,但是,哪怕在地方上历练了十多年,颇有政绩,能力也得到了提高,当他被皇帝调回中枢任职高官之时,仍旧有不少人看不上他,觉得他是靠着太后的关系,才有如今地位。
因此,回朝之后,意气风发,打算施展奇才,辅佐圣君,再创大业的李业,明显感觉到旁人对他的小觑。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李业而言,是很难受的事情,在刑部尚书的位置上,他也干得不错,然而,想要施展,却要有足够的权威。
去岁户部侍郎扈蒙的案子,也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其人从云端的高官打落凡尘。此番,西征之事,让他发觉了可钻的空子,也就果断利用上了。
连英国公柴氏他李业都敢针对,都敢搞,可以想见,不管最后成还是不成,谁又敢再小瞧他李国舅?
朝中的有些变化,刘皇帝是洞若观火的,与乾祐时期相比,开宝年虽然才开了个头,但方方面面都复杂了许多。
很多乾祐年间不存在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将一一暴露出来。就像天下百姓,在天下从分裂转向统一的过程中,需要调整适应,刘皇帝的统治从乾祐进入开宝,也将面对新的挑战。
如今,就冒出个苗头,党争!这一回,是功臣与外戚之间的冲突,认真地来讲,以柴郭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来讲,柴荣也属于外戚。
第58章 七皇子,安南问题
“陈太丘与友期行,期日中。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琼林苑的花轩内,清脆的背诵声响起,稚嫩而又充满希望,刘承祐靠在一张躺椅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饮着花酿,吃着瓜果,一副怡然自得的派头。
站在厅中背诵的,乃是皇七子刘晖,周淑妃所出。一般而言,天家的子孙,长相都是不错的,或许年纪大了之后会有长残的风险,但小的时候,基本都是粉雕玉琢,面目可爱的。
刘晖显然也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基因,虽然很可能来自母亲那边的要多些,因为当年也自诩翩翩少年郎的刘皇帝,如今也不再对自己的样貌感到自信了,哪怕臣僚后妃们,仍旧夸他俊伟雄奇。
当然,年方八岁的刘晖是没有这个问题的,天赋这个东西,是从小体现的,明显继承了其母周氏的才气,再加上一直受到的熏陶,刘晖已然展现出超出其他兄弟们的非凡灵气。
对于诗词文章,有着出众的亲和力,从到文华殿进学后开始,大学士张昭就对这个天赋出众的皇子大加赞赏,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大臣夸自己的儿子,真情还是假意,刘承祐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张昭显然是发乎于真心,真的喜欢这个学生。
对此,刘皇帝就像绝大部分的父亲一样,十分喜悦。前不久,巡视三馆,就曾对那些饱学鸿儒们以一种自豪的语气说,朕自负雄才,能够平定天下,但一直短于文才,面对诗词文章就头疼,幸好我家还有一个七郎……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皇七子刘晖的灵气也就传开了。
刘皇帝驾幸琼林苑避暑,除了后妃们随行之外,对于还在进学的皇子们而言,也是放暑假的好机会。
今日,也是刘承祐突得闲情,把刘晖唤来,要考校他的学业。听说他正在读《世说新语》,便让他讲来听听,然后便挑了几则觉得有趣的故事讲给刘承祐听。
当听到“陈太丘与友期”的时候,刘皇帝立时就有种“这篇课文我也学过”的认同感。等他背完,刘承祐把刘晖叫至膝前,捏了捏他的小脸,笑着道:“陈元方七岁便有其异,聪颖机智,能识信义,不过我看我儿,也不差他!”
面对刘承祐的夸奖,刘晖却摇了摇头,说道:“陈元方是青史留名的道德君子,学识品行,都是值得敬佩的,儿岂能与之相比?”
听其言,刘承祐更乐了,说道:“小小年纪,也知谦逊,同样难得啊!”
“你读书刻苦用功,我该给你奖赏,说吧,想要什么?”刘皇帝心情不错,对刘晖眨眨眼。
不过有些出乎他意料的,刘晖摇了摇头,清亮的双眼望着刘承祐,认真地说道:“娘亲告诉我,读书是为了明智识礼,修行操守,倘若受了爹爹赏赐,不就成了为赏赐而读书了吗?”
听他这么说,刘皇帝自是龙颜大悦,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而后笑问:“朕可难得主动与人赏赐,你自己拒绝了,可不要后悔哦!”
再度摇头,刘晖肯定地回答道:“不后悔!”
“哈哈!”刘皇帝很是开怀,看着这个已经透着书卷气的儿子,想了想,道:“书读得好,该表扬,但武艺也不能放下,不只要脑子灵活,还要四肢勤快!”
“是!”虽然答应着,但刘晖的小脸变得苦巴巴的。上天给了他文学上的天赋,却也让他有些厌武。
“既然到琼林苑了,就好好放松一下,和兄弟姐妹们去嬉戏吧!”刘皇帝慈爱地道。
“谢爹爹!”闻言,刘晖雀跃道,然后行了个礼,缓缓退下,然后转身撒腿而去。原本是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在金明池上划船,然后被皇帝老子叫来背书,心里可还是有些急的。
“官家,七皇子真是钟灵毓秀啊!”见刘皇帝注意着刘晖身影的目光,喦脱在旁陪着笑,恭维道。
闻言,刘皇帝脸上的笑意逐渐的消散,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叹道:“日后当个太平王公,也就足够了……”
“喦脱!”突然,刘承祐唤了句。
突兀的声音倒惊了喦脱一下,自附没有说错话啊,腰弯得很低,应道:“官家有何吩咐?”
“静海军献上的贡品中,不是有一对白壁吗?”
“正是!”
“你去传谕,赐给淑妃!”刘皇帝手指一抬。
“是!”
此前,在与群臣谈及四夷问题时,很多人都再感慨,大汉已有万邦来朝之盛。当时刘承祐就回了一句,诸国使者常见,为何安南使者少来?
显然,对于大唐故土,刘皇帝从来是念念不忘的。然后,到开宝二年,占据安南的吴氏,遣使入朝了,不过进献方物却显小气,最珍贵的,也就是一对玉璧。
不是安南对大汉朝廷不够恭敬,只是,如今的安南并不平静,吴氏的统治也日渐不稳,叛乱频发。
安南的动乱,前前后后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了,从其政权建立者吴权死后就开始了,当时外戚杨三哥篡权,王室内部矛盾尖锐,使得吴朝中央威信大跌,从而引得各地的封建主们,据郡邑自守,吴氏不能制之,也就是所谓的“十二使君之乱”。虽然在刘皇帝看来,只是群泥鳅在泥潭里打架,但人家玩得挺欢。
如今当政的,乃是吴权的次子吴昌文,此人算是给吴朝续了一波命,不只从杨三哥手中夺回了政权,在他的统治下,吴氏有那么一段回光返照的时期。
不过,既然是回光返照,终究是积重难返,面对各地不服的封建主,屡次用兵,对于叛乱,也是采取武力打击,长年黩于武功,也没有给吴朝带来根本的改变,反而把国家越打越乱,而割据的现实并没有得到改变。
尤其是大黄华闾洞的丁部领,日渐坐大,吴昌文根本拿其没有办法。而随着年纪越长,精力越发不济,内部问题又太严重,吴昌文又哪里静得下心,腾得出手,来顾及大汉的感受?
此番入贡,还是听说了一个传闻,平粤的汉军统帅潘美,正在厉兵秣马,准备发兵平定安南。这可吓坏了吴昌文,臣下说这是他们礼节不够,这才匆匆忙忙,第二次遣使入朝。
别看安南吴朝是通过与当初的南汉一战独立出去的,但对于吴朝而言,那仍是一个庞然大物。然而这个他们称藩的国家,却被大汉轻易灭了,强弱鲜明,岂能不畏。
而潘美呢,也确实有征伐之心,此前就给刘皇帝上了一道奏折,说安南是国家旧地,南粤无能,致彼脱离,今当取之。
只是刘皇帝当时一门心思扑在河西事务上,给潘美回了一封信,让他按捺不动,待时机成熟,再行动兵。
当然,对潘美来讲,区区吴朝,哪里需要考虑什么时机问题,在他看来,随时随刻都是良机……
但是对于皇帝的意志,还是不敢违背的,于是,潘美又开始做起了当初在湖南的事情,派人刺探、了解安南的情况,构想着进兵方略与路线。
有一点不得不提,虽然吴氏在安南称王称霸,但在大汉的官方文件中,始终称其为静海军,抑或安南,可见刘皇帝对于那片土地的态度。
第59章 皇帝与太子
“官家,太子殿下到了!”自午觉中醒来,方缓了缓,便听到禀报。
“宣!”
这段时间,刘旸基本都是在政事堂,同宰相们一同处理内外诸部司事务,与以往不同的时,如今的太子出各项实践已经可以发表意见,并提出解决办法了。
刘皇帝的目的也很明确,除了继续锻炼他思考、判断、处置事务的能力外,也有让他更深入地了解“开宝新政”的施行与运转,了解他的治国大略。开宝初年,对帝国而言,是段极其关键的转折期,作为太子,不能做一个旁观者。
当刘旸步入时,刘皇帝面上已看不出惺忪睡眼了,上前行礼,恭敬地唤了声:“爹!”
“坐!”看了太子一眼,刘承祐示意道。
朱紫朝服紫金冠,浑身透着贵气威仪,十五岁的年纪或许仍显稚嫩,但作为太子,已经可以予以更大的压力以及更多的责任了。
看他被冕服束缚着,哪怕厅间还算清凉,也汗流不止,刘承祐说道:“天气炎热,把朝服脱了吧!”
“来人,给太子盛碗凉茶!”
刘旸道了声谢,再将朝服褪去,浑身立刻轻松了许多,待饮完凉茶,青葱俊面上也露出了松弛的笑容。
“前段之间,朝中多事,近来我不再宫中,朝堂之上,可曾安静些?”
一手拿茶壶,一手执羽扇,此时的刘承祐不像坐拥天下的帝王,更像一个乡下的地主老财。不过,刘旸可不敢对他这副仪态做什么评价,注意力全在刘皇帝的问题上,听他的意思,到琼林苑来仿佛是为了躲个清净。
想了想,刘旸答道:“前日,收到河中府奏报,夏苗无收,饥民激增。”
“又闹饥荒了?”闻言,刘承祐上半身挺了一下,说道:“这可是要紧事,你是如何处置的?”
“制令河中府,开设粥棚,赈济饥民,河中义仓储粮不足,因而自陕州、晋州调粮!”刘旸答道:“另外,遣御史郑起代表朝廷,前往河中抚慰,尽快解决饥荒,恢复治安!”
“另外,虞国公建议,免除今岁诸道州夏税无苗者!”
相比于以往的旱蝗大灾,今年河中只算小饥了,对此,朝廷早有一套应对办法,刘旸也是十分熟悉了。
“不过!”迟疑了下,刘旸继续道:“舅公言,河中饥荒,地方官府有迟误瞒报之嫌,当遣人调查!”
“你怎么看?”刘承祐来了点兴趣。
“儿查阅过,这些年,河中上报灾害的次数过多,此番上报的时间,也确实显得晚了些。因此,差人调查,我无意见!”刘旸说道。
刘皇帝原本轻松的表情,逐渐凝重了些,沉默了一会儿,问:“河中现任知府是何人?”
刘旸应道:“是已故太子太师安审晖之子安守贞!”
安审晖,乃是襄阳王安审琦的兄长,虽然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但是安氏家族中一个鼎足轻重的人物。
“呵!”刘承祐突然笑了,淡淡道:“当年一个李守贞,婴河中反叛朝廷,如今又是来一个安守贞,提朝廷牧守河中,这是缘分?”
刘皇帝这话,可不是什么好话,刘旸当然听出来了,注意了下皇父的脸色,又道:“事情尚未调查清楚,还不急于定论,且安知府到任不足两年,而河中的灾害问题,时间却已久……”
点了点头,刘承祐摆摆手:“那就等结果出来了,再说!”
“是!”
“河西的善后事宜,安排的如何了?”刘承祐又问。
“经过政事堂的讨论,决定在甘肃瓜沙四州,重置县镇,吏部自关陇紧急调了一批官员,前往赴任,以求尽快恢复秩序。治戍之事,枢密院也已做安排。儿此番前来,正是为河西军政牧守的人员安排,向您请旨!”刘旸说道。
“准备安排何人?”刘承祐问。
“河西布政使,仍以吴廷祚担任;卢多逊为副使,权瓜、沙二州事;杨廷璋为河西都指挥使,负责整编戍卒,调整布防,并清剿不臣之回鹘及诸戎;陈万通为敦煌军使,守御瓜沙!”刘旸说道。
“王彦升、郭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