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李谷此次到扬州,刘承祐给李谷改了个临时差遣——江淮巡阅使,持节全权负责对江南的军务,江淮之水陆兵马,都有调动的权力。关心其身体,刘承祐还特意给他次子李拱加官,令其随行侍奉。并且,以殿直赵延进做他的随行武官,赵延进可是已故陕国公赵晖的儿子,常年侍驾的武臣。
闻之,王朴与王溥二人,立刻前去拜访,对此巧遇,李谷也无任何托大拿捏,不顾舟船的劳顿,亲自会面。
在乾祐前期的数年中,大汉一南一北,有两名最受皇帝信重的大臣,李谷在河北,王朴在淮东。李谷能知人,王朴能荐才,以此并称。
此前一直未有谋面,如今,在这龟山镇巧遇,两个名臣头一次会面,场面虽然不大,但却有种风云际会的恢弘壮丽。
“李使相!”王朴肃容,拱手拜道。
“王使君!”李谷含笑,躬身回礼。
两个年岁相仿,名气相当,功绩相称的时代人物,会面之后,竟如老友一般,坐而论道,相谈甚欢,竟少生疏。
第213章 纡尊降贵
“小的恭迎王公!”开封南郊,汴河码头上,刚从官船上落地,便见到张德钧挺身直立,恭候着。
张德钧实则长相十分出众,也颇有姿仪,风度翩翩,若非知其底细的人,谁人想到,这个气度不凡、贵公子一般的男子,会是个宦官,无根之人。
一身穿着也透着贵气,锦服玉冠,身边跟着数名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的卫士。王朴当然是认识张德钧的,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恭敬的模样,抬手回了个礼:“原来是张中官,哦,现在应该是司使了!”
“王公还京,小的特奉官家之命,前来迎候!”张德钧笑眯眯的,虽则轻言细语,却也没有宦官特务的阴柔。
闻之,王朴立刻正肃容,北向宫城,郑重一拜。
扫了眼汴河之景,水岸绿柳成荫,闾舍绵延,人烟稠密,水上舟船络绎,新增的几座虹桥高悬,沟通两岸。再看着矗立眼前,面积倍增,雄伟壮丽的开封城,王朴长叹一声:“一去六七载,京中已大换新貌了,令人咋舌啊!”
“东京变化之大,王公日后可细细体会!”张德钧说道:“官家有谕,赐王公沐浴、紫服,入宫觐见。王公旧宅狭小,不堪入住,官家于皇城东南,另赐宅邸一座,安顿家眷。王公这便随小的进宫吧!”
对于皇帝细心照顾,王朴难免感激,再度拜谢。张德钧又指着随行的几名卫士,说道:“知道王公僮仆不多,小的特地带了几名下属,别的做不了,帮王公一家抬箱扛包,还是足够的!”
听其言,王朴深深地看了张德钧一眼,这是把自己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啊。东京的变化确实大,眼前的张德钧就是个例子,以前只有个武德司,如今又添了个皇城司。
心中虽生异样,但还是拱手称谢:“多谢张司使一番美意了!”
几个大箱子,自船上卸下,看着卫士费力地将之抬到车上,张德钧语带玩味地道:“何物如此沉重?”
瞥了他一眼,王朴淡淡地说道:“张司使要检查一番吗?”
“王公说笑了,小的岂敢行此冒犯之举,唐突之处,还望见谅!”张德钧赶忙赔礼。
王朴带回的几口箱子,当然不会是什么金银珠宝了,除了一些家私之外,都是些书籍图册。不过,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以王朴的脾性与身份,对于张德钧这宦官+特务的身份,始终抱有一定的戒备与鄙视心理。但人家背后站着皇帝,对此,他也不便多说什么。
沐浴,洗去尘埃,换上一身新装,王朴直接入宫。开封郭城、皇城虽然大变样,但宫城还是那般熟悉。
觐见的地方是文华殿,皇帝刘承祐正在这边察看考校皇子们的学习。得知王朴求见,刘承祐当即口谕传召,并正衣冠,表现得十分郑重。
殿内,刘承祐正坐书案,文华殿大学士张昭侍候在侧,六名皇子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下边。
“臣王朴,参见陛下!”入内,见到皇帝,王朴大礼拜倒。
见状,刘承祐当即起身,离座亲自将他扶起,紧握着他的双手,动情地说道:“卿这些年在扬州,可是让朕好生想念啊!”
不管刘承祐的心情是否真的这般激动,但他这番表现,还是十分让人感慨的,论迹不论心,即便沽名钓誉,这副礼贤下士的气度,也值的人传扬赞佩。
而王朴对此,也是十分感动,虽然被刘承祐有力的双手托着,仍旧躬身再拜:“有劳陛下惦念,臣感激万分!”
注意道王朴苍老的面容,斑白的头发,刘承祐长叹一声:“卿鬓间灰白,纹如沟壑,其老如此,可见操劳之剧,朕心中,着实不忍啊!”
王朴则洒然应道:“臣虽老,但意满足,得遇明君,一展所用,乃臣之幸事。陛下龙行虎步,神采依旧,才是大汉之福!”
“卿治淮多年,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忠直勤恳,名传京师,虽远僻千里,但你我君臣之间,实心若比邻啊!”握着王朴的手,刘承祐似乎舍不得松开,又是激动,又是感慨,做足了姿态。
闻之,王朴说:“陛下盛赞,臣不敢当。陛下付臣以大任,重责在肩,唯恐失政,不能扬陛下恩泽于民,辜负陛下的信任,但悉心尽职,竭力以报而已。”
顿了下,王朴又道:“倒是臣性情有缺,在任淮东,言行常有操切之时,给陛下添麻烦了。幸陛下度量宽宏,不以为意,屡加包容,臣思之,至今含愧无颜!”
听其言,刘承祐笑了,看起来,王朴对自己的“声名狼藉”,还是有一定认识的啊!
“卿言重了!”刘承祐拍了拍他手。
终于松开王朴的手,刘承祐扭身,招呼着几名皇子,道:“文伯公乃是大汉的忠臣良臣,替朝廷安治淮东,尽取民心,乃才德高士。你们是大汉的皇子,对江山社稷,当有以身作则的觉悟,一起向他行礼谢之!”
皇帝老子吩咐了,几个皇子立刻听话地上前,一起向王朴行礼。包括入学文华殿不久的刘旻,也都懵懵懂懂地跟着哥哥们,礼节表现倒也像模像样的。
对此,王朴哪敢直接受着,匆忙回礼,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朝向刘承祐:“官家如此礼待于臣,臣受之有愧啊!”
在大汉的文武重臣中,有资格受皇子纡尊降礼的人并不少,但前前后后,真正受过此礼的,却是屈指可数。当然,此番王朴也是恰逢其时,正好在文华殿,刘承祐趁机想到的体现对他敬重的表现。
“卿一路北归,旅途辛劳,朕当设宴款待,为你接风!”刘承祐说着,便向侍候着的孙延希吩咐道:“传谕备膳万岁殿!”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孙延希有些后知后觉的。这就是此人与张德钧的差距了,若是张德钧,早就见机提前问询准备了。
“多年未见,朕有满腹的话,欲同卿相叙!走,我们一道去万岁殿!”刘承祐又对王朴道。
看着一旁的张昭,笑道:“烦劳张公,作陪如何?”
张昭在殿中,全览君臣会面的“感人”场景,心中难免生出些艳羡之情,作为经学博士、饱学鸿儒,这等尊荣岂不奢望。不过,他终究只是个学问人,皇帝会厚待礼遇,但要做到如此纡尊降贵,那也是不可能的。
面对皇帝的邀请,张昭自然笑应道:“陛下相邀,那是臣的荣幸,岂有推辞的道理!”
万岁殿中,摆了一桌还算丰盛的膳食,算是单独招待王朴,刘承祐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听闻卿在扬州,一直简衣素食,多年俭朴如故,不为扬州繁华所诱,初心依旧。
朕闻之,十分感慨啊。这些年,宫中穿戴、饮食,也渐浮丽起来了,不复当初节衣缩食之景。朕每思之,也不免心存忐忑。”
听皇帝这么说,王朴却道:“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国家财政艰难,陛下以身作则,厉行简朴,已彰明君之德。如今国家逐渐富足,百姓都多有余粮,陛下足食,并无不妥,只需警惕铺张,杜绝浪费即可。
陛下如今,仍能以警示,心怀慎重,可见陛下仁德!”
刘承祐笑了:“你这一回来,就不断地夸朕,朕可有些惭愧啊!”
王朴却是一副认真的态度,道:“臣这一路北归,所见所闻,民安国富,河清海晏,一片清平盛世之象,臣心实感佩万分!”
毕竟是经历了前代乱世的人,王朴的感触,自然深刻。
“虽有所得,却不足以为自矜,固步自封。江南未平,塞北不安,即便大汉治下,黎民百姓的负担,也不轻松。距离清平盛世,还有不小的距离啊!”刘承祐则说道。
一直以来,大汉朝治下,百姓的负担,一直不轻,虽有朝廷几次减负,但都是逐步释压,在税赋、徭役方面,农民的负担仍旧严重。毕竟,这十年间,朝廷动作太多了,功业的背后,往往是民生疾苦。
当然,比起前代,在于政治清明,国家稳定,治安严肃,使百姓少生计之外的其他忧虑。军强,国富,民安,是当下大汉的特征。
见皇帝没有完全沉浸在既有的业绩之中,仍旧保持着谨慎的心理,清明的眼光,王朴也是大感欣慰,道:“陛下笃行自省,终有一日,天下可治,亿兆子民,当获其泽!”
“但愿如此吧!为他日之治安,还需像卿这样的良臣,悉心辅弼啊!”刘承祐举杯,对王朴示意道。
第214章 股肱之臣、肺腑之言
一场私人性质的宴席,在君臣相谊之中结束,已是傍晚时分。刘承祐仍没有放王朴出宫,而是拉着他到内寝,还欲私话。
对于皇帝的热情亲近,王朴感动之余,也有些吃不消,过犹不及,恩宠过甚,也会让人感受到一定的压力。
“卿先坐!”刘承祐喝了点酒,兴致有些高,笑吟吟地对王朴说:“朕有些东西给你看!”
说着,对孙延希吩咐了一声,并且很快,在王朴好奇的目光中,两名内侍抬着一口份量十足大箱子进来,摆在他面前。
“你们都出去吧!”刘承祐扬了下手,而后亲自推开盖子,朝王朴示意了一下。
探眼一看,箱子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奏章,以箱箧的体积来看,估计得有上百份。眉头稍皱,王朴拿起面上的一封,打开阅览,没看两眼,表情立刻紧张起来了,遽然而起,伏首拜倒,口称惶恐。
那封奏章,是朝中职吏、言官对王朴的弹劾公文,而看此情况,估计整个箱子中放着的,都是针对王朴的弹劾。而皇帝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亲自阅览,王朴心理素质再好,也难免忐忑。
见其状,刘承祐赶忙将他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注意王朴紧绷着的表情,刘承祐却是一笑:“卿误会朕的用心了,这些奏章,不过是眼界浅狭之人,所书胡言乱语,未尝没有嫉贤妒能者的中伤,朕视之,如观笑话,徒取一乐罢了!”
说着,在王朴意外的目光下,拿起殿中的一小盏油灯,直接丢入箱中,火焰滚油,吞噬奏章,迅速扩大。
穿透烟雾的火光,映照脸上,王朴仍旧跪着,愣了几许。刘承祐则看着他,认真地说道:“虽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但朕对卿的信任,从无动摇。
你初回京,或许不知,朕却收到了消息,自你离任后,淮东官吏,人情大悦,喜不自禁。
何以如此?却是卿的离任,使得他们不必像往年那般,循规蹈矩,事事小心,不敢懈怠,就如同身上绳缚一空。
淮东官吏如此表现,对你这个执缰者,朕又怎会不满意?所有的非议,只会加重朕对你的敬意,不惧怨愤,一心为国,秉公执事者,朝中能有几人?”
“陛下!”听刘承祐这番肺腑之言,王朴不由再度稽首,哽咽拜服:“圣君明睿,光照万里,臣得以效力佐命,虽死无憾!”
大汉的重臣之中,论廉正耿直,范质足可与王朴相当。然而,两个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范质严于律己,却少敦劝他人,更加重视自己自身的道德约束。
当年初为相时,其家人曾倚仗其权威,于洛阳求田问舍,广置产业,不过,在刘承祐“关注”过洛阳勋贵问题过后,立刻让其亲戚将所有产业变卖,再其后,甚至不允许家人、亲戚从商置业,只允许他们耕田读书。以致于,诸宰相之中,范质不只本人过得清苦,还连带其家人亲戚,都没有从他这里得到好处。
如此,范质在道德层面,是没有什么值得指谪的。而王朴则更是一个极端,不只严格要求自己与家人,还推己及人,要求下属同他保持一致,然而这世间有万类人,岂能混一同性,这也是王朴常受下属怨愤的原因。
箱中焰火高冲,光芒闪动,烟气缭绕,外边侍候的内侍及卫士们不待通报,仓皇入内,想要护驾。
“官家!”
“慌什么!”刘承祐指着燃烧的奏章,淡淡地吩咐着:“抬到殿外,烧干净为止!”
“是!”
抬手挥了挥,弥漫开来的烟气,刘承祐叫上王朴,欲往殿外走走,道:“朕还有要事,同卿商量!”
夜幕下的汉宫廷中,被星罗一般的灯火点缀着,夏夜之中,燥热已然散去,习习的清风轻拂着,倒有一分惬意。
迈着沉稳的步伐,刘承祐说道:“王卿,朕已决议,北伐契丹!”
刘承祐说得平淡,落入王朴耳中,确如惊雷,愕然地问道:“陛下放弃平南战略了?”
“嗯!”刘承祐应了声:“朝廷内部,文武诸公,已然达成共识,全力北伐。这半个多月以来,北伐的军事准备,已然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秘密准备!”
“那李使相南下扬州?”王朴疑问道。
“惑敌之计罢了!”刘承祐轻声道:“北伐之事,大举动兵,朕并不苛求能够完全瞒住契丹人,但能瞒一时是一时,尽量给朝廷更充分的准备,而少给契丹人反应的时间!”
王朴下意识地颔首,整个人的情绪提了上来,陷入了沉思之中,斟酌起此事来,刘承祐也没打断他的思绪。
“陛下是因为前番契丹寇边的原因?”良久,王朴问道。
刘承祐再度点头。
“可是,臣听闻,契丹并未大动兵,更在雁门关外为崞侯大败!倘若仅止于此,还不至于让陛下决心,更改国策,大举北伐吧!”王朴提出问题。
“卿果然机敏啊!”刘承祐叹了口气,直接解释道:“虽然只万军叩关,战事规模也不大,于大汉而言,但却不是个好的征兆。并且,外人不知的是,契丹还与燕将赵思绾勾结,意图谋夺幽州,兵马都准备待发,若非燕王觉察,早作防备,我北面防御便失去最坚固也最重要的立足点了!”
闻之,王朴也是忍不住脊生冷汗,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此,臣也就能够理解,陛下为何突然决议,改弦更张,北伐契丹了!燕山险要,如不尽复,朝廷始终难以安心南下。
契丹既有主动南寇之意,则更需警惕。河北防线,朝廷耗费巨资打造,但终究处于被动地位。前些年,两国和平,足以支撑,而如若激战,则朝廷的北御的代价,必然不匪!”
对于王朴的战略眼光,刘承祐是从来不怀疑的,先南后北的战略构想,本就是他提出来,并协助刘承祐完善的。
“王卿的看法,甚合朕意啊!”刘承祐舒了口气,忽然说道:“朕还记得,当年提出‘先南后北’的构想时,你的意思,是在收取淮南后,因势而决北上南下,当时你就想到有今日了吗?”
闻问,王朴摇头,苦笑道:“臣岂能预料到十年后的局面,只是,臣一直以为,只要中原安定,消除积弊,削平割据,一统南方,是迟早的事。而北面的辽国则不然,他们发展壮大数十年,通过攻击、学习、俘掠汉地,以强大己身,根基已稳,国势尚强,乃大汉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