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379章

作者:芈黍离

“臣告退!”见皇帝心情不佳,赵普也识趣地拿着几封批复急办的事务退下。

秋夜,微微有些寒凉,殿中的烛火微微晃动,有些晦暗不明,身上披着一件外袍,靠着御案,刘承祐仍旧查阅着奏章,已经被他消灭一半了。

“陛下,武德使李崇矩奉召觐见!”张德钧通报道。

“宣!”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刘承祐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清冷。

第123章 孔氏之疑

时辰尚早,天色尚且一片昏暗,屋内能见度很低,能够隐隐看见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熏烟。李涛起身的动作,惊动了枕边的夫人。

夫人跟着坐起,关心地看着李涛,即便视线模糊,也能感觉到他心情的沉重,不由问道:“你怎么了,这两日神思不定,魂不守舍的,睡眠也不好!”

回过神,李涛摇了摇头,轻轻地按了下夫人温暖的手,安抚道:“没事!年纪大了,想多睡也睡不着!”

“你再睡会儿吧!我先起了,朝中还有一堆的事,需要我处理!”李涛说着,便欲下榻着衣。

“你不要瞒我!我们夫妻这么多年,你这两日的变化,瞒不过我!”夫人拉着李涛的手,认真地道。

“只是近来,政务繁忙罢了!”沉吟了下,李涛道。

“事务再急,还差这点时间吗?”夫人不满道,顿了下,迟疑地问道:“皇帝回京之前,你虽然忙,却不像这般……是不是与天子有关?”

盯着李涛,不见其反应,李夫人顿时道:“这刘家皇帝,当真不好伺候!”

“不许胡说!”听其抱怨之语,李涛斥道。

“我有说错吗?这大汉朝的几任宰辅,有几人有好结果的?王章郁郁而终,杨邠现如今还在边州受苦,冯道之后,是否轮到你了?”

“闭嘴!”李涛似乎破防了一般,怒声道:“你一妇人,多嘴多舌,竟然敢妄议朝政,出此狂言,你要害我全家吗?”

见李涛反应,夫人不由叹了口气,说:“我不关心朝政,只担心我们一家的安危。这两年,你权力益重,在朝中一言九鼎。但是,你不要忘记了,你是李唐后裔,敬宗之后,这世间从不乏小人,皇帝若开始猜忌你,就怕小人中伤……”

“你当了这么多年宰臣,也够了吧,要不,这官还是不做了,回乡归养,或许还能学冯道有个善终……”

“今上的睿智岂是尔等可以看明白的!”听其妻的忧虑,李涛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罢了!此事我自有计较,你就不要管了,你方才的话,永远不许再提!”

“我先走了!”

清晨的庭院,静谧一片,秋风送凉,草叶之间,凝结着露水,弥漫在圆道间的雾气,能让人感受到明显的寒意。

收拾进食,等李涛进宫,天才方破晓,世间仍旧灰蒙蒙一片,霭色深沉,就如李涛的心情一般。所幸,监门卫士换班之后,宫门已然开启。

“相公,荆湖案有进展了,范相亲自坐堂审断,已经深挖出十五名内外职吏,照此下去,朝里朝外,必然动荡啊!”堂案前,一名亲信僚属,低声向李涛禀道。

正在批示公文的李涛顿了下,放下笔,李涛倒是一脸平静:“陛下震怒,责令严查,范文素又是疾恶如仇的性子,此事又岂能会轻易揭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区区政潮动荡,何足道哉?再者……”

真正的变故与动荡,只怕还在后边。最后一句话,李涛没有说出口。

见李涛的反应,僚属不由说道:“范相与相公不和,只怕借机生事,牵连到相公身上。”

李涛却笑了笑:“范文素的品性,我是知道的,政见或有不同,但还不至于打击报复!”

迟疑了下,僚属继续压低声音:“下官听闻,此事变故,乃是崇政殿赵普向陛下进谗,刻意夸大其事……”

听其言,李涛表情冷淡了几分,旋即朝其叮嘱道:“有些事不要多打听,有些话不当多言,接下来,做好你本分的事!下去吧!”

“是!”见李涛表情严肃,僚属赶紧收敛情绪,放下几封公文,躬身而去。

再度提起笔,看着册页间的文字,李涛却突然没了批阅的兴致了。

“相公,崇政殿来人了,陛下相召!”在李涛思绪繁重,愣神之间,下属入内禀报。

“嗯!我知道了!”李涛应道:“让来人稍候,我马上动身!”

坐在堂案后,深吸了一口气,李涛从容地收拾着几封要紧奏章随身带着,前往崇政殿,缓慢的步伐,给人一种沉重之感,仿身负千钧。

“臣李涛,参见陛下!”

崇政殿内,天子刘承祐仍埋头于本章政务之中,见到李涛,露出了笑容,态度十分亲和:“李卿来了!别站着了,请坐!”

“谢陛下!”李涛拜谢:“不知陛下唤臣,有何事吩咐?”

刘承祐将案侧堆叠着最上边的一封奏章拿出,翻开,说道:“这份奏章,朕觉得很有趣,也有些疑惑,请李卿来,是为释疑解惑!”

注意着皇帝的神态,能被他用“有趣”来形容的奏章,心头也不禁生出些疑窦,恭声道:“请陛下示下!”

刘承祐说:“文宣公兼曲阜县令孔仁玉卒,李卿拟以其子孔宜袭文宣公爵,并继曲阜县令?”

闻言,李涛是真有些不解了,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应道:“孔仁玉乃孔圣四十三代孙,文宣公之爵,自唐时起,便由孔氏一系世袭,以表对孔圣与天下士子的尊敬与重视,此乃成制,以孔宜袭爵,并无不妥!”

“呵呵!”刘承祐笑了:“孔氏能代表全天下的士子吗?”

面对刘承祐的问题,李涛很想答一句,能。但见皇帝玩味的表情,李涛沉声说:“陛下,曲阜孔氏,毕竟乃孔圣嫡系后裔,前虽因乱世,而有所衰落,但在天下读书人的心目中,仍旧有不可替代的地位,陛下如欲修文治以安天下,该当礼遇孔氏,以昭兴教之意……”

听其解释,刘承祐脸上的笑容透着些许讥诮,说:“南张北孔,朕尝闻,天下两家半,曲阜孔家占一份,龙虎张家独一份,历代皇家分半份。千年孔氏,果然尊崇无比啊!”

李涛脸色剧变,猛地拜倒:“陛下何出此言啊!此必叵测之徒,胡言妄语!”

看他那副紧张的样子,刘承祐摆了摆手:“此等谶纬流言,朕自然不会当真!”

“不过!”听皇帝说话,就怕一个转折,刘承祐悠悠道:“这孔仁玉,幼年袭爵,勤学善思,乃成其才,曲阜任上,公私大治,政平而通。他既卒,为何拟以其子孔宜接任,若是没错的话,这孔宜年方十六,何以委以县任?这区区少年,能治理好曲阜?还是,干脆建议朕,直接把曲阜,赐给孔氏,由其世袭罔替?”

“臣实无此意啊!”李涛有些慌了,埋头激动道:“臣考虑欠妥,请陛下治罪!”

“罢了!”见其惶恐,刘承祐冷肃的表情,又如冰雪一般消融,道:“朕也尊孔子,读《论语》,孔圣人的后裔,也是该礼遇,否则,天下的读书人,或许真会怨朕,说朕不敬先贤……”

“这样吧,李卿所拟,以孔宜袭文宣公爵,至于曲阜,乃鲁地大县,朝廷另遣良才赴任!”

“是!”

历朝历代,曲阜孔氏的地位,都不算低,当然,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被抬高那等层次。并且,因为唐末战乱,衰落得厉害,孔仁玉之父孔光嗣,甚至连文宣公的爵位都丢了。

至于孔仁玉,在原本的历史上,还被尊为孔氏的“中兴之祖”,被后人广为传颂,尊崇千年,还编出了一场“孔末乱孔”的传奇戏码。

如今,在刘承祐的时代,其人虽然经历乱世,重扬孔氏声名,有中兴之意,却不知,过个百年,是否还会被后人牵强附会地编出另一段传奇故事。

第124章 辞表

“此事就这样了!”刘承祐看着李涛,温和地说道:“说起来,朕继位之后,倒也还未见过孔氏族人。这样,卿且拟一道制书,发往曲阜,让那孔宜丧期过后,即上京来……”

“是!”

注意着李涛,刘承祐身体微微前倾,关心道:“朕听闻,李卿这几日理事甚为辛勤劳,今日,更是天未亮,便入宫坐堂理政!太过辛劳了,国务固然重要,还需注意身体啊!”

“多谢陛下关怀!”李涛应道:“臣资质不足,德行浅薄,受陛下以重任,执掌中枢,如履薄冰,唯恐怠慢政事,误国误君,只有多费些劳力了。近来内外纷扰多事,臣更不敢有所迟误!”

“李卿谦虚了!”对李涛之言,刘承祐很是感慨的样子。

“不过,有一言确实不错,国家确实多事!这也恰恰证明,天下不安,我们还有许多没有做到位的地方,乃至受此俗务纷扰,不得片刻松懈啊!”刘承祐说道。

看着李涛,指着案上,说:“离京数月,这奏章便积案如山,一本本看过来,朕也是不胜其疲,有心力交瘁之感啊!”

“陛下勤政,亲力亲为,素来令臣钦佩!”李涛拜道。

“若没有李卿这般能臣干吏,替朕分忧解劳,朕也不能稳坐龙床,以治天下!”刘承祐道。

“陛下谬赞了!臣不敢当!”

抬眼看了看刘承祐,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李涛拜倒:“臣近来为政理事,所思所虑,常有不当,心实惶恐。还请陛下问责!”

见他这般表现,刘承祐略感讶异,随即露出微笑:“李卿何故如此?言重了!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而况你年事已高,国务繁重,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不必挂怀!”

刘承祐的话,看似安慰,但听在李涛的耳中,着实不是滋味。注意到天子那一脸温润随和的表情,一抹苦涩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垂首抱拳道:“陛下此言,令臣惭愧啊!”

注意了下时间,刘承祐起身,招呼着李涛,说:“也到用膳的时辰了,李卿就先被回堂了,走,陪朕一起用食!”

“谢陛下!”盛情难却,李涛跟着。

“此番出巡,朕也算尝遍地方美食了,发现民间菜肴,多有特点,并不差于宫廷。朕今日,特地命人做了些东京名菜,卿当与朕共享……”

天气清爽,午后的秋阳,释放着柔和的光芒,照在李涛身上。行走在宫室之间,李涛的精神有少许的恍惚,恍惚之中,又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天子的话语、表情仍在脑海浮现,耳畔似乎仍旧萦绕着其温和的声音,浅笑之中的苦涩怎么也掩饰不住。皇帝言语如刀,一刀一刀剜在心头,其暗示,不,当是明示,他已经尽悉其心。

说实话,李涛仍旧费解,何以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与当初的杨邠比起来,他可谦和、恭顺得多。至于拿年岁来说事,58岁很老吗?

或许只能用圣心难测来解释了……

从兄弟李浣被迁任,到关中事务,再到荆湖案。还有方才孔氏之事,分明是借之以敲打自己……

“相公!”南衙,李涛走到吏部,立刻有司郎迎了上来。

“申侍郎呢?”李涛问。

“正在堂间!下官立刻去通报!”

“不必了!”挥手止住有些殷勤的司郎,李涛吩咐道:“我自己去!”

“是!”

踏入吏部官署内,一切的布置,都那般熟悉,他在此间,可是理务多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烙印着他的印记。

在踏入堂间的那一刻,李涛终于有所悟,老脸上露出少许恍然,或许“吏政”二字,就是问题所在吧……

想想这些年,自己提拔了多少了,多少门生故吏,似乎也数不清了,但是,要说他结党营私,潜蓄异志,他是决计不承认的。

“相公怎么来了?”公案后,申文炳正一边处理公文,一边饮茶,抬眼见到李涛,赶忙迎了上去:“来人,快快奉茶!”

“请上座!”申文炳指着主案,谦恭地说道:“相公如有吩咐,差人通知一声,或唤下官前去都可,何必服其劳而亲至?”

李涛却寻到客席坐下,脸上已不见消沉的意气,指着那方大案,对申文炳道:“国华,这方公案,今后就正式归属于你了,名至实归!”

“相公此言何意?”申文炳微愣。

看着申文炳,李涛说:“我年事已高,内外事务的处理,已是力不从心,不堪其累,而况于兼理吏政。就在方才,我已经向陛下进言,卸吏部尚书之职,并向陛下举荐你接任,陛下也同意了,诏制之下,就在这一两日间了!”

申文炳性子偏缓,骤闻此消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说:“下官何德何能,能当天官之任?”

“国华就不必谦虚了!”见其反应,李涛淡淡然地道:“你本为吏部侍郎,主理吏政也有些时日了,口碑素来为人所称道,由你接任,乃顺理成章的事!”

考虑了好一会儿,申文炳方才消化完此消息,注意到李涛的神情,心中更是疑云丛生,还有少许不安,直觉不寻常。

大概是察觉到了申文炳心中的疑惑,李涛含笑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只需做好本职工作即可!”

说着,李涛表情严肃些,以一种郑重的语调,叮嘱道:“吏部之任,乃是诸部司中,最为复杂的,上下牵扯甚大,国华主其政,当秉持公心,持重为先!”

“下官谨记相公教诲!”

沉吟了一下,李涛又笑道:“在我看来,国华你在朝中,资望、能力都不弱与范文素等人,只是性情太平和,未显其才。此番,陛下以天官相任,将来拜相也是可以期许的!”

闻言,申文炳一副坦然状:“下官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奢望!”

“你呀,就是过于宽厚谦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