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让这些读书人,答此类题,是否太为难他们了?”刘承祐问和凝。
和凝显然深明圣意,答道:“若只知死读书,则非视事之才。纵刀笔文吏,亦需熟悉律例典制!”
当然,此番取才,实务题,只作尝试,属加分项,真正作排名录用依据的,还在书文与策问。这一次,对于读书人在实务上的要求不高,那毕竟可通过学习历练得来。但是之后,就不一样了,他也是想通过此次制举,开一次风气,为天下士人点名一个方向,实务兴国。
“可曾判出头名?”刘承祐问和凝。
第194章 中秋宴上起风波
“启禀陛下,经臣共审,拟以河内士子卢多逊为进士头名。此人文章朴实,但颇有见地,时势分析,深切綮肯。”和凝答道,语气中充满赞赏。
“哦?”刘承祐当即道:“将卷子拿给朕看看!”
“是!”
和凝亲自找来,呈与刘承祐。关于“填空题”,直接略过,刘承祐将目光落在实务之上,同样是挑选刑案,考其审鞠律令,答得很好,有条有理。
刘承祐看向和凝:“此人年纪如何?”
和凝答:“不足二十!”
“朕观此人所书,对于刑案讼狱,很有心得的样子,有些出人意料啊!”刘承祐轻声道。
察觉到天子语气中的怀疑意味,和凝赶紧解释道:“臣查问过,卢多逊为官宦之后,或跟随其父,耳闻目染,是故对政务刑律之熟悉,出众于人!”
“官宦之后。”刘承祐呢喃了句:“其父何人?”
“平定知府卢亿!”
“是他啊!这么解释,倒也有可能。卢亿为人俭朴,政务练达,能有子若此,倒也可以理解!”刘承祐语调没什么变化。
平定府,是以原河东辽州改置而来,朝廷选派官员,举荐卢亿,刘承祐暗使人调查,历任多职,政绩斐然,官声不错。上任前,还专门接见过,应对得体,算是个干吏。
刘承祐又拿起其所写策文,关于平蜀之议。对此,卢多逊和很多人一样,建议先取荆湖,占据天下之腹后,尔后自东、北两个方向,两路伐蜀。并指出,眼下并非伐蜀良机,除了囤积军械粮草之外,还需训练士卒山地行军、攻坚作战的能力。建议多遣细作,以作收买、刺探,达到知己知彼的效果。
对于那些夸夸而谈的建议,刘承祐并不惊奇。倒是有一点,对于朝廷眼下毫不掩饰伐蜀意图,并于秦凤境外整训兵马的举动,直接指出,是欲诱蜀军出秦岭,歼灭其有生力量……
通读其文章,刘承祐只有一个感觉,少年意气,自信轻狂,并有卖弄才学见识的意思。
“卢多逊之文,卿等都阅过?”刘承祐抬眼盯向和凝。
皇帝眼神有些骇人,和凝不敢怠慢,有些谨慎地答道:“正是!”
微微颔首,目光逐渐平和,刘承祐神色平静地掷下严令:“晓谕众官,对此文缄口,敢有走漏乱传者,一旦查出,罪死!”
“是!”皇帝语调骇人,和凝吓了一条,绷紧身体应道:“臣这便吩咐下去!”
“还有,将诸科文章上品者,选出二十人,进行殿试,朕再出题考之!余者,按照录取名额,放榜吧!”吩咐完,刘承祐便离开集贤殿。
在逗留东京士子的喜忧望切之中,皇榜放出,一片沸腾,一片感伤,还有不少意外。
翌日,天子刘承祐于崇元殿进行典试,亲点状元,不是见识不群、深受赞扬的卢多逊,而是一名名为董淳的士人。至于卢多逊,点为榜眼。探花为宣慰使赵上交次子赵曮。
又降诏,制举状元、榜眼、探花,皆受邀进宫,参与中秋御宴。
夜渐深,崇元殿内,御宴正酣,又是一年中秋,天子降诏,高官勋贵进宫赴宴,以尽君臣之欢,共度佳节。
新科状元董淳方作一首诗,赞天子之圣德,大汉之昌盛,引得一片喝彩,满堂欢呼。当然,起劲儿的是朝中数量激增的文臣才士们。
“卢郎,这状元郎作诗一首,你这榜眼,也改一展才学,可有佳作?”宰相冯道,捋着白须,笑眯眯地看向卢多逊,朗声道。
殿试三士,坐在靠中间的位置,以示对才士的重视。卢多逊紧挨着状元董淳,情绪怏怏,自饮闷酒。何也,当然是心中不甘,殿试之时,他对比过董淳之文与自己所作,觉得不如自己,但皇帝偏偏点了董淳的状元。
此时,被宰相冯道点名,却也只能强颜欢笑,往御阶上望了望,天子高高在座,目光也落到自己身上。
将杯中酒饮,卢多逊起身步至殿中,躬身一拜:“臣有一赋,拙作以贺中秋,请陛下与诸公评点!”
“那就让我们,听听榜眼郎的大作!”刘承祐淡淡一笑,伸手示意了下。
从来有喜就有忧,在这一片热烈气氛中,总有人眼热心酸。侍卫司将帅所处座位上,王峻望着进士表演,文臣起兴,天子含笑,不由轻哼一声:“我等创立江山,出生入死,尚不如一书生,谈诗作赋。这些人,上阵不能杀敌,下马不能治政,有何资格在这大殿之上,卖弄风骚!陛下重用文臣,轻视武将,由此可知!”
王峻的声音不小,周边的几名将帅都听到了,有的面露赞同,有得矜持一笑。
“韩将军,你说是也不是?”王峻问身旁的韩通。
韩通在旁,尴尬一笑,轻轻地拽了下王峻的袖子,提醒道:“侍帅,文人吟诗作赋,与我们何干。佳节御宴,还是少说话,不要扫兴。不然,惹得陛下生气,就不妙了!”
说着,韩通还朝御座上瞟了一下,向王峻暗示。不过,韩通显然不怎么会说话,更不会劝人,他的话,在王峻听来,却是有些刺耳。
扭头盯着韩通,轻蔑一笑,悠悠说道:“哦,本帅却是忘记了,韩将军是天子的心腹爱将,素受倚重,向来恭顺。怎么,要不要向皇帝奏我一本,要是天子下令,夺了我的职,这侍卫都指挥使的位置,可就是你韩通的了!”
韩通哪里想得到,他一番好言相劝,竟得来这么一个结果。本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面对王峻攻击,两眼一瞪,怒道:“我好言相劝,你却不通情理,如此篾我,当我好欺?”
见韩通的反应,王峻却不禁笑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韩瞠眼’倒是通情理了?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平日在军中,跋扈肆威,言辞张狂,换到大殿之中,就低眉顺眼了?”
“这般性急,莫不是被我说中痛处了?”王峻目光之中蔑视之意更浓,言辞如刀,撩拨着在暴怒边缘的韩通:“只怕心中,当真急不可耐地想要看本帅倒霉,然后晋位吧!”
“哦对了,听说你儿子也中进士了?难怪反应如此,不通谋略的武夫,莫非想要诗书传家?哈哈……”
面对王峻这般挖苦嘲讽,韩通哪里受得了,脑子一热,猛地拍下桌案,倾身抓住王峻的衣领。论体格,论勇力,王峻哪里是韩通的对手,再加喝了不少酒,直接被按倒了。眼瞧着那馒头大的拳头,快速地朝自己面颊侵近。
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不过,却没痛感。睁开眼发现,韩通被王殷、杜汉徽两名侍卫都将给架住了,嘴里还劝着。
这边的动静,堪为崇元殿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再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视线投过,正见韩通侵压在王峻身上,场面慢慢地静了下来,热烈的气氛,如同被一盆凉水浇冷。
刘承祐这边,正与回京的卫王符彦卿畅聊,翁婿之间,气氛融洽。见此,笑容渐渐凝固了,用力地放下酒杯,“啪”得一声,落入众人耳中。
刘承祐有些纳闷,为何每到这种场合,总有人跳出来破坏气氛,还都是他信重之将。上一次,是王彦升与孙立,这一回,变成了韩通,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动起了手。
“怎么,二位觉得歌舞不足乐,要当殿比试一番,给朕与诸公助兴?”冷冷地,刘承祐盯着韩通。
面对天子冷淡的诘问,韩通冷静下来,反应过来,松开王峻,摆脱王殷与杜汉徽,赶忙起身步至殿中,跪倒在地:“臣酒醉失态,请陛下恕罪!”
酒醉,真是个好借口。
盯了韩通一眼,又看了看王峻,只见其气息急促,脸色难看,他没想到,韩通竟敢如此暴躁,今日他的面子,算是丢干净了。
“军中酒徒,何其多也!”刘承祐收回了目光,朝文武一笑,似乎想要活跃一下气氛:“来人,掺韩将军下去,让他醒醒酒!”
在场文武,附和着,不管怎么样,气氛得维持着。
不过,王峻却站了起来,理了理衣服,拱手向刘承祐,高声道:“陛下,韩通目无朝廷礼制,值此佳节,崇元御宴,竟敢对同僚上官,挥拳相向,冲撞犯上,若不重惩,陛下与朝廷,威严何在?”
王峻此言落,又是一盆凉水浇下,刘承祐的目光也彻底冷了下来。
第195章 王、韩遭贬
一场欢庆的中秋御宴,最终在尴尬之中,局促地结束了,就如一盘好菜,吃了一大半,发现一只死苍蝇,十分倒胃口。
散宴之时,刘承祐的脸色十分难看,面上的阴沉几乎凝成实质,是个人都能感受到皇帝心中的愤怒。
王峻请问罪韩通,韩通也不是泥捏的,当殿呈禀下情,说王峻言辞猖獗,侮辱大将,并对天子不满,口出不逊。
两个人,直接在大殿中争执了起来。对此,刘承祐还能怎么办,原本他不想当廷发作,但被逼到这个份上,干脆从二者请,一并允了,命卫士当场将二者拿下,打入诏狱。
如此一来,王峻却有种损人不利己的感觉,韩通是被拿下了,自己也搭进去了。被押下去的时候,那张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这些武夫,太过放肆,骄狂跋扈,肆意妄为,目无君上,无视朝廷礼制,今夜是什么场合,竟敢如此放肆,好好的一场中秋宴,就这样被捣乱了!”御史中丞赵砺满脸的愤慨。
看向御史大夫边归谠,说:“边公,必须得弹劾王、韩二人!”
“今夜回去,就写劾章,明日一早呈上去!”边归谠直接道,说着加快脚步。
离席的勋贵高官们,不论文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所议者,无非是殿上发生的情况。
“侍卫司正副统帅,一朝被拿下,军中难免动荡啊!”赵弘殷父子,相携而出,赵弘殷不由叹道。
赵匡胤望御史那边瞟了瞟,低声应道:“王、韩二帅,做得也太过,确是无礼,也不给陛下面子。看御史那边的情况,只怕明日起,朝中也少不了波澜!”
“王侍帅矜功,韩副帅性刚,平日里在司衙,就有冲突,如今在崇元殿上爆发出来,却是看错了场合!”赵弘殷道。
赵弘殷如今的军职,是侍卫步军都虞侯,与赵匡胤有“一门两虞侯”之称。赵匡胤脸色却不轻松,继续压低声音,说:“儿只虑,军中起变故,波及到我父子啊!”
“我儿何意?”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受赵匡胤言语影响,整个人精神了些。
赵匡胤的酒量是真的好,方才在宴间,与禁军的将帅们,是论碗喝,此时面浮酒意,目光却十分清明。
左右张望了两眼,赵匡胤干脆贴上扶着赵弘殷,说:“今夜过后,对王、韩二人,不管陛下如何处置,他们都不可能再居侍帅高位。如此,必定引来侍卫司高层军职的变动。
父亲为侍卫都虞侯,儿为殿前都虞侯,本为人所非议,只怕届时军职调动,免不了为人所针对。想郭枢密父子,郭枢密入掌军机,邢国公便自请离京,所为者何,避嫌。
我父子二人,声势与郭枢密他们,自难并论,但朝中军中,岂缺嫉妒者……”
赵匡胤,不知该说他机灵,还是敏感,但从其郑重的神情,可见其认真。
而对赵匡胤所言,赵弘殷也警惕起来,琢磨了一阵,严肃道:“我儿所虑甚是!这样,改日我便自请去职,到地方上去!”
“儿不是这个意思!”赵匡胤闻言,赶忙道:“父亲上了年纪,身体也不爽,如要去职离京,也当是儿主动!”
赵弘殷则摇了摇头:“正因我年纪到了,到地方上也好养养老。当今天子志在天下,我儿也有壮志,在京中机会多,也是你施展才能的地方。你要是离京了,说不准便被遗忘了,要是皇帝想不起你,岂不蹉跎,白费光阴!”
听赵弘殷之言,赵匡胤心里,不由生出浓浓的感动,搀扶老父的手,更加稳定有力了。
刘承祐这边,离席之后,神情冷肃的往崇政殿而去,脚步生风。
“王峻与韩通之间的冲突,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没有问清楚?”刘承祐问张德钧。
张德钧答:“小的已查问在侧内侍,起因在王都帅,言辞讥讽,激怒了韩副帅!”
“朕问的是具体细节!”刘承祐冷冷道。
张德钧赶忙将王、韩、二人的对话禀来,虽然难以做到完全复原,但大概意思,是很清晰的。
“是!”
回到殿中,刘承祐气犹未消,心中就如积压了一块垒一般,落座不久,猛地拂过御案,奏章散落一地,吓得殿中内侍尽低头。
“参见圣人!”
抬眼,正见大符庄重而来,美眸扫了几眼,见那些散落的奏章,伸手示意了下,内侍们赶忙上前,快速收拾整理好,逃也似地退下。
“你怎么来了?”刘承祐沉声问道。
大符坐到刘承祐身旁,柔声问:“还在生气?”
“焉能不气,岂能不气?”刘承祐手指挥着崇元殿方向:“当着满殿的朝臣,就敢那般放肆,完全不将我这个皇帝放入眼中。中秋御宴,与天同乐,君臣共欢,竟成笑柄!朕威名何在,朝廷威严何在!”
见皇帝这怒气冲冲的模样,大符却是不由掩嘴而笑,看得刘承祐一愣:“何故发笑?”
“二郎平日威仪孔时,沉稳庄重,少有见你似这般怒不可遏,而形于色。甚觉惊奇,故而发笑。”大符答道。
闻言,刘承祐不由看向大符,迎着其目光,注意到他那双几乎会说话的眼眸,刘承祐不由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胡茬,说:“看来我是失态了!”
大符伸手,轻柔地在刘承祐胸前抚着,似乎想要将他心胸中的怒气抚平:“臣子犯错,二郎依制惩罚即可,何必动怒,伤了身子,多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