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此前提过,王章秉政之时,为了汉廷那惨淡的财政,制定了不少敛财之法。比如“省耗”,旧制,秋夏苗租,民税一斛,别输二升,谓之“雀鼠耗”。王章定制,输一斛者,别令输二斗,谓之“省耗”。
刘承祐继位以来,虽然屡次降诏减税,但对于这“省耗”制,却当作没看见。其余如“省陌”者,都是变着法地,增税创收。国初之际,也确实为朝廷的运转,缓解了不小的压力,而王章也为汉家天子,背负了诸多骂名。
此时闻之,刘承祐大手一挥,直接道:“却是朕的疏忽,百姓苦之久矣,对于此类弊政,悉数诏免吧!”
“陛下英明!”对皇帝的决定,薛居正一点都不意外,拜道:“百姓闻之,必然欣悦,以感陛下恩泽!”
“他们不在心里骂朕,朕就满足了!”
不知觉间,刘承祐是越来越注重名声了。
第192章 刘铢案
“陛下,武德使王景崇来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见!”
“宣!”
王景崇一入内,刘承祐放下手中的笔,抬眼即问:“刘铢的案子,调查得如何?”
“回陛下!”王景崇不敢怠慢,禀道:“经过相州探事官密查,初步确认,御史所劾,刘铢所犯之罪,当属切实。”
“可有实证?”刘承祐问。
王景崇答:“臣已下令搜集!”
这段时间,朝中有御史弹劾,相州节度使刘铢,在任上滥用职权,收受贿赂,以公谋私,专横暴行,草菅人命。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一阵波澜,早在刘铢青州任上时,御史中丞边归谠就层弹劾他用心狠毒,滥施酷罚。不过当时,国家初定,刘铢的用法深峻,在稳固地方,重塑秩序上,是很有效果的,是刘承祐未作处置,反而申斥了边归谠一番。
后,刘承祐对节度行移镇换防之事,刘铢平调相州,为彰德军节度,一任已三年。如今,突然又有御史,重提旧事,不过这一回,刘承祐选择了留中不发。只是暗地,命武德司调查,以示对此事的重视。
事实上,关于刘铢的弹劾,敏感的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某些不寻常。前番有河阳节度使李晖,有人劾之,查验下来,小过有,大罪无,一纸诏下,调至淮西,知庐州府。
而今,又是一道弹劾,又是一镇节度。不知觉间,那些横行州县,权重一方的藩镇节度,已然在中央朝廷权威之下,翻手可制。
殿内,刘承祐看着王景崇,目光深邃而平静,似乎琢磨着什么,良久,对其吩咐道:“朕有意让你带人,亲自去一趟相州,查处刘铢案!”
听皇帝此令,王景崇微讷,竟要他这个武德使亲自出马,脑中念头闪过,他联想起了数月前天子派李少游北上河东之事。顿感重任在肩,眉宇之间竟露出了一抹喜色。
“敢问陛下,刘铢毕竟是一镇节度,地位崇高,臣此行查证,只怕掣肘颇多,如遇不测之情状,当如何行事?”王景崇小心地瞟着刘承祐,意有所指地问道,满满地暗示。
闻问,刘承祐审视着此人,嘴角稍稍地扯动一下,心中暗道,这是在向他要权来了。
不加思索,刘承祐平淡道:“相州之事颇重,如政乱,当行拨乱反正之事,朕与你便宜行事之权!若其罪证属实,即行批捕,拘回东京问罪!”
“是!”闻言,王景崇按捺住心头喜悦,躬身道。
“不过!”刘承祐又补充道:“刘铢乃开国功臣,又与先帝有旧,行事还当多思多虑,审慎而行!”
“臣谨遵陛下教诲!”王景崇应道。
“另,近日以来,朕屡屡收到,地方节度、防御、刺史,有违纪乱法,贪渎横行之事,使得政事废怠,民不得安,朕也有心整饬!”刘承祐又冲王景崇吩咐道:“此前让你暗中搜集,此番你出京,就当替朕巡视地方,查察不法,一并替朝廷,廓清之!”
“是!”王景崇沉声道。
其退去时,刘承祐发现,此人脚步都轻快了些……
御案后,刘承祐神情之中,却是流露出少许的玩味。王景崇是头饿狼,将他放出去,却是打算让他去噬咬那些节度、刺史了,尤其是那些劣迹斑斑,行为不加收敛的人。
“王景崇此去,地方恐不得安了,朝中恐怕也要热闹起来了……”刘承祐感慨了一句,不过语态之中,明显带有期待。
自南征凯旋之后,刘承祐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梳理内政,强化中央集权。对于地方上,是下定决心要收权改制,就从炮制藩镇之痼疾开始。一手执法,一手握兵,再利用一下座下鹰犬。
对河东、关中,刘承祐基本采取的是怀柔,但对于其他人,不会过于客气,总有人,需要拿出来试刀的。
刘承祐知道,太过激烈,会引起一定反弹,乃至动乱。但眼下,刘承祐相信,如今的大汉朝,能够承受,能够镇压。
未出刘承祐所料,在王景崇刚出东京,北上相州后,朝廷内部,针对此事,顿起波澜。倒不是查处派人查处刘铢有什么问题,而是选派的人员问题。
带头对此发出质疑的,还是刚从河东巡抚归来不久的范质,他兼判刑部事。
“陛下,相州有事,刘铢乱法,可自刑部、御史台选派专员,前往调查,为何要以武德司主此事?”范质的神情严肃,既有不解决,也带着不满。
见状,刘承祐下意识地正直了身体,面上保持着春风般的浅笑:“范卿勿急,相州之政,刘铢治事,骇人听闻,朕以此事急迫,需以精明强干之臣前往查处,权衡之后,相机而选王景崇!”
“满朝上下,有那么贤臣才士,岂独一武德司使可用?”范质问道。
刘承祐解释着说:“王景崇此行为专使,特事特办,与司衙之权责无关。”
范质显然无法接受这说辞,又问:“那为何调动武德营出京?”
范质言辞愈见激烈,紧跟着说道:“朝廷自有律制法度,陛下此举,有悖于《刑统》,乃自乱其法,何以服人?”
听其言,刘承祐的脸上的温和,逐渐消退了,审视范质的目光中,透着些讶异。
刘承祐还记得,范质是乾祐初年,他太子监国之时,提拔于礼宾院,其后从事中,中书舍人、知制诰,刑部侍郎,宰相,一步一步提拔至尊位的。
至今已近五年,范质也算帝党中坚了,这些年中,屡有功劳,但眼下,应该是范质头一次直面刘承祐,将他的偏执耿介表现出来,极具攻击性。
语气微冷,刘承祐淡淡道:“范卿,你就这么同朕说话吗?”
闻言,范质终于恍过神,老脸之上露出一抹尴尬,立刻低头拱手道:“臣言辞过激,请陛下恕罪!”
“罢了!”刘承祐摆了一下手,说:“国有诤臣,不亡其国,朕知道,卿也是秉一片公心而进谏。”
“多谢陛下宽宏!”范质再拜,深吸一口气,情绪稍微缓和了些,说道:“但是,臣还是要说。相州之事,事在节度,一方大吏,封疆之臣。陛下以武德司处置,实在不妥,若开了这个头,长此以往,只恐纲纪败坏!”
“范卿过虑了!”刘承祐轻舒出一口气,说:“此为特事,王景崇为专使,朕已下诏,王景崇已出京,不可更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见范质还想开口,刘承祐打断他,说:“范质回京不久,三月有余,未理刑部及朝务,还是回署,熟悉梳理一番。对了,今岁秋决名单,理出来一份,呈朕一览。”
“是。臣告退!”能够感觉得到,天子已然心定,不愿就此事做更张,有些无奈,却也不敢继续与刘承祐直接抗争。
事实上,范质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出来,比如武德司广布耳目,收容不法,放纵宵小,缉捕,设狱,施刑等等。这些都是侵蚀刑部职权的表现,无一不让人所厌恶忌惮,再加掌事者,又变成了声名狼藉的王景崇。此番进谏的虽然只是范质,但其代表的,恐怕是大部分朝臣的心声。
“说到底,还是武德司引起朝臣的不满与忌惮了!”刘承祐慢条斯理地捋动袖口,淡淡地说:“不过,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第193章 乾祐五年秋举
时入仲秋,瓜熟蒂落,田亩丰收之际,大地万物被秋意渲染成金黄色调。东京城中,又有秋果新品上市,百业兴旺。
每逢秋季,刘承祐心情都不错,毕竟收获的季节,气候爽人。刘承祐精神爽朗,翻阅刑刑部所呈,秋决名单。
“这是入秋以来,第二批,共计九十七人,皆已经刑部查档,大理核验,罪证确凿,判罚无异!”李昉简单解释着。
“违背朝廷禁令,走私牟利者,倒是不少嘛!”事关人命,刘承祐看得比较细,抬头问:“仅贩卖私盐者,便有三十多人?”
感受到天子的疑惑,李昉说道:“此为淮南盐案,扬州商贾,与盐场职吏,内外勾结,为布政使王公所觉,一网成擒,按律当死,定案上呈,等候批决!”
王朴在扬州,上上下下,办了不少事。
“思及国初之时,民有犯私盐、酒曲者,无问多少,悉抵死。朕以此法过厉,是故诏令,以尽量论罪量刑,使其有差!”刘承祐说道:“却没想,如此一来,走私者不加少,甚至有变本加厉,内外勾结,盗卖国财,以牟私利!”
“陛下立法怀仁,奸吏商民不感其恩,心生贪欲,触犯法纪,只需依律处置即可,陛下不必过于介怀!”大抵以为皇帝心里不痛快,李昉开解道。
但是,刘承祐哪里来的忧怀伤感,直接朱笔一批,冷冷道:“发还刑部,一应罪犯,皆按律处置!法不容情,更不容此等奸邪之辈!”
“是!”
“这是礼部和尚书所报,今岁制举,进京的参考的士人名单,请陛下御览!”顿了下,李昉嘴衔笑意,向刘承祐呈报。
随着改制集权,轰轰烈烈展开,为弥补大汉朝廷上下,道府州县的缺额,刘承祐南征回京之后,便下诏,再于东京开制举,选拔人才。
自乾祐初年以来,只有乾祐三年没有,余者几乎每岁一举。不过,随着地方学政的展开与恢复,自明年开始,属于大汉朝的三级科考,也可正式展开。对天下的读书人而言,也算是归制前最后一年的红利了,这些年所录取的才士,不管大小,基本都是直接授予官职的。
如乾祐元年的进士,如王朴、王溥者,已为道府大吏。而最受读书人所期望的,若能高中,入天子之眼,侍奉于御前,那可就平步青云,前途无量了。似此前的王溥、王著、李昉,给所有人都做了个榜样与目标。
是故,今秋制考,是开国以来,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刘承祐以集贤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和凝知贡举。
“人数不少嘛,天南海北,连淮南、坊州,都有人来!”刘承祐轻笑道:“今秋制考,读书人很积极,热情高涨嘛!”
“大汉开国六载,局势日趋稳定,圣主临朝,欲广召贤才以兴国。陛下拨乱反治,重视士人,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天下贤才,岂能不欣然向往,投效朝廷!”李昉回答道。
“开国以来,通过制举,所选才士,已有一千多人了吧!”刘承祐抚须问道。
“正是!”李昉说。
“去,让吏部将制举官员,选其履历考评上等者,给朕看看!”刘承祐吩咐着:“这么多人,朕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是历练出来了!”
“是!”李昉应道,同时心中也暗附,天子重视读书人不假,更加看重实才啊。
若是刘承祐知晓李昉的想法,只怕会发自内心地一哂,他不是重视读书人,只是重视有利于他皇朝统治的力量,读书人,只是其中一股罢了。
“开考在即,需请陛下,尽快拟定题目!”李昉又道。
“嗯,朕知道了,你去忙吧!”
……
乾祐五年,八月十日,随着时间消耗结束,贡院的静谧被打破,参考的士人们,孑然一身,陆续走出威严大气的贡院。近两千人,同时考试在京考试,对于大汉朝而言,还是头一次。
议论声不止,三五成群,各寻交好者,同伴而行。无论何时何代,刚考完的人,所谈论者,无过于试题。
如往岁一样,大部分的士人都是报考进士科,并且比例逐年上升。几名年轻的士子,联袂而行,一路畅谈。
大都面色愁苦,显然,今年的试题,很让人着恼。制举一律从简,按照刘承祐的心意,除了考验基本素质的书文之外言韵之外,便是刘承祐最重视的实务与策问。
“熟记《孟子》的考生,此番幸运了,四书之文考题,大多出于此!”一人感慨道:“早知如此,定当强记一遍。”
“四书五经,我等多通读,填空补阙,倒也不难!”另外一人摇摇头,说:“倒是那实务,更让人头疼。我抽中的题目,是列一案件,令写出审断流程,所依律例。这分明是明法科的题目嘛!”
“你这还算好的,我所答题,竟是问粟米之耕种,这让农人来答,岂不更好?”一人语气中尽是哀叹。
“我抽中的是税收问题,需以术数核算……”
“原以为,最难的当属策问,却不想,这实务,如此刁钻偏狭!”一名士子看起来,没有答好,满是哀叹。
“我等远者千里来京,只为投效朝廷,为国效力。没曾想,所学几无用于试题,朝廷岂不是刻意刁难?”此人已然心怀不满,就冲此见识,落第不远。
“李兄不可妄言,据说此番制举,是当今天子,亲自出题,那实务,有别于常例,只怕也出自天子只妙想!”有机敏之人,赶忙劝道。
说着,瞟向旁边一名,风度翩翩,嘴衔笑意的青年,问:“卢郎君,观你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想来是成竹在胸了?”
姓卢的士子,年级很轻,即便用少年来形容,也没什么问题。其他人,也不由将目光投到他身上,只见他嘴角微微勾起,透着一股傲气,说:“从天子所出之题来看,皆是事关国计民生,治政典事,所求者,如其名,需实务之才。天子要的,不只是读书人。尔等若觉不公,未显能长,或自觉文采斐然,就不当报进士科……”
其言落,有人恍然,有人心生不满,只觉其傲慢。倒是发起问题的那名士子,看起来沉稳些,开口缓和气氛,问道:“不知策问,卢郎君选的什么题。是平蜀策,还是南北战略?”
卢郎君笑笑,并未作答,背手而行,满脸自信,逼气迫人。
汉宫之中,已然筹备着中秋节庆,刘承祐履至集贤殿,这里是集中批阅考卷的地方。批阅的考官,除了主考和凝以及两名翰林之外,都是自题涉司衙抽调来的干吏,各审其题,按照十分制打分。
两千份试题,夜以继日,不到两日,便解决了。刘承祐至时,十名阅卷官吏,都满脸倦容,蓬头垢面,十分狼狈,毕竟吃喝拉撒都被约束在殿中。
刘承祐随手拿起一张实务卷子,看了看,关于刑案的,回答了很多,书法漂亮,引经据典,内容详实,总结而来,就是一个词:依律判刑。然而,就是不落到实处,如何依律,依哪条律,判案流程,注意事项等,一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