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王峻从始至终,稳坐高台,遥望远处两军攻杀,战场形势尽收眼底。北风渐猛烈,呼呼作响,给大军作战助声助威。刮在脸上,湿冷异常,王峻却如沐春风,战场的交兵声、喊杀声,如闻仙乐。
“都帅,淮贼败了!简直不堪一击啊!”在唐军难挡汉军兵锋,溃败之时,将台上,申师厚满脸的兴奋,向王峻道。
“我看到了!”王峻很平静地说道。他的目光可一直盯着战场,未尝有一瞬的放松。
小案上的茶水,早就凉透了,王峻还是端起茶杯,缓缓地饮了一口,微颤的双手显示着,他的内心实则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波澜不兴。
申师厚仍旧喜悦难抑,道:“此一战,大破唐军主力,势必影响整个淮南大局,都帅一战而建此奇功,必当闻名天下啊!”
终于,王峻的嘴角带上了点笑意,抬眼看了看天色,已然彻底黯淡下来,战场之上,已是晦暗一片。
形容一肃,王峻双目之中隐约泛着寒意:“传令,让龙捷军全军追击,一路掩杀,唐军跑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里!其余各军速行整顿,大举火把,随其后追杀!告诉诸军,凡着唐衣、披唐甲者,皆可斩杀,使其再无结队而抗天兵者!”
“是!”申师厚得令,即遣人向前线指挥的慕容延钊而去。
又看了看天色,王峻不禁叹道:“只可惜天色已暗,否则我能竟全功!”
夜战的风险,让王峻心怀忧虑,一个不慎,便会加大己方的伤亡。但那点风险,比起丰硕的战果来说,又算不得什么了。
作战指挥,尽数委于麾下,王峻则下将台,自归水畔的汉营,吹了将近一下午的冷风,风湿都快犯了。
有王峻将令在,调整过后的汉军,完全放开手,对唐军进行追杀,一路大造杀伤,不在意俘虏。顺着来路,一路反袭,追击数十里,直到寿春城前。
这一路,面对汉军的强凶霸道,无情杀戮,有不少唐军军民,为躲避刀兵,跳入淝水,欲泅水活命。即便如此,仍旧不为放过,或冻死,或淹死,或被汉军射杀,能存命者,十不余一。
一路的尸横遍野,漂于寒江,唐军的鲜血,几乎将淝水染红。
唐军这边,唯有前番机智请求殿后的张全约军,见势不妙,及时带人撤退,不管不顾,径向南奔。虽有临阵怯战之嫌,在张全约这边看来,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隔着十里地,都能清晰地听到那炽烈的杀声,情势可以想见,由不得不心生畏忌。张全约本不欲领军追击,是难扛刘彦贞的军令,为其所迫,不得已而来。
至于有麾下将校提议,发兵前趋,救助大军,则为张全约所拒绝。
下蔡渡头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就是汉军的阴谋,刘彦贞刚愎自用,不听劝告,轻敌冒进,执意带领朝廷禁军趟入险地。
汉军的虚实,也不清楚,刘彦贞已经去送死了,他岂能再带领麾下将士去陪葬。与其冒险,还不如多替大唐,留点兵马,用以守备淮南。
另一方面,追击前刘彦贞的盛气凌人,质问折辱,张全约心里哪里会没有一点计较。
只是稍作考虑,便下了按兵不动的命令,及待下蔡渡口传来,刘彦贞军溃败的消息,则更不加犹豫,即调头南向,朝寿春飞奔退去。
张全约撤得也算快了,不过这来回六七十里的奔波,也将手下将士累得够呛,遗失颇多,但即便饥疲异常,逃命总归是不慢。纵使如此,仍旧被后续追来的汉军铁骑给追上了,一击而溃,没能逃过兵败的命运。
不幸中的万幸,张全约军被追上时,距离寿春已不远,他集中起自己麾下最精锐的一千军用性命阻挡汉骑,自己则率大部奔往寿春,损兵近半,借着夜色的掩护,渡过了汉军此前为诱敌而未拆除的浮桥。
寿春城内,何敬洙闻兵败,也率军出城接应,两个人统兵,依仗淝水浮桥,收拢败兵七千余。龙捷马军,在下蔡——寿春之间,纵横七八十里,来回消灭唐军败卒,几成屠杀。指挥使郭崇威与史彦超都没有贸然去进攻淝水浮桥,直到突击在最前的汉军步卒赶到,何敬洙下令,焚毁浮桥,断了汉军追击通道,也断了其他南唐军民的求生通道。
黑夜之中,将士高举的火把,在冬风中飘忽不定。淝水浮桥,仍在燃烧,大火熊熊,透过火光,能够瞧见对岸,数百唐军亡兵,被汉军赶到水边,不带一点同情,挥刀屠杀。
哀求,惨叫,痛哭……直到岸边,慢慢地恢复平静。
水边的风声,愈加萧索,西岸的唐军,眼睁睁地看着东岸汉军的残忍与暴行,有不少人露出仇恨与愤怒,也有不少败兵露出劫后余生神情,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何敬洙矮壮的身形站在军前,晃动的火光印在他漠然的脸上,不知觉间,老泪纵横。良久,不禁凄怆道:“此一战后,江淮将平添多少门户,披麻戴孝,父失其子,妇亡其夫……”
张全约站在其侧,也不禁叹了口气,疲惫的意态之间,流露出少许的后悔。
“可知刘彦贞是何情况?”何敬洙问。
“不知!”张全约摇摇头:“全线溃败,大军各自逃亡,哪里顾得上,或许走失亡命,或许陷于敌手,或许殁于阵中……”
“此国贼也!”何敬洙情绪爆发:“虽百死莫赎其罪!”
张全约小声道:“何公,事已至此,当如何应对?”
闻言,何敬洙尽量地稳定住情绪,冷静地吩咐道:“收拢败兵进城,安置休整,具表上奏,派出候骑,探查敌情。你我,要准备好死守城池了。此一败,我朝淮南局势大变,用不了三两日,汉军必然再度南下,你我守备寿春,免不了一场血战了……”
于是,何、张二人,将下蔡败兵,尽数收归寿春,修缮兵甲,激励士气,准备死战抗汉。
一直到后半夜,飘荡于寿春与下蔡之间,淝水之畔的杀声,才彻底消失。
翌日清晨,慕容延钊在一都骑卒的护卫下,巡视战场。一路南行,举目可见,尸横遍野,狼藉满地。
众寡不一的汉军队伍、民夫,在歇息过半夜后,清理着战场,收拾着缴获,押送俘虏,朝下蔡大营归去,休整报功。
巡视下来,慕容延钊发现,有一些汉军士卒冻伤冻死的的情况发生,毕竟在冬夜野外厮杀追击那般久,筋疲力尽,有许多士卒,在临时营地里到头即睡,然后就没醒得过来。
汉军都如此,而况于被俘的唐军将士、与劳役,他们则更没有保障,冻死冻伤要更多。
战争的残酷,在慕容延钊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年栾城一战,同样是杀人盈野,但都没有此时的场景,更让慕容延钊心中感到戚戚然。
“此战过后,淮南局势定矣!”身为将帅,慕容延钊迅速地压下心头的那点柔软,迅速地恢复坚如铁石,朝左右严令道:“传令诸军,迅速打扫战场回营,救治伤残,清点缴获,统计损失,核定军功……”
“是!”
“再往寿春方向看一看!”招呼着部下,慕容延钊驱马向南。
未行多远的距离,只见护圣军指挥使韩令坤轻骑而来,望见慕容延钊,飞马加速,落马见礼通名。
“何事?”见其状,慕容延钊问道。
韩令坤脸上带有点沉凝,说:“启禀都虞侯,李、王两位都指挥使,正在杀俘,末将苦劝不止!”
“有这等事!”慕容延钊声音直接就上扬起来。
心中微紧,慕容延钊重视起此事,当即着韩令坤带路往见。
冬晨的淝水之畔,雾气朦胧,水汽弥漫,而在滩涂之上,已是人头滚滚。约以三千之数的唐军俘虏,被护圣军士捆绑羁押着,一排排押赴岸边,无情斩杀,人头滚滚,血腥残酷……
李重进与王彦升策马在旁,领着两营军士,随时准备弹压俘虏动乱。二者神色轻松,言谈如常,他们在昨日的大战中,功劳颇大。
等慕容延钊疾驰而至时,三千俘虏,只剩下五百余人了,个个凄怆畏惧,呼天呛她。
李重进与王彦升赶忙见礼,望着那有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慕容延钊怒意彻底上来了,直接质问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们杀俘的?”
见状,王彦升倒是一脸轻松,道:“都虞侯请息怒。唐军的俘虏太多,杀掉一些,好控制。”
第82章 杀俘
闻王彦升答,见其面无惭色,慕容延钊言辞顿时激动:“我等奉命南征,是欲尽收淮南以为汉土,籍淮南百姓以为汉民,兵争为先,攻心在后。战场厮杀,尚在军理。此战之后,淮贼大慑于我君威,兵心尽散,可一鼓而下。”
“尔等于此悍然行此残虐之举,传将出去,坏我大军之名,必当激起淮军抵抗之意志,失淮南百姓民心!届时,我们又将让我朝多损失多少士卒,方能攻占淮南?”
慕容延钊从来以镇静谦和示人,难得有此暴怒之时,面对其威势,李重进与王彦升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李重进道:“都虞侯,末将等哪里考虑得了那么多,也是杀红了眼,收不住!再者,昨夜攻杀,我护圣军上下弟兄,死伤颇多,将士们心怀仇恨,也需要发泄一番,替袍泽们报仇!”
“简直信口雌黄!”慕容延钊怒斥:“军纪何在?如非你二人授意纵容,何以行此大伤天和之举?”
王彦升是个暴脾气,被慕容延钊这般指着鼻子斥责,心里也来了气,硬着脖子道:“人已经杀了,都虞侯多说无益,我二人在此,听凭处置!”
冷冷地盯着王彦升,又看上李重进,挥其马鞭,狠狠地在二者身上抽了两鞭子:“在下位卑职低,还没有权力处置两位都指挥使!”
硬生生捱了两鞭子,忍着疼,李重进还是陪着小心,向慕容延钊道:“都虞侯,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善后吧,我们听令便是!”
慕容延钊没有作话,只是板着张脸,凝视着王彦升。在慕容延钊的目光下,桀骜不驯的王彦升,还是有点心虚地别开了眼睛。慕容延钊可非旁人,那是天子的心腹爱将,军中早有传言,几年内,两司统帅之位,他必列其一。
深吸了一口气,慕容延钊上千,看了看淝水边上堆了厚厚一层分离的尸首,数百汉军士卒,已成刽子手,狰狞恐怖。
残存的唐军俘虏,原本已至绝望,但见汉军这边的动静,慕容延钊对李、王二人的责骂声,又给了他们少许希望,一道畏惧而又期冀的目光,投向慕容延钊这边。
朝那些人扫视了一圈,神情之间,显露出一丝不忍,慕容延钊一扬手,转过身,不带感情地命令道:“此处,交由尔等处置,务必善后妥当,所害之人,以战场斩杀论数。记住,今日之事,在场之人,守口如瓶,敢有散言者,以惑乱军心论处!”
“是!”李重进与王彦升下意识地应承下。
慕容延钊则没有再说什么,上马即带领部下,北向下蔡,还营而去。
“韩令坤,是你这厮去把慕容都虞侯招来的?”待慕容延钊走远后,瞧见了躲在一旁的韩令坤,王彦升朝其质问道。
见王彦升怒气冲冲的,韩令坤上前,小声应道:“二位将军,末将这也是为你二人考虑啊!”
“当某好欺吗?”听其言,王彦升怒道,他挨了骂,受了打,心里有气,直接扬起了鞭子。
见其状,韩令坤赶忙道:“将军息怒。杀俘终究不祥,若二位将军事后上报,帅帐那边,恐有问罪隐忧。今都虞侯先来,则将这隐忧影响,将至最低。方才都虞侯不是说了嘛,让我们善后,以战场斩杀计……”
听其言,李重进摸了摸肩膀,虽然隔着肩甲,还是挺疼的。只见李重进止住王彦升:“韩指挥使所言,也有道理。关键是,如何善后?”
王彦升终于冷静下来,望了望剩下的俘虏,面上狠辣之色一闪:“都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办,全杀了。”
“那都虞侯那边如何交待?”李重进朝北面指了指。
韩令坤这个时候,则抱拳道:“这些人活着,也不会感恩,只会更加愤恨我军,日后定会宣扬我军的不是,不能留着。慕容都虞侯临走前,虽然没有明说,但末将看来,也是这个意思!”
“韩令坤啊,你小子,就是心思多!”听其言,王彦升当即多瞧了韩令坤两眼,随机形容严肃起来,盯着他:“既如此,这剩下的人,就交给你处置了!都虞侯的命令,善后妥当!”
闻令,韩令坤微微一讷,不过并没有推搪,拱手应道:“是!”
神情郑重地走到前边,韩令坤扫了眼那些可怜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挥手,朝执刑的护圣军士道:“听令!将这些心怀叵测,顽抗天威的淮贼,都斩了!”
“都斩了”三个字,从韩令坤口中吐出,有些轻,但此令过后,淝水边上又添一笔杀戮。
韩令坤带人,收拾善后,焚烧尸体,但是,这古水边上,由战争引起的罪恶,却是一把火,无法焚烧殆尽的……
杀俘的事,哪里可能完全隐瞒得住,只是汉将们作为胜利者,有改写历史记录的机会……
李重进与王彦升这边,招呼着麾下,押送着缴获,护送着伤员,从容北还下蔡大营。
经过昨夜合作,浴血厮杀,斩将破阵,又有今晨杀俘的交情,李重进与王彦升之间,关系亲近的许多。李重进慕其勇武剽悍,王彦升赞其将兵之能。
“王兄,观都虞侯的表现,只怕此事,没这么容易了结啊!”骑乘在马上,李重进忍不住说道,似乎有些心虚。
王彦升摆摆手,道:“我等都是有功之人,都帅又岂会因这点唐卒,责备百战之将?否则,军心何安?就算传到陛下耳中,又何忍怪罪我们?”
“不就杀了点人嘛!战场之上,哪有不死人的,淮贼五六万之众,经昨夜那般驱杀,活命者有几人?这不足三千人,算得了什么!”扫了李重进两眼,王彦升耸耸肩膀:“李兄,我尚且不惧,你又有何忧?再不济,你朝中还有郭枢相护持……”
听王彦升之言,李重进嘴里附和着,他心里则隐隐有些担心,慕容延钊的态度,让他难免迟疑。而更是因为有郭威的存在,他才心头忐忑,对于他那个叔父,李重进是又敬又怕,如犯了罪,绝不会对他行包庇之事,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
此时此刻,李重进难免有些后悔,怎么就头脑发热,陪着王彦升杀俘……
北汉大军的下蔡大营,已是一片欢腾,隆隆喧嚣,乃至有些混乱。但帅令之下,各级将领,整顿会下,各营书吏,奔走其间,几年的军纪训练,使得汉军足够有素,乱不起来。
帅帐之中,诸军指挥陆续报捷,唱告斩获,王峻始终稳如泰山,淡然以对。
“都帅,根据粗略统计,下蔡一战,我军至少斩淮贼一万七千首级,俘虏不足四千,其余冻死、淹死者,难计其数,除了庐州来的张全约军逃得快,收拢一批败兵退守寿春,唐军几乎全军覆没。纵有漏网之鱼,也不多,且战力不存!”申师厚嘴脸上洋溢着笑容,向王峻道喜。
“不错!”王峻点了点头,仅此反应而已。
未几,虎捷马军指挥使史彦超带着一队骑卒还营,汉骑最后也差不多打散了,各自追击建功。
直接上帅帐求见,兴冲冲地,将一颗首级献给王峻:“都帅,这是淮贼主帅刘彦贞,这厮战败之际,疯狂亡命,东逃近百里,末将也追了他百里,终于将他及亲兵斩于马下!特执其首级以献!”
闻此,王峻果然来了兴趣,直接站了起来。这回不用王峻暗示,营内的几名将校,都快速地起身陪着。一战大胜,王峻威势更盛,寻常将校,几乎不敢抬头直视之。
将刘彦贞的首级仍在地上,王峻探脚随意地拨弄了几下血糊糊的头颅,王峻哈哈一笑:“这就是刘彦贞?很寻常嘛!我当他是如何的雄伟英姿,能使李璟那老儿将如此大军尽付于其手!”
听王峻之言,营内一名指挥使,当即拍着马屁:“淮贼北上之时,这刘彦贞何其张狂,李璟老儿也是瞎了眼,以数万精锐付之,都帅略施小计,便使之灰飞烟灭,这天下,何人还有都帅之能?”
这等吹捧之辞,虽然明知是恭维,王峻听着仍旧舒坦,捋着胡须,笑容满面,指着刘彦贞的头颅,朝营前小校吩咐道:“去,将刘贼的首级,传视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