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党进只是顺口一说,赵匡胤脸上却点了点头:“涡口当水路要冲,交战之后,唐之兵马沿淮而上则大有可能,途经此地,便有设伏的可能!”
听赵匡胤说得有些玄,党进摇摇头,目视南方,按着马缰,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等了这般久,终于要开战了,定要多斩几颗淮匪的脑袋……”
“赵兄是否可以请命王都帅,以我宿州兵,为大军先锋?”党进期待地看着赵匡胤。
闻问,赵匡胤却是很肯定地回道:“几无可能!”
“哎!”叹了口气,党进嘀咕道:“那赵兄还这般积极来巡此地作甚?”
“我在宿州近三载,大军南下,纵当不得先锋,也要当个向导!王都帅若至,以敌情地势咨询,若不知悉,如何应之?”赵匡胤道。
党进这才恍然。
偏过头,赵匡胤又指西南方向道:“寿州乃淮南重镇,自古以来,兵家所必征,北军据之足以制南,如我所猜不错,此番大军,必然首拔寿州。”
说着,赵匡胤漆黑的大眼中,闪着异彩:“此地距离寿春,不过百里,原本我曾想,若率精锐,自浅滩渡淮,朝发而夕至,突袭寿春,或可一战而下!”
党进两眼一亮,正欲开言,却又闻赵匡胤以一种可惜的语气继续道:“只可惜啊,自那老将军到任后,几乎不可能了!”
赵匡胤嘴里所指老将军,便是南唐的清淮军节度使何敬洙。这个老将,去岁在马氏兄弟相争之时,奉命入楚,率军助马希萼夺权,后升任武昌军节度使驻鄂州。在唐军击楚之时,武昌军节度副使刘仁赡攻得岳州,因功扶正。
而老将何敬洙便被南唐朝廷调到寿州为节度使,驻守这座淮南重镇。到任寿州不足一月,何敬洙这老将便遍查疏忽之防备,以国有战事之故,整军缮防,尤其派军巡视于淮上,查漏把浅。
这么一来,寿州的戍防力度,一下子便提了上去。
第68章 湖南乱
北汉的淮南战略正式展开,兵马南调,役夫数万随军,车船舟马,络绎而不绝。时淮北诸州戒严,一股名为战争气息在淮河流域弥漫开来,令人心悸。
不过,北汉对南唐这一场“南北战争”,最先爆发之地,却是在湖南。
唐军平楚,已然近两月,然而就如北汉君臣所预料的那般,楚未平,而局势愈乱。甚至于,都还没有北汉在幕后捣乱,一些暗手,都还未启动。
在八月下旬的时候,唐军主帅边镐在长沙及周边局势稳定后,即遣偏师南下衡山,欲取马希萼。原本,马希萼还上表南唐,想返回长沙,继续做他的楚王,但唐军的这番动作,彻底打消了他心存的幻想。
结果呢,和唐军作战,马希萼没那个勇气,直接率领衡州将吏投降。至此,马氏算是彻底沦亡了。
岭南之地,还有楚静江军节度使马希隐在桂州掌大局,但面对北上趁火打劫的南汉大军,已是左支右绌,连失七州,虽然都是一些贫瘠之地,但听起来,已是朝不保夕。而可供马希隐选择的余地,也不大了。
南唐这边,眼见湖南大部已定,唐主李璟降下了几道诏令,主要是对楚地的人员调整,功臣犒赏。
作为主帅的边镐,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武安军节度使,暂时统管湖南军政,而以前番开仓赈粮之故,初得楚人之心。
马氏的族人及湖南将吏上千人,陆续悉迁于金陵。这简直是在给后来之人,清理统治障碍。
要是此后,唐军能坚持初入湖南的作风,予楚人以休养生息,苟以时间,倒也不是没有消化楚地的可能。
然后,南唐上层的昏招来了。大概是平楚过于轻松了,南唐君臣过骄,贤才良臣之言不听,反而迷失在功业之中。就拿冯延巳来说,初时还稳得住,建议谨慎,其后意态最骄者,便是这冯相公。
在“北汉之友”冯延巳的建议下,李璟朝湖南派遣了数名使者,这些人所受差遣,都一样,那便是掊敛楚人以给经费,以弥补唐军出征的损耗。基本上,就如当初契丹人灭晋之后,所行“括借”钱粮之策,属不得人心之举。书生之国,学士之朝,盖出此苛政。
不只是这些掊敛使者,在楚之唐军将校,在老实了不长的时间过后,也渐露出了獠牙,也参与到这场掠敛财富的盛宴之中,并且逐渐转化为奸淫抢掠。
而作为湖南的军政长官,边镐在这等时候,却毫无作为。其人性和缓,柔而无断,好作好人,对于麾下的将校,无任何约束力。终日于节度府中礼佛祈福,放任湖南乱局。
如此一来,楚地顿乱。唐军于湖南诸州的敛聚行为,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们连山下蛮民都不放过。
……
又是一年秋末至,自马氏内乱起,湖南的楚民们,已经苦了几年了,一直难安。
长沙城左,二十余艘船只靠岸,码头之上,堆积如山的钱粮、财货,兵卒、苦力,开始在催促之下,搬运上船。
已经是第四次了,唐军将从长沙极周边地区搜刮的财货,船运南下,至醴陵,走萍乡输送回国。刮地三尺,也难形容唐军在湖南的动作,金帛、珍玩、仓粟乃至舟舰、亭馆、花果之美者,悉徙于金陵,一副要把湖南州县搬空的样子。
而在搬运的苦力中,有一支唐军,一名军校装扮的壮汉,正脸色阴沉地站在一旁。此人名为孙朗,是唐奉节指挥使。他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唐将,而是汉初之时,以中原丧乱,随晋臣咸师朗投奔南唐。
虽则勇武,在唐军中却向受排挤,一直在咸师朗麾下,几年下来,也只到一军指挥使的位置,率军不过千余人。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千余人,都是值得信赖淮北乡人,可供抱团取暖。
此番同咸师朗一道,在征楚之列,前不久,南唐朝廷论功行赏,咸师朗高升,被派到南边的衡州做节度使了。孙朗则被留在了长沙,他这支北来之军,在唐军之中就显得突兀了,上头又没有咸师郎顶着,一段时间下来,颇受排挤。
好处轮不到这支奉节军,脏活累活,却一样不少,这样的境遇下来,作为指挥使的孙朗,心情哪里能好。
此时在码头上,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卒,作劳役一般被使用,风很凉,这心更凉了。而注视着那一条条空船,满满被财货填满,双目之中不禁浮现出一丝热切。然而,望了望码头周遭的唐军守军,只能生生抑制住。
奉节军这千余人,驻扎在长沙城内西北的一座民坊,距离节度府并不远。稍晚回营之后,副指挥使曹进归来,这是个瘦长的汉子,肌肤黝黑,见到孙朗,怒声道:“那贼子王绍颜,又克扣我们的赏赐了,说什么还待核查,再行发放!”
“岂有此理!王贼欺我战刀不利吗?”闻言,孙朗不禁拍了下桌案,怒声道。
王绍颜是唐军行营粮料使,负责大军后勤供给及犒赏事宜,不过其人素鄙北人,对孙朗这干“北军”向来蔑视,有所为难,也属正常。
曹进愤愤道:“听说,浏阳有银矿,袁州兵在那边,得银数万两。而今南军,四处搜刮,所获颇丰,我们却在此,被当劳役使,朝廷这是将我等视为楚卒啊!有功不增赏赐,反有蠲减,何其不公!”
听其言,孙朗是感同身受,一对浓眉,一跳一跳的,激动道:“当初我们随咸公降唐,原以为能得富贵,保平安,此番平楚,纵无功劳,也有苦劳,唐军待我们何其鄙薄!今咸公去衡州了,你我兄弟在长沙,处境则更加堪忧。我想了很久了,与其被当苦力,受这窝囊气,不如反了!”
其言落,曹进吓了一跳,赶忙朝外边望了望,去把门带上,迟疑道:“我们可只有千余人啊!”
面对造反一说,曹进没有反对的意思,话里只是对自己手中的力量感到迟疑。
闻言,孙朗则尽去胸中块垒一般,神清气朗,两眼清明,道:“我们虽然只有一千卒,但都是亲近之人,各个心怀怨气,怒师可用。湖南唐军,四散而掠,长沙就这五六千人,早无战心。”
“我们只要趁其不备,暴起发难,进攻节度府,杀了边镐与王绍颜,分了财货,然后裹挟楚人。如今的楚人,深受唐军之苦,他们心中的恨意,比我们还要强。占了长沙,成则据湖南,归中原,不失公侯之位。”
“干了!”被孙朗说得热血沸腾的,曹进一咬牙。
孙朗与曹进这俩兄弟,时下就是两个暴躁老哥,说干就干,就在当晚,率领麾下奉节士卒,负柴薪以烧公府,对武安军节度府发起突袭,将边镐自睡梦中惊醒,忙鸣鼓角聚兵以讨。
孙朗、曹进二人,终究小瞧了长沙唐军,再加没有周全的计划,且兵力不足。攻打节度府两刻钟而不下,见机不妙,未免陷入重围,赶忙撤退,赖其勇,斩关突围而出,亡奔朗州,投靠武平军节度使李言去了。
孙、曹二人,虽然事败,但也起到了乱长沙之效,府衙大火,殃及官舍民房数十所,唐军驻兵伤亡近千,民间更加躁动不安。
而在朗州武陵,武平军实际的掌事者,王逵、周行逢等武夫,正与北汉的使者澧州宣抚使石文德共谋“驱逐唐军、平定湖南”的大事。
石文德这学究,出使一趟东京,便彻底拜服于大汉的权威之下,回到湖南之后,是尽心尽力地宣传天子的英明与恩德,以其“天策十八学士”的身份,在湖南也颇有些名气,还真有不少苦于混乱而无所依仗的湖南军民受了蛊惑。
他受命至武陵,便是与王逵等武夫,商议出兵之事。而王逵等人在武陵,原本还为唐军势盛所慑,然后见唐人昏招迭出,湖南局势一发而不可收拾,三湘大乱,彼辈皆喜。
王逵等人,虽结拜为“十兄弟”,暂消内患,但一个武陵城,毕竟容不下十头饿虎。他们在朗州,早蠢蠢欲动,想要驱逐唐军,重新划分地盘。
而汉军的主动联络,则更给了他们几分底气。石文德已向他们保证,进攻唐军,以彼辈为诸州节度,统治湖南,并有朝廷诏书为证。
孙朗、曹进之来投,则更增朗兵信心。孙朗将南唐军政以及湖南唐军的情况,悉数告知于王逵,直言取湖南易如拾芥,愿统军为先锋。
先有汉军,后有孙、曹,乾祐四年十月,冬,朗州指挥使王逵联合澧州汉军,兴师六千,南下攻潭。“驱逐唐军,保卫乡梓”的旗号一竖,楚人影从,义军蜂起,共击唐军,湖南局势,彻底滑向祸乱的深渊。
而在湖南战乱复起之后未久,在宿州,准备妥当的大汉南征大军,也正式向淮南发起进攻,兵锋所向,如宿州团练使赵匡胤所料,直指淮南重镇寿州。
一时间,战争的阴云,彻底自塞北飘向南国,自湖南至淮南,烽烟遽起。
第69章 祸事了
金陵,即便已然进入冬季,仍旧是那般繁华,本是座商业气息浓厚的城市,随着天气渐冷,冬用御寒柴货、时令食物、瓜果蔬菜等日用资源的匮乏,又继续催生着金陵城的商业繁荣。
不过入冬以来,已有几次了,候骑东来,践踏着寒露,直向宫城。
金陵城,市、坊之间的界限,已是十分模糊了,是故诸多里坊之间,夹存着酒肆、食肆。
“湖南乱事,又有变化了?”哪里都不缺吃瓜群众,街坊边,一座酒肆内,望着急奔而去的军骑,一名食客疑问道。
酒肆并不大,装饰倒也简单干整,此时只有四名食客,同坐一桌,皆壮年,衣着上乘,喝酒温热的酒,吃着热腾腾的狗肉,在这冬季,是十分惬意的。
闻言,另外一名富商打扮的人,夹了一块肉,往嘴里一塞,有些烫嘴,囫囵了几声,摇着头感慨道:“楚人多血勇,按那等搜刮聚敛法,怎么会不生乱?”
“不是说,运回金陵的,都是马楚府库所得?难道大军湖南抢掠的传闻是真的?”另外一人说道。
“呵呵!”富商顿时嗤笑道:“也就欺骗那些无知氓民罢了!试想,马氏兄弟内乱多年,互为攻伐,湖南帑藏能有多富?能使前后数十艘船,满载而归?”
这么一解释,几人恍然,最先疑问的人又说:“前些日子赵兄在码头,淘到了不少好东西吧!”
“嘿嘿!”那姓赵的富商,顿时露出一抹奸商式的笑容,打着哈哈:“好东西都被收入皇宫了,哪里轮得到我们?”
自湖南搜掠而归的不少东西,除了绝品奇珍,大都被金陵的商人们分购了,朝廷、官兵、商贾,皆得其利。
“朝廷开疆拓土,打胜仗,我等跟着,还能获其利。若是……哎,说不准啊……”
湖南情况,对于金陵的士民而言,仍旧只是一种谈资,大部分人,依旧沉醉于金陵的冬日风华之中。
而在宫城之内,唐主李璟与几名臣僚,却自恼火着,不复此前的得意与张狂。
“这个边镐在干什么?三万水陆精锐,再加楚卒降兵,足有五万之众。区区朗军,卒可过万?马可过千?怎么能让其兵临城下?哪里来的脸面,让朝廷发兵救援?”这还是头一次,李璟这般失态,毫无平日里文德之风。
这些日子以来,李璟心情端是愉悦,开疆拓土,功盖先主不说,仅仅自马楚运来的一大批金玉奢玩器物,就足以让他迷失,置入唐宫,为宫室之内,又添几分华贵之色。
为庆祝楚地平定,几乎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为此南唐的词臣们,又作了不少名词佳赋,李璟自个儿,也添了几首诗,以抒其豪情,唱其壮志。
然而这才多久,湖南先后急报,湖南告急。前后反差,太过强烈,李璟只觉一张老脸火辣辣的,这脸打得,太过突然,太过用力,以致他有些懵,甚至他都在怀疑,此前关于湖南的捷报、胜报都是假的……
就在三日前,李璟突然收到边镐的加急军报,言朗军反,集兵数千南下,攻益阳,边镐集长沙及周边唐军一万卒,北上迎敌支援。
一日后,又收湖南报,朗兵狡猾,以叛将孙朗、曹进自水路绕袭军后,唐军大败,折兵三千有余,败归长沙。
又半日,得报,玉潭失。再半日,湘乡失。
到今日,朗军已兵临长沙,隔江相望,且兵力暴涨逾万,而楚民乱四起,各州有不少投降的楚军,也打着“卫护乡梓”的旗号“举义”,自立的自立,投朗的投朗。比较讽刺的是,那些反复的楚军中,有不少都曾借着唐军的政策行抢掠之事,动起手来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手软。
局势如此剧变,实在让李璟有些接受不了。在殿中,几名重臣俱在,面对皇帝发怒,冯延巳有点心神不宁。
“陛下!”韩熙载瞥了冯延巳一眼,深吸一口气,对李璟道:“臣等早已警示过,湖南军民,苦于战乱,亟待安定,朝廷只需行安抚育养之政,自可收其人心。然湖南将吏,任意妄为……”
“够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李璟难得有此怒火高涨之时。冷脸冷目,在韩熙载、冯延巳等人身上来回扫视了几眼,这大概是两党纷争,头一次让李璟感到如此厌烦。
“陛下所言甚是,湖南已乱,而今还是解决乱事才是首要之事!”谏议大夫魏岑出来说话,言辞谦卑,从来没有这么谨慎过。
看得出来,大唐皇帝陛下是真的生气了。虽然李璟素来和善,亲待臣下,但毕竟当了这近十年皇帝,威严也算深了。
忍住心头那股难以消除的恶恨之意,李璟冷静下来,神情间露出的是一抹颓然,他又想起了闽国之事。当初他即位未久,臣闽国王氏政乱,出兵平闽,那时何等意气,后来的结果嘛……
现在的湖南,哎……坐在御座后,李璟有点意兴阑珊地问道:“如何解决?边镐无能,是否将其换掉,另遣良将镇之?”
“陛下,临阵换帅,兵家大忌啊!”韩熙载赶忙道。
“那你说,该如何应对?”李璟瞥向他,带着怒气。
韩熙载这是被迁怒了,先是一呆,然后稳定心神,说道:“首先要做的,便是让在楚之将吏、官员停止掊敛,扰掠楚民,违者严惩,并将行举过于苛毒者法办,以消楚民之怨;其次,让我湖南诸军,集中力量,御备潭、衡等大州关城,等待救援。”
“其三,遣使联络反复之楚军,赏官赐爵,分化叛军,绝不能再让朗军扩大实力;其四,遣使南汉,与其和议,放弃岭南之地,任其攻略,以消楚南之患;其五,让边镐死守长沙,不得有失,增派军马入楚,以雷霆之势,尽快平定楚乱!”
韩熙载一口气说出几条举措,闻之,李璟提了提精神,微直起身,抬起手,激动得有点颤,说道:“好!好!就照韩卿所言办理,即可处置。”
见韩熙载“得意”,冯延巳有些不愉,而李璟的反应则更让他新生危机感。此时,也赶忙出列,向李璟进策道:“陛下,现在可从速入楚之军,唯有鄂州以及洪州了。臣建议,可着宋公(宋齐丘)及武昌军节度使刘仁赡,分南北两路,率兵援楚!南路宋公可循边镐入楚之路,北路刘仁赡水陆齐进,可借道澧州——”
冯延巳话刚说完,韩熙载却直接摇摇头,微微叹息。
就是见不得韩熙载这种孤傲自傲,自负才学的样子,冯延巳当即问道:“怎么,韩侍郎对本相的进言,有何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