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站于门廊中,在赵匡胤的陪同下,张德钧看着这干边将,态度十分和善:“诸位使君、将军,陛下有言,请暂于营左宾驿歇息,以解行路、议军之乏。稍晚,陛下将于行在之内设宴。”
张德钧的话,让将领们很是受用,意态之间,更显放松,显然此次永清之行,体验很不错,天子还是很关心、重视他们的。
都是幽、冀一线的镇戍将领,各担协防之责,常时面对契丹南寇骚扰,也免不了配合作战,以收保土御边之效,故平日里少不了交往。
一干勇夫、豪将,招呼着各自相熟者,同路而去,议论之声中,隐隐透着放松的意味。
不同于他人,李筠慢步独行,耳畔忽传一道明显带着恭维之意的贺喜声:“恭喜李公,升职进爵,以天子对你的看重,他日南下进京为将,亦在可期啊!”
回过神,李筠偏头打量着身侧之人,玄甲精装,身被红氅,英气勃勃,年轻得过分。发声之人,乃是祁州指挥使,罗彦瓌。
在方才的御前军议上,趁着融洽的气氛,刘承祐授意宣布了一份针对幽冀一线的边防布置调整,对于沿边诸军镇戍进行了一番统筹规划,伴随着的是对行政区划的梳理,废州、并县、置军。
李筠以泰州(今河北清苑)两载镇戍之功,屡有勋劳,尤其受到天子的赞誉,受封广信军都指挥使,爵侯,食邑百户,主定州以北、莫州以西的军事。
讲道理,前朝留用旧将中,李筠可以说得上是“春风得意”了。然而此时面对罗彦瓌,李筠平淡的语气中,却不免流露出酸意,有点矜持地说道:“天子素重少年,罗将军青俊有为,才是异日可期!”
罗彦瓌,属于早期投靠刘承祐的人才,是天子亲信之臣,在此次军议上,虽未有夸张的高官爵禄赏赐,却也被提拔为新设的度节军都指挥使,统兵三千,拱卫恒、深地区。
论年纪,李筠可大了罗彦瓌不只一轮,然如今境遇却实无太多差距,以其性格中的刚烈自傲,即便罗彦瓌将姿态放低迎合,这心里仍旧不舒服。
热脸贴了冷屁股,罗彦瓌心中不禁腹诽,不过按照中枢的规划,今后广信、度节两军少不了协防合作的情况,对方是前辈,也就忍了。
稍微寒暄了几句,毕竟难以熟络,罗彦瓌干脆礼节性地告退,快步离开。
李筠也不以为意,只是有些意兴阑珊地盯着侧前方,那边嗡杂声重,却是几名边将,簇拥着一名须发灰白的老将,原瀛洲防御使——何福进。
就在不久前,天子刘承祐亲自宣布,以何福进为北面都部署,负责统筹幽冀一线军事防御。可以说,何福进今后是李筠的直接上级,这才是李筠意气难兴的根本原因。
若以资历、名望,李筠或逊于何福进,但是,若论勇武将略,论这两年的建树,李筠自认更胜一筹,当年又是他主动带人投靠北汉,献诚刘承祐。
再加上,李筠更年富力强,朝廷欲设提调部署官,他是抱有些期望,然而事实并不如人意,天子钦点了何福进这个冬烘老朽。
既非兴汉元臣,又非亲信之属,但就是选了何某。这样的结果,李筠心里很酸,竟生妒意。
不服气!
楼阁之上,刘承祐一手搭腰,一手扶栏,伫立在冬阳下,平静地打量着中庭。一干边将,勾肩搭背、熟络感情的情形尽收眼底。
眉目凝沉,刘承祐也在思吟着此次对北边御备的调整问题,北面都部署的设立,是经他反复思量,下定的决心。这代表着放权,而他继位以来,所致力者,唯二字,收权。
这便是矛盾之处。
国家的战略已然定下,就是南向,在此后的数年之中,朝廷的重心会放在南边,无暇北顾,对于北方,一个妥善的布置安排,是非常有必要的。
而军权的下放与否,却是重中之重,且几度让刘承祐犹疑。几度审度之后,还是决定,该有的自主自决权力,还是要下放的。守土御边,在北方局势并不友善的情况下,中枢是不可能做到遥控指挥,且如臂驱使的。
只是涉及到统调人选之时,几经甄别之后,选中了何福进,按照朝臣们的说法,沙场老戎,将帅之才。而就刘承祐自己判断考察,也是能堪重任的。
当然,该有的制衡,也是没有任何松懈的。比如李筠的广信军,罗彦瓌的度节军,再加新置马全义的保定军,以及成德、义武、横海三节度在侧,倒也无需多虞。
而此时,新迁的保定军都指挥使马全义,就静静地站在刘承祐的身侧,平静而恭顺地等待天子的垂训。
良久,刘承祐一个稍显僵硬的转身,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看向年轻的心腹将臣,开口道:“你北上之后的表现,朕悉有所察,整备练兵,朕都看在眼里。朝廷大略已定,此后北守南略,以拓土江北。幽州与朝廷,终难持一心,北寇倘有南侵,你在莫州,便是第一道门户,当尽力协助何帅,勿致有失。朕以心腹之言相告,寄以厚望,盼砥砺前行。异日兵锋北向,大军北出,朕允你先锋之职!”
刘承祐一番交心之言,让马全义情绪高涨,双目泛红,很是郑重地拜道:“陛下厚任相托,臣感激万分,必不负‘保定’之名!”
第189章 燕王南来
毕竟冬时,太阳西滑很是迅速,伴着阵阵席卷南下的北风,暮色渐临,北国大地,再度为冰冷彻寒所占据。
跌宕不平的道路,曲折地驶向南方,这是通往永清的官道,路不宽,未经修整,不便走。道途空荡冷清,没有什么行旅,只有不少杂乱潦倒的枯草在冷风中摇曳,一派颓败孤寂之景。
呼啸的北风中,一阵隆隆的马蹄声踏破此间的孤冷,雄健的马蹄践踏着地面,蹄铁与坚硬的冻土碰撞,发出尖锐的敲击声。
这是一支精锐的骑兵,观其规模,概有千骑以上,而骑队之中打着旗号,乃是“燕”旗,显然,此乃幽州来军。
而时下,燕骑阵中,燕王赵匡赞正被拱卫着。
作为大汉北方权势最强的藩镇,赵匡赞仍旧显得年轻,比起去岁,最大的变化要属其稠密的胡茬了。一年多的燕王生涯下来,气场明显强大不少,提拔的身躯间时刻透着点内敛的自信,那是执掌一方强藩的加持。
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望着绵延向南的道路,赵匡赞手一扬,率先减速,紧随其后,身边护卫的燕骑也俱放缓马速。战马受限,在一阵吁律律的嘶鸣声中,队伍停了下来。
座下健马打着响鼻,喷着白汽,赵匡赞召来负责探引道路的属将,问道:“快到永清了吧!”
“回大王,永清距此已不过十里,日落之前,可至城下!”属将答道。
问言,赵匡赞以一种莫名的语气说:“如此倒也算守时了,只是不知天子那边,是否会怪罪我迟慢?”
赵匡赞此来,是受刘承祐相召,前往永清觐见,用制书里的话来讲,叫作共商国是,以彰君臣厚谊。
事实上,面对天子相召,如何应对,赵匡赞是经过一番迟疑的。临行前,针对来与不来的问题,赵匡赞也曾召集亲近僚属将吏进行商讨。
赵匡赞有心奉承制南下谒君,但是有不少属臣将校劝阻他,说大王身负幽燕军政,责任重大,又说汉帝相召,其意不明,不便轻动。
总而言之,就是对朝廷不信任,对天子心存疑虑,劝赵匡赞切莫轻离雷池,而涉“危地”。
而赵匡赞,俨然受到了影响,有所偏向。在这个时候,刘承祐此前布下的一子,权卢龙观察使高防站了出来,力斥众议,进言赵匡赞,规劝他对天子与朝廷勿行疏离之举。并以性命担保,南下必然无恙。
高防前因与昭义节度常思有隙,矛盾激励,遭受打压,几丧性命。后因祸得福,凭着汉兴之时与刘承祐的那点交情,被其想到,趁机调离潞州,右迁幽州。
彼时燕王赵延寿新丧,原主政一把手张砺去得更早,赵匡赞新继之,燕兵上下,一片混乱不稳。
高防奉君命北上,携朝廷大义,既为中枢监管幽燕,同时更重要的,还是协助赵匡赞弹压不臣,为大汉将卢龙这个北方强藩稳住,以使之正确地履行拱卫大汉北方的堡垒职责。
高防向来是个有格局的人,眼光远,识大体,履任前也曾南下东京,被刘承祐接见,君臣俩足足谈了一个半时辰,明析自己的使命之后,方才长拜而驱车北上。
履职之后,高防也是积极协助赵匡赞,外御契丹,内抚军民,并且充当其与朝廷之间联络的纽带,消除误解,缓和矛盾。
在此前,幽州遭受辽军的重大压力之时间,能得南线汉军的支持,便有高防的协调之功。当然,仅凭高防,那是没有这个能量的,然而他背后站着的,是大汉天子。
可以说,赵匡赞得以迅速地接收幽燕权力,摆平内部纷争,并且权势日渐稳固,高防是起了大作用。对于高防,赵匡赞心存感激。再加高防不俗的理政能力与品格操守,又有几分敬佩之情。
故高防据理力谏,赵匡赞终是搁下心中的疑虑,下定决心,奉制。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另外一个燕军的重要人物的意见,也起了决定性作用。卢龙节度判官,李恕,他与高防持相同意见。
李恕此公,是跟随赵匡赞多年的老人了,一直倚为心腹。当初赵匡赞还在晋昌军(刘承祐继位之初改为永兴军)任上时,便曾受命身入东京,打探情况,奉表献降。
有高、李二公背书,赵氏麾下那些将吏的意见,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做下决定之后,赵匡赞便收拾行装、仪仗,率军南下。
即便如此,为防不测,此番南下,赵匡赞也带了上千精锐骑兵,其中包括一部“刺面都”士卒,由燕军悍将赵思绾统领的刺面都,经过赵匡赞有意的扶持,已壮大成燕军中训练最精锐,战力最强的卒伍。
在这支骑兵后方三十里,另有五千燕军步骑,用以策应。总之,燕王此行,阵仗甚大,比天子刘承祐的声势还搞得大。
不过动身归动身,南下的速度却不快,甚至有些拖沓,在经过汉军所设关卡、隘口之时,还刻意地逗留了些时日。就是卡着永清军议的时间,到了也没与会,但是,傍晚将近,还是到了。
此时,住马在侧,闻赵匡赞之言,赵思绾不由接话,嘴里很不客气:“大王不远数百里,趟此等风寒,前来面君。按末将的意思,天子就算亲自出城来迎,都不过分,又岂会责怪大王。”
在虽赵匡赞北赴幽州后,赵思绾日益骄狂,闻其狂言,处在赵匡赞另一侧的高防眉头不由耸了一下,瞥着此人,目光冷厉。
近来,燕军中渐生一股力量,由一干将领并本地军功豪族为主,政治主张便是撺掇赵匡赞自立,意图借以左右逢源,恢复在汉辽拉锯交锋之间损失的土地、财产等利益。
很愚蠢的想法,但很有市场,而赵思绾在其中,属于中坚力量,这个人骨子里,似乎天生就有“反汉”因子。
对于此点,高防深为忧虑,心中已经做好了,此番面君当与天子就幽州的形势仔细交流的打算。时下,听其言,当即不留情面地呵斥了一句。
在赵思绾动怒之前,赵匡赞插了句嘴,以一种不容置疑地语气道:“不得放肆,为人臣者,怎敢藐视天子!”
“继续南下,日落之前,必至永清!”言罢一招手,率先策马向南奔去。
第190章 热情相待
夜幕之降,一场御宴在永清行在展开,宴席规格很高,毕竟天子下令组织,并且亲自作陪。以素来的俭朴作风,菜肴不算丰盛,更别谈精细,不过有一点,酒管足,肉管饱,去拘束,对于一干在边境吹风冒雨的武夫而言,亦足享用了。
宴席间杂声很多,边将们杯碗相和,呼应不断,甚至显得有些吵嚷。在场文武数十人,以宰臣李涛为首的随驾文臣,对此都不由面露不愉,少许排斥的神色挂在脸上。
刘承祐倒是不以为意,安居御案,以一种宽和的姿态,审视着他的将军与臣僚们。古井无波的眼神不时闪过些许锐利,似乎在琢磨哪些人可以引为臂助,哪些人值得拉拢,哪些人需要制衡,哪些人施以打压……
贤妃折小娘也随侍在场,容颜清丽,着一身不算华丽的宫装,但尽显飒爽的气质,就坐于刘承祐之侧。时不时地,刘承祐会偏头,与折娘子耳语几句,似是夫妇间的私语,小娘子嘴角衔着笑意,二者之间的相处显得十分融洽,刘承祐对折娘子的宠爱亦是溢于言表。
“臣何福进,祝陛下与娘子圣体安泰,祝大汉国柞永延!”闲谈间,还未正式履职的大汉北面都部署何福进站了出来,持杯向刘承祐贺。
何福进魁梧的体型站在堂中,就如一棵苍松,年纪虽长,面上的褶皱也仿佛带着刀剑的锐意,这是个饱经沙场的老将。身后也跟着几名将领,一同向刘承祐表示恭敬。
有些意外地被天子委以重任,或是迎来了事业的又一春,何福进的眉宇间外露少许自得之意。
打量着这老帅,刘承祐心中甚是满意,满意表现出的恭顺态度。回想起汉兴之年,栾城之战后,接受举荐,刘承祐亲自延请何福进出山为瀛洲防御使,那个时候,在他面前,何福进可表现得甚是矜持。
当然,刘承祐也不会天真地以为,委以重任,何福进便会真正地无保留地效忠自己,效忠大汉。毕竟似这等在不断的王朝更迭中历尽了变乱与杀戮的武夫,哪里是那么轻易便收服的,三代以来,将臣固少忠义,而何福进的忠诚,大抵在庄宗沦亡之后,便大难与人了……
对此,刘承祐心里有数,在如今的世风之下,对于忠诚暂时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虽则他无比渴望收拾人心,重塑礼义。刘承祐所笃定的是,只要中枢平静,国家安稳,随着君权的继续巩固,何福进的恭顺会一直持续下去。
并且,天下不只一个何福进,似何氏这样的人,对于刘承祐而言,并不影响用其才,为大汉社稷的稳固添砖加瓦。
刹那的时间内,刘承祐脑中恍过一些杂念,不过面上不露分毫,动作平稳,态度平和地拾起酒杯,朝何福进等边将应道:“何公与诸位的祝愿,朕领了。然如欲致大汉兴盛,天下太平,还需诸位与朕戮力同心,共造大业!”
杯中酒一饮而尽,刘承祐动作干脆,锐气逼人。面对天子的勉励之言,众将也都很配合,多有所触动的模样,齐声而应。
酒罢,刘承祐又独留何福进于御前,试着继续拉拢关系:“何公将略不凡,戎马倥偬,乃当世高才。我欲以人当北面之任,左右荐公,我亦深信何公之能德。自唐季以来,契丹便乃中原之患,于大汉更属生死之敌。北方边患,始终是我心病,此后,幽冀一线,军争御备,就多多倚仗何公操持费心……”
刘承祐此来,对于北方的掌实权的军使,更像是进行委托交底来的,每有谈话,都是一副推心置腹,发自肺腑的样子。
类似的话,在这三两日内,何福进大概是从刘承祐这儿听到不少了,显得很平静,面对天子的重托嘱咐,只是郑重地行了个拜礼,给了个肯定的回答。
“官家,赵虞侯求见!”张德钧自侧小步迈至御案前,向刘承祐禀道。
“传!”
“何事?”扫了眼脚步生风而来的赵匡胤一眼,刘承祐问。
“陛下,慕容都帅遣人来报,燕王率兵,已临城外!”
“哦?”刘承祐眉毛稍微挑了一下,拿杯的手停住了,以一种玩味的语气道:“到底还是来了!”
“带了多少人?”刘承祐问。
“燕骑上千!”赵匡胤答:“燕兵在城下,甚是跋扈,言陛下相邀,吵闹着要进城休整避寒,慕容都帅率兵阻之,如何应对,请命于陛下!”
赵匡胤的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的话周遭的人还是听到了,皆下意识地将注意力放到了此事上,堂间的热度减轻了些,很明显地,有的人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似乎想要看天子如何应对此事。
闻此讯,刘承祐脸上的异样,反倒是收敛起来了,稍作思吟,直接对左首的宰相李涛道:“燕王应朕所邀而来,便烦劳李相公辛苦走一遭,替朕去迎一迎。告诉燕王,此间宴正酣,朕于此敬候其入席!”
“是!”李涛忙不迭地起身奉命。
李涛离席而去,刘承祐又看向赵匡胤,吩咐道:“未免扰民,随从的燕兵,就无需进城了。不过,其远道而来,忍风冒寒的,传令下去,腾出一座营寨,让其入驻,饱腹御寒之资,供应周全。还有,告诉慕容延钊,燕军戍边,经年克日,于国有功,甚是辛苦,好生照应!”
“好生照应”四个字,刘承祐咬字很重。而赵匡胤,俨然体悟到了其间深意。
脚迈干练之风,赵匡胤传令而去,刘承祐则又恢复了泰然的模样,云淡风轻地,再度主动举杯向宴上文武邀酒,继续夜宴。
“齐物,对燕军之跋扈,你如何看?朕又当如何应对?”抿了一口酒,刘承祐召来王溥,闲谈般向他问询。
王溥也喝了些酒,面上有点醺意,不过一双眼睛仍旧清明,透着睿智的神采。思索了一阵,应道:“臣且试言之,燕军此举,或存试探之意,幽州虚悬朝廷之外,燕王又握重权,此番纵使南来,对陛下与朝廷,恐怕仍有疑虑……”
“来人,给燕王备一席位,就在案右,离朕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