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途间,数骑趟风而来,看其装扮以及背上插着的色旗,乃随行的传令侯骑。
经过盘查,得以近前,不待其开口,刘承祐直接问道:“何事?”
“回陛下,镇宁军节度使郭使君,北上求见,正在行在等候!”侯骑答道。
得知郭荣来谒,意外之色只在刘承祐脸上轻掠而过,随即不再耽搁,下令加速返回。
如前,御营搭在内黄县城之左,倚着一片民舍,阵盘严谨,有军士看护着县令亲自带领衙役、民夫往营内押运补给。
刘承祐率人归来之时,正见营门口,恭候着的几道人影,居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郭荣了。头顶短幞,一身看起来比较陈旧的袍服,身材不够高大,形容严肃地伫立在寒风中,却显英姿。
足足两年未见了,不过一直以来,刘承祐与郭荣都有奏章、书信之往来。近前,飞跨下马,刘承祐热情地走向迎上来拜见的郭荣,笑容在脸上绽放,十分亲切地按其手,抚其背,与之寒暄着:“有劳郭卿久等!两载未见,朕甚想念,郭卿风采依旧啊!”
“臣郭荣,拜见陛下!”虽然被刘承祐托着,郭荣仍旧保持着礼节。
见刘承祐有如从前,甚至更加亲善的态度,郭荣神情也微微放松了些,向他道:“两载未见,陛下已君临天下,威仪更盛,如冬日之阳,令臣敬畏!”
刘承祐闻言即笑,扫了眼跟在郭荣拜倒的两名英武年轻将校,他还有印象,当年平邺都之时见到过,叫潘美与马仁瑀。
收回目光,刘承祐招呼郭荣等人:“此间风大气寒,随朕还营叙谈!”
“是!”
空间宽大而摆设简单的御营内,济济一堂,内黄县令及数名属下职官终于得见君颜。
在前半日内,认真准备迎驾事宜,只得了杨邠与李涛的接见抚察。而得知刘承祐,竟然亲自去巡察乡里之后,心头更生忧虑。
有所耳闻,去岁天子西巡之时,可处置了一大批地方官吏,生恐此番自己被拿来树立典型。天子“爱民重农”的名声,在长达两年的时间内,宣传效果还是不错的。自知其事,对于内黄辖下黎庶的生存情况,县令心中有底。
若是让刘承祐看到某些恶劣的情况,以之法办树威,自己虽是临清王提拔的故旧,但县令也不认为高行周愿意为保自己对抗天子。那除了是皇帝,还是女婿。
不过,刘承祐一张嘴,便给内黄县令吃了颗定心丸:“朕亲察村野,生民虽苦,却饱含冀望,内黄县安民治政尚可,当再接再厉!”
已经四十余岁的内黄县令,顿时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长拜倒地,大赞陛下圣明。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老实地退下,继续为行在增补供给去了。
“陛下不避风寒,亲巡北境,俯察民情,是圣君之象啊!”御帐温暖的环境,使得郭荣原本有些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红润,张口便向刘承祐感慨着。
类似的恭维之语,刘承祐听得已然不少,但从郭荣的嘴里说出来,就是让他心情愉悦。
扬扬手,表示谦虚,刘承祐做出一副哀民生之多艰的表情,动情道:“河北近两年来多灾多难,百万子民艰苦度日,朕时觉自身德行浅薄,方至于此。深处宫室,长坐立难安,辗转难眠,故有此行!”
说着,刘承祐将话题引向郭荣,以一种感慨加赞赏的语气道:“澶州当大河要冲,乃拱卫东京之重镇,郭卿在任两年,便使境内肃然,匪盗禁绝,秕乱不兴。政通人和,可称上佳!
朕此番北巡,原无意过境,非不满于郭卿,而是将澶州托付于郭卿,朕放心。朕确信,郭卿在镇,足可使上下相安。”
刘承祐这番姿态做得十足,以国士待之,并给郭荣一个“免检”资质。
如此恩遇,哪怕以郭荣平日的严谨沈肃,也不禁动容,起身长拜,感激不已。如此一来,经久未见的那种疏离感,也自然地消散不少。
大概是情绪亢奋而激动,郭荣不禁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刘承祐目光一扫,在郭荣那明显因勤政而苍老了几分的面容间停留了一下,径直起身,将身上穿着的那件夹袄脱下,披在有点错愕的郭荣身上。
没有多言语,坚决的动作,使得郭荣更是感动不已。刘承祐不知似郭荣这样的人,能否真正收服,但是,他已然将他所能想到的收买人心的手段都用上了。至于更多的,刘承祐并不多苛求,也不需要。
不过,在后来,郭荣方知,刘承祐赏赐的夹袄,是皇后符氏亲手缝制的。至于是谁透露的,就有些讲究了。
枢密副使王峻也在帐中,但见刘承祐与郭荣当着众人面,一副君臣相知相宜的场景,心中生起了些许别扭。
天子对郭家有些太过看重了,让他难免嫉妒的心理。郭威为枢相,郭荣为重镇节度,又为皇帝亲信,郭家又有李重进、张永德之类的后辈、故将,颇受重用……
王峻想到了自家事,此前想要提拔一下宗族后生,都找不到一个可堪大用的人。回想到在枢密院中,屡有争权之举,却总为郭威轻描淡写之间压制,王峻心头的酸意更重了。
当夜,刘承祐拉着郭荣彻夜而谈,将南征战略和盘托出,咨其想法。郭荣闻之,兴致勃勃,积极地与刘承祐讨论。
其后,刘承祐又把折小娘子“赶”去别帐,自与郭荣同榻而眠。对郭荣的荣宠,由此可知。
翌日,郭荣带着一种澎湃的心情,辞拜以归任上。
而刘承祐则下令,简单收拾,拔营起行,继续向邺都元城前进。
虽然显得有些拖沓,但刘承祐此番北巡之旅,行程未半。邺都那边,留守临清王高行周,也早早地做好了迎驾事宜。
第180章 过邺都
马蹄匀速踩过披着白霜的杂草,骑在马上,前行间,郭荣的身形微微颠簸晃动。身边只数骑相随,作为镇宁军使,一镇节度,郭荣的出行排场就如他的穿着一般,很是简单。
“除了当初灾情缓解之际,属下可从来没有见过使君心情如此这般愉悦!”样貌英俊的潘美驱马跟在其侧,笑着对郭荣道。
“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郭荣微笑着问道:“仲询也能看出我的心情了?”
潘美点头道:“溢于言表!”
舒了一口白汽,郭荣恢复了威严之色,说:“仲询且说说,我喜从何来?”
“使君难道欲以此考我?”潘美顿时应道:“我虽然见识鄙陋,面君之际,却也能看出,天子对使君的亲信看重,那是引为心腹股肱之臣啊!”
瞥了潘美一眼,郭荣面上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只是眼神轻忽地闪了下,以一种莫名的情绪道了句:“荣宠之甚,令人惶恐,我与郭氏何以为报啊……”
郭荣的声音很低,潘美没有听得太清楚,不由投以疑惑的眼神。
郭荣似有思虑,又看向另外一侧面庞间尚流露出稚嫩之色的马仁瑀,少年表情严肃,似在学平日的他,不过耳朵竖起,听得认真。
潘美与马仁瑀都是两年前郭荣被外放澶州之时,投奔从军,为郭荣慧眼所察,发掘于军中,收在帐下,以为亲信。潘美年纪比郭荣小个几岁,但为人沉稳有度,有主见,办事极有条理,跟着郭荣的时间渐长,凡事也多有不俗的见解。
至于马仁瑀,年纪则更小,追随郭荣的时候还不满十五岁,个性豪迈,厌学好武。不过悍将之资已显,经过两年的成长,膂力大增,十分惊人。
郭荣对这二人,很是看重,常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把着缰绳轻打在马颈,郭荣想了想,对二人说道:“你们跟在我身边已有两年,澶州虽为大河重镇,然处大汉腹地,天下虽则破碎,以如今渐宁之国势,却实无多少用武之地。仲询素有智略,仁瑀勇武过人,皆当世俊杰,再跟在我身边,只恐耽误了你们。我意举荐你们至东京禁军为将校,谋个出身,建立功名……”
郭荣言罢,马仁瑀当即便急了,脸涨得通红,大声问:“使君这是欲赶我二人走?我二人若有过错,还请使君明言,必改之。还请使君收回成命。”
马仁瑀与潘美,都是早为郭荣的能力、气度所折服,对其突出此言,都是有些不解。
相较于马仁瑀的直白,潘美要冷静些,皱着眉想了想,道:“使君莫非另有考量?还是与此番面圣有关?”
看着凝神思虑的潘美,郭荣对其机谨不由暗赞,却无意做过多的解释。不管如何,为二人谋个晋身,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见郭荣不肯言明,潘美又道:“我二人如今就是使君帐下一走卒,不名一文,纵使到了东京,恐怕也难有出头之日。如欲建功立业,只怕还不如跟在你身边,赚剿匪击贼、保境安民之功!”
“正是!仲询兄说得是极!”马仁瑀赶忙附和道。
显然,潘美与马仁瑀都不想离开郭荣这个恩主。
对潘美的考虑,郭荣直接摆摆手,道:“我父乃枢密院主官,权掌军机,我去信一封,请照看,难道还怕安排不好你们这两小子?”
说道这儿的时候,郭荣面额间不禁浮现出了少许的沉凝,似乎有所顾虑。
潘美与马仁瑀张口还欲言语,被郭荣抬手止住,严肃地道:“我意已决,二人勿再作推搪之语。再者,昨夜我已于天子面前举荐你们,陛下亦允之。难道你们欲力辞,让我犯欺君之罪?”
“这……”
郭荣这么一说,潘美与马仁瑀对视哑口,面露不舍,却是不敢再多言了。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郭荣自是个十分聪明人,平日间与其父郭威的书信往来之间,也有对郭家的探讨。他父子二人,一内一外,掌重权,备受荣宠,外臣之中,声势显赫,莫过于其者,已为人所议论。
正因于此,他父子二人却是不约而同地,想要低调小心。此番面圣,看得出来,刘承祐对他的态度没有多少变化,甚至亲厚更甚于从前。但是,这并不能掩饰刘承祐那“亲善”表象下,越加深厚的城府,越加不可捉摸。
昨夜与天子秉烛常谈,畅聊军政,刘承祐轻描淡写之间,无意中展现出的自信强势与不容置疑,那种强烈至吞吐天地的野望,而今回忆起,仍旧历历在目。
当初辞别之时尚且呼之为殿下,再见之日,已成陛下。这,大概是前后最大的区别了。
……
过邺都,入元城。
这是刘承祐北巡以来,第一个进入的城池。邺都留守高行周率属下文武齐迎,刘承祐这回没有拒绝,稍摆排场,毕竟北来,显示他皇帝的存在感,也是政治目标之一。在邺都这样的重要城池,刷存在感的效果会大得多。
为表对老岳父的信任与荣宠,刘承祐邀之共乘御辇,一同进城。高行周以尊卑有别,力陈辞以拒绝,但耐不住天子的强硬,感动感激之间,恭敬而上鸾驾。
在简单修缮过的邺宫之中,刘承祐接见文武将吏,察问军政,关注民生,又当众发表了一番以“为政之道与为君之道”为中心思想的言论,激励上下,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又下诏,找了一批涵盖邺都百业的百姓入宫,亲自接见,温言问对民情生活,使之尽陈问题难处,用以作为他今后施政的参考调整……
当然,以上只是形式上的事情。
入夜,自邺宫御宴上归,高怀德告了个假,亲自扶着老父回府。搀着老父,明显能够感觉到,高行周的身子骨并不如此前那么硬朗了。毕竟,年纪大了,隐伤反复,又有军政俗重之务劳形。
原本喜悦的心情,尽化作关切之言。
落座后堂,高行周望着身着禁军军甲的儿子,直接问道:“你妹妹如何了?”
“有孕已八月,岁末当可临盆,父亲将有天家外孙了……”
第181章 父子夜谈
“就儿所观,陛下对瑾娘甚是善待,宠幸不加少,赏赐无不均,恩宠不下于皇后。离京之前,我曾入宫看望,身体康健,理当无虞,只待临盆之日。另外,瑾娘对父亲甚是想念,托儿替她向你问安祝寿……”
闻述,高行周含笑颔首,苍然的面容间露出一抹舐犊的表情,道:“吾女形容妍丽,性情温良,无怪于天子宠之!”
笑容微敛,声音下沉又道:“恩宠不下皇后,但终究不是皇后啊!”
高行周的语气中,隐约流露出少许的不服气,时移事变,要知道,当初在邺都刘知远替刘承祐求亲之时,高老令公当时的态度,可是感激加荣幸……
“而今看来,当初刘公真是做了一笔好买卖啊!两起婚事,便将高、符两家人,绑在汉旗之下,为其羽翼,护持江山!”高行周啧着嘴,一副很感慨的模样。
高怀德在侧,老实地听着乃父出此不敬之言,配合着露出点讪讪的笑容,未敢对此表示看法。
显然,宫中符、高二女争宠,已有向宫外扩散的趋势,当然,这本就涉及到当代两大军事家族的地位问题,以往或许没人在意,但时下,尤其在后妃皆有孕将出这种关键的时期,总免不了有人将两家人拿来比较,少不了流言蜚语。
不管符彦卿那边是什么想法,高行周这儿是颇不服气的。论名望、资历、战功,符彦卿与高行周相比,算是个小辈。但是,符氏家门兴旺。
稍微慨叹两句,高行周便将注意力放到高怀德身上,问:“在东京任职一年多了,如何?”
提及此,高怀德的表情当即严肃了起来,一副提起精神的模样,想了想说道:“果如父亲所言,陛下果非凡子!”
“不用说此等虚言!”高行周手一摆,道:“天子的不凡之处,两年前我在邺都就见识过了,否则,即便高祖亲口求亲于汝妹,我又岂会那般轻易便允之!”
面对高行周语气间流露出的属于老家长的固执与自信,做儿子的不敢反驳,高怀德只是附和着点点头,继续说:“儿在东京,任职禁军,其他事务或许只知浮表,但军中的变化,深有感触。”
“如何个变化法?”高行周坐着的身形矮下,微显慵懒。
“集权!”高怀德两眼发亮,有点兴奋:“未入京前,我便闻,大汉禁军人员复杂,骄兵悍将甚多,尤其是自河东南下的元从之将,彼等多依恃从龙建国之功,多有乱法不逊者。
然而我入职之时,此等情况已大有改善。陛下知兵,尤重军纪,继位之初,虽然对禁军恩赏不断,但同样处置了一大批不法将校兵卒。
陛下承嗣不过两载,侍卫司的高级旧将,或移镇外放,或坐法贬斥,或虚衔高位,已去大半。亲征河中,平李的同时,又乘胜之势,调整人员,将周晖等故旧平庸之将,留驻地方。
去岁末禁军大整,分侍卫精兵猛士,成立殿前司,使禁军两衙并立,再不复一家之大。又敛方镇精锐,充之于东京听用。
滑、澶等重镇要地之军,更受其影响……”
“此事,老夫自有体会!”高行周开口了,微抬手指着堂外道,以一种意味难言的语气说:“最初随我帐下听用的邺都镇军,已经被替换了一大半了!”
高怀德点着头,稍微组织了下语言,又道:“东京禁军,集天下精华,乃大汉最强大也是最重要的军事力量。而这支力量,如今却悉为陛下所掌,内外、亲疏、新旧、司衙之间,相互制衡,只需长此以往,必将为陛下所彻底掌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