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冬季临睡前泡个脚,个中滋味,分外舒爽。再加有美人相伴,刘承祐直感疲乏尽释。折家娘子伺候人的手艺,当然算不得上佳,但是,贵在那份心意。让一巾帼虎女,屈身下侍,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刘承祐心中还是新生感慨。
微闭目,刘承祐随和地同折小娘闲谈着,言及不需她如此亲侍,但为其所拒绝,并且仰着玉颊,格外认真对刘承祐说,受皇后所托,不敢怠慢。
这个时候的折小娘,在刘承祐眼里,比以往的英姿飒爽,更加让他心动……
刘承祐原本动了也给折小娘洗洗脚的念头,不过转念便放弃了,毕竟,这等待遇,这等恩典,是大符都还没享受过的。
当然,在此寒夜,刘承祐是与折小娘同榻而眠的,美娇娘亲承恩露,此前只被稍加开垦,此番刘承祐对之进行了一番深耕细作……
结实的身子,细腻的,饱满的,圆润的,修长的……
都带着匠人精神,认真感受,认真体会。
翌日清晨,刘承祐在稍显疲惫的状态中,下令开拔,在滑州文武的恭送下,继续北巡。
渡河筹备妥当,仅耗费了一个多时辰,三千多人,包括骡马车仗,便顺利地渡完。
过了河,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此次北巡才算真正开始。
大河两岸,厉来是国家膏腴之地,文化繁荣,经济发达,尤以邺都一域最为突出。在由乱变治的过程中,恢复速度是很快的。
这是将近两年以后,刘承祐再度踏上河北的土地,比起当初随军讨逆,此番心态又有所不同,最大的差别,乃是他此番是以主人的身份而来,视察他的领土。
未再求快,在通往邺都的路上,刘承祐不时停下察看乡野,问询民情。与当初的印象相比,最直观的感受便是,秩序的恢复。
第177章 躬身入村野
北渡之后,御驾转道东北向,顺着永济渠南段,朝邺都所在的大名府行进,直到入境,驻停内黄县。
内黄地处冀兖交界处,在大名府西南,从地图上看,有点虚悬于外的感觉。纵其历史沿革,有点“多灾多难”的意思,屡遭废置,所属也在魏、相二州之间轮转,还是所处位置不那么“清晰”。
不过一直以来的是,内黄都是一片丰沃之土,全境平原,农业发达。
在前几年的战乱中,内黄各方面也遭到的极大的破坏,杜重威被平灭之后,高行周受朝廷命,重建秩序,在刘承祐继位的这近两年的时间内,也逐渐恢复,流民还家,匪盗禁绝。
不过这两年河北灾害不断,波及甚广,内黄也免不了受其影响,刘承祐虽有蠲减的政策降下,但落到地方,落到基层的黎庶身上,也只是扬汤止沸,即便主一方军政者是高行周。
得知御驾过境,内黄这边,县令及属吏是早早地便做好了迎驾事宜。刘承祐仍然记得,去年西巡洛阳之时,一路所过,地方官员将吏,大多我行我素,不怎么把他这个皇帝放在心上,逼得刘承祐下狠手,处置了一大批官员。与之相比,此番就是最大的区别,不管如今的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度有多薄弱,但威严明显在加强中。
让随行的宰相杨邠前去应付内黄的职吏,刘承祐自脱离大队,在高怀德与赵延进领军护卫下,直扑内黄乡里。
“陛下如欲察问民生,唤些农民前来问话便是,何必躬身而往。这终究在方镇,不是畿内,陛下身系天下,当社稷之重,如此脱离大军,御前护卫力量薄弱,还是太危险了。倘有恶逆之人,心怀叵测……”策马紧随刘承祐之侧,赵延进忍不住多嘴朝他进谏道。
随行护卫的,仅有三百骑,虽则装备精良,战力强悍,但仅以人数而观,确是薄弱了。
刘承祐还未表态,旁边的高怀德听到了,顿时面露不快。在魏博的地界,纵有居心叵测之徒,能聚兵而攻,对刘承祐的安危造成威胁的,只有驻守邺都的高行周有那个能力与实力了。
高怀德想到这层,赵延进或是无心之言,于他而言,却是有些刺耳。
哪怕平日关系不错,高怀德语气也格外发冲,表情严肃,针对着赵延进说道:“王土之内,若有贼子胆敢犯上谋乱,臣必拼死卫护!”
高怀德的怒气让赵延进微微发愣,不明所以,刘承祐注意到大舅子那张冷脸,目光一闪,以他愈加剔透的心思,只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朕继位以来,致力于太平天下,宽刑简政,剿匪击盗,制暴戡乱。自认对河北子民,虽加恩未厚,但也多有德泽。若还有人生不臣之心,兴逆乱之举,那么不是彼辈不可救药,便是朕所作所为仍有不足之处,需自省以图善改……”刘承祐又开始日常的冠冕堂皇。
话一出,顿时引得高、赵二人恭维叹服,虽然从表情上看,并不是特别感动就是了。倒是随侍在侧的折小娘,望着刘承祐那散发着自信神采的侧颊,两眼稍弯,浅笑道:“官家有此胸襟,是天下之福。”
刘承祐瞥了大舅哥一眼,指着以严密护卫阵势,围绕在四周的禁军,满脸轻松,将声音刻意提高:“殿前军乃禁军精锐选拔,铁骑军乃殿前司骨干,而随驾众军则是铁骑军中的菁英壮士。在朕眼中,天下精锐莫过于此,以一当五不是问题,有此虎贲相护,有良将相随,难道还护不住朕吗?”
这一回,周遭闻其言的将士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刘承祐历来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示风采,邀买人心的机会。且越来越顺畅,越来越自然,想当初,他偶尔还会面热,还会回忆思量自己说法是否有不当之处。
现在,则不需要了,一则他的功夫慢慢练得登堂入室了,二则身份的加持权威的提升足以让别人忽略一些细节。
就在内黄近郊,随机选了个村庄,大片的农田,平铺在原野上,显然是经过官府重新厘定划分的。冬季的田亩,一片萧索,田面仿佛凝了一层轻霜,未经过规整的土壤只剩下一片狼藉,田埂各处,尚且残留着少许几乎腐烂的秸秆。
骑士轻驰而来,打破的村庄的宁静,在庄民惊惧的目光中,高怀德安排人把住各处道口,严禁出入,又亲自带人,将外围一所村舍包围,请出主人家,将里外检查一番,确认无异状之后,刘承祐方姗姗来迟。
为策安全,该扰民,还是得扰。
黄土垒就的土墙内,竹木屋舍四五间,篱笆之侧种着几排菘菜,长连的鸡笼里三两只土鸡碎碎地叫着,拴在院角的守户犬不停地朝闯入农户的禁军卫士咆哮着,还是在一名年岁不大的农家少女安抚下,方才呜咽地止住吠声。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河北农家,八口之家,三代俱在。主人是个老汉,看不出年龄,身形消瘦,皮肤粗糙。
刘承祐前一次这般深入乡野,察问民情,还是当年在恒州的时候。
在刘承祐踏入农家小院之时,一家子埋头跪地,瑟缩在一起,颤抖的身体尽显惊惧之情,话都不敢说。
随意地摆出两个马扎,与折小娘坐定之后,刘承祐看着穿着简陋的一家子农户,伸手:“平身!”
老农闻言,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张德钧注意到了,立刻发声,有点客气地提醒道:“陛下让你们站起来回话。”
面面相觑,仍旧不敢动弹,见状,刘承祐示意了下,张德钧亲自上前将之扶起。老农举动尽显局促,再没有见识,也能感受到坐在面前男女身上的贵气,而况有那么多“凶恶”的大兵护卫,腿肚子都在打颤,不敢抬头。
“老丈年岁几何?”刘承祐语气温和地问。
老农支支吾吾,经过张德钧的翻译之后,才明白眼前的贵人是在问自己的年纪。
这才给了一个很明确的回答,不知道自己年岁,更不知自己生于何年。
刘承祐又问其是否当地人,说是从相州那边迁来的。
直接对话,刘承祐改不了文绉绉的范儿,老农又一口乡音,沟通着实有些费劲。不过磕磕绊绊的,还是将老农一家子的情况了解清楚了。
也不是相州人,具体也不知多少年前从河东逃难至相州汤阴,从其模糊的描述,刘承祐猜测大概是石敬瑭起兵期间。
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早年参军,其后杳无音信,估计是不知道死在哪里,哪场战事,留。二儿子当年被抓为壮丁,有幸活命,瘸腿而归,娶了个农妇。三儿子成婚数年,目前在当兵。小儿子才刚长成,在家种地,很勤快,世道渐安,正准备攒钱粮讨个媳妇。
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年纪都还不大,却也能帮忙农活。
契丹军北撤之时过相州,烧杀奸淫,举家逃奔山林,大汉建立后,招抚流民,随波逐流至内黄。
官府分了五十亩地,就此安家,又自垦荒几十亩,以灾害之故,收成不是很好。税收也不轻,田里为数不多的产出,大都被官府征收了,所剩余粮,精打细算,过冬都难,若再准备冬种春耕,就更难了……
这,就是一家,生活贫苦,地地道道的愚民。
第178章 头脑清醒的乾祐帝
刘承祐又问了些朝廷政策上的问题,结果嘛,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内。他此前所降惠民政策,基本上,都没有落实下来。官府不作为是一方面,官府无力作为也是一方面。
很快,刘承祐便结束了与老农滞涩而艰难的对话,该了解的,想要了解的也都差不多了。又往村庄内多走了几户,察问之下,此间百姓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甚至这村左农家,还是勉强“富裕”之家,毕竟家里劳动力还算充足。
在民生的恢复上,刘承祐除了从宏观大局方面定下些积极政策之外,并不能做太细致有效的事情,更多的,还得靠民间长时间的自我调节。
但是,休养生息,无为而治,放任自流,也是不可能的。刘承祐继位以来所做的一切,相较于安民养户,更确切的说法是巩固他的地位,树立他的权威,借以维护对他所承继的大汉江山的统治。
这是最根本、最核心的事情。爱民之心或有,但就目前为止,刘承祐的“惠民”政策,更多的还是种表面功夫,向全天下表示一种态度。
据庄民所言,侧面而观,内黄的地方官做得还不错,据说是高行周提拔任命的县令。别的可以暂时忽略,但在招徕人口,厘定土地,屯垦劝农方面,还是十分用心的。受灾之时,也有积极应对,主动措施,使得境内百姓损失减至最小。
这座新建不足两年的庄园,被刘承祐这番视察侵扰的厉害,等那三百高头大马,精兵锐甲的军队离开,待庄间土道上被扬起的稀薄的尘烟平息后,庄内民户才敢稍稍探头,以观情况。
相互询问,发觉庄内各家,丝毫无损,屋舍未毁,财畜勿失,且庄口原本损坏的一座篷寮被修好了。略感惊奇,以大汉如今的世道,虽在高行周治下,虽不至于兵过如蓖,但似这般秋毫无犯的军队,还是让人意外的。
被刘承祐访问的几个民户,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甚至老农们对向他们察问的那个重兵护卫的年轻人的身份亦没个概念。还是庄内的乡长里长察问,听到“陛下”之类的字眼,方才大惊,赶忙率着在场庄民朝西拜倒。
皇帝终究是皇帝,在这么个治乱不定的时代,生存已是不易,但得有机会如此近距离感受天子的威严,对于这干愚民而言,也是幸事。
最感可惜的,要属此地乡长。原本在禁军入庄的时候,便很有眼力地想要试探一番,可惜未得近前,被禁军卫士严厉地屏斥在外。
离开这座不大的庄子后,刘承祐面上看不出喜怒,一副深沉沈淡的样子。倒是随侍在侧的折小娘子,以一种怜悯的语气,感慨着:“只知河北灾情不断,黎庶贫苦,却是想不到贫苦至如此境地!”
“这是我这个做皇帝的失职啊!”闻言,刘承祐顺口说了句。
见状,折小娘快速地摇了几下脑袋,晃得一缕丝发落了下来,向刘承祐解释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感受着折小娘子有些紧张的语气,刘承祐神色松弛下来,宽慰着反问道:“府州偏居北塞,内黄则为河北腹地,此间百姓贫苦,比之府州如何?”
闻问,折小娘眨巴了几下明亮的眼眸,想了想,有点自豪地道:“虽不富足,但家有所产,户有余粮。”
“好个家有所产,户有余粮!”刘承祐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意态坚定,尽显风姿:“这,便是我今后的施政目标的!”
讲理想,谈目标,已是刘承祐的看家本领。
言罢扬起御鞭,猛抽一记,似乎在发泄心中的闷气一般,胯下的骏马“吁律”一声嘶叫,迈起马蹄顺着土道,飞奔而去。
见状,折小娘玉容一紧,秀眉一蹙,紧跟着驱马尾随。引得高怀德与赵延进,慌张张地带着人急奔护卫。
事实上,村野一行,刘承祐心里要说没有触动,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心里也清楚,地方百姓之贫苦,他这个皇帝与朝廷,也是有一部分“功劳”的。
两年以来,虽则废除了一些不合理的税收,但基本都是些苛捐杂税,公支摊派,但在正税方面,是一钱一粮不能少的。并且,在这方面,朝廷的监督并不得力,虽则外台监察系统刘承祐正在费力重建之中,但是这需要一个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地方官员表现如何,中央根本控制不住。
事实上,刘承祐上台以来,最让他不爽的与不适的,不是对军队的小心翼翼,不是元臣故旧的傲上恃权,更不是国家的穷苦拮据。而是一直以来,政策的实施与执行,这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京畿,朝堂,军队,已然基本被他稳定掌控住了。但是,京畿之外呢?每有政策,往往令出东京,波及近畿,然后再远就难得到及时的反馈了。
每思及此,便使刘承祐心中充满一种汹涌的紧迫感与危机感,对于这个国家,他这个皇帝,在掌控力度,实在是太薄弱了。即便,这是自后梁以来,所有中原君主与政权都要面对的问题。
这也是刘承祐费大力气、重心思,重建制度,重定典仪,举拔人才的原因,只是因为时间不够长,成效还未显现出来罢了。
如今,归中央直接控制的州镇并不算少,东西两畿及一大半中原地区,大部分关中地区,以及河阳、河中地区。但仅以这些理地盘,供养偌大的东京官僚、军队,是很艰难的,绝对缺不了地方州镇的支持。
两年以来,山南、京东,河东,乃至河北的方镇,往东京进贡的财税并不算少。以魏博为例,除了在两年前以讨灭杜重威,各州损害严重之故,朝廷蠲免其税赋之外,此后再没有此等事。
刘承祐上位之后,即便魏博遭受灾害最严重的时候,刘承祐也只是下诏大名府,救济灾民,削减贡资。总之,一个中心思想,可降,可减,就是不能免。按照继位之初的诏制,即便州府仅得一个铜子的税收,也得掰成两半,供给东京。
当然,如此做法,会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比如他这个皇帝的风评,州镇是否心服,地方财税不透明,百姓以此遭受剥削,民怨,民乱等等问题。
但是,一切都比不过每岁两次,输送往东京的钱粮,来得实在。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就目下而言,天下百姓,并不是撑载大汉这艘船的水,东京的军队、官僚、士民才是,他们才是刘承祐这个舵手劈波斩浪前行的根本。
水或有沸腾之时,但只要缓过劲儿,总有平息的一天,从那庄内的愚民表现就可知。而况,大汉最难喘过气的那段艰难时光,已然度过。接下来,还有什么能打倒刘承祐。
他所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平天下,如何治天下,如何安天下。从定下“先南后北”的战略开始,他便已然走上了这条会越走越宽的路。
迎着凛冽寒风,疾驰数里方止,剧烈运动之后,使得刘承祐身体发热,火气逼汗。
紧跟着的折小娘也是吁吁喘气,小脸通红,不过喘息地很均匀。
刘承祐的精神显得有些振奋,盯着折娘子的脸蛋瞧,强势的目光,看得贤妃娘子有些局促而羞涩地别过了头……
第179章 再见郭荣
喘气的功夫,高怀德带着人赶了上来,以十分高效的速度将帝、妃二人围在中间,又迅速地转变成一个护卫的防御阵型。
高怀德驱马上前,面不红,气不喘,不过语气甚急,朝刘承祐道:“陛下,万不可再行此轻慢之事,倘有差池,末将等万死难赎其罪!”
赵延进跟上来,也是同样忠心护主的表情。见二人这副耿耿之态,刘承祐颜色收敛,朝二者肃容道:“朕一时孟浪忘情,还请担待!”
闻言,高、赵二人,神色这才缓和。但见皇帝虚心明谏的反应,形容之间又不禁流露出少许不好意思。
“回御营吧!”恢复了平日沈肃的样态,刘承祐一招手吩咐,在三百铁骑的护卫之下,慢慢地朝着内黄县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