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第12章

作者:芈黍离

伴着几声“唏聿聿”的动静,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巷曲间的宁静,两名骑士徐徐策马而来,领头的在门匾上望了一眼,敏捷下马,步上前头,拎着门环用力扣响。

没等多久,门缓缓地打开了,从其间探出半个身子,仆人打扮。疑惑地打量着两人,门房问道:“你们是何人?”

“这里是慕容延钊家?”带头那名骑士直接问道。

“正是!”门房点了下头,继续问:“你们打哪里来,找我家主人何事?”

得到肯定,领头之人表情放松下来,高声道:“我们是蕃汉马步军都孔目官郭威郭将军的亲兵,北平王登基,欲召天下英雄讨伐契丹。将军听说你家主人勇干果毅,特来相请!”

听其道明来意,门房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何意?”郭威亲兵纳罕问道。

“你们来晚了!”门房指着北边,解释道:“昨日,便有大兵前来,将我家主人接走了。”

闻此言,两人面面相觑,不由追问:“敢问小哥,可知是何人请走了你家主人?”

门房答:“听来人讲,好像是什么‘殿下’的人……”

来者不禁愕然,入内拜谒了一番慕容家主母后,方才确定,他们要找的人确实是被“二皇子”请去晋阳了。无奈之下,两名骑士只得快马回转复命。

晋阳郭府,从归来的亲兵口中得知结果,郭威脸上再度忍不住露出意外之色,脑海中浮现出刘承祐那张自闭脸,心中无限感慨:这二皇子,果真非常人啊!

“将军!”

亲兵的呼唤让郭威回了神,叹了口气,朝其摆了摆手:“你们辛苦了,此事就算了,退下吧!”

待亲兵退下后,郭威又不由陷入的沉思,良久,方才释然,嘴里嘀咕道:“先是我儿,再是慕容延钊,这二皇子眼光却是出奇得好!”

……

傍晚时分,刘知远突然相召,欲举行一场军事会议,刘承祐应命入宫。巧的是,太原宫前,刘承祐与郭威前后脚赶到。

“殿下!”

“郭将军!”

“要恭喜殿下了!”打了个招呼,郭威轻笑着说。

“何喜之有?”刘承祐有些纳闷。

郭威说道:“恭喜殿下新获一将帅之才!”

闻言,刘承祐冷然的表情没多少变化,双眼却小眯了一下,斜视郭威,心中发冷:此人,在暗中盯着自己?

刘承祐却是以为,郭威口中将帅之才指的是杨业。

正欲开口说两句,却闻郭威徐徐言来:“那慕容延钊将门出身,勇武干练,声名著焉,末将早有召辟之心。不过在殿下您麾下听命,却也是他的运道!”

刘承祐这才恍然,面容间的冷意轻了几分,淡淡一摆手:“慕容延钊之名,我也是偶然得之。新朝初立,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际。连郭将军都属意他,那我可得重用之了,将军看人的眼光,我还是十分相信的!”

“殿下看人的眼光,也是让末将佩服!”郭威答了句。

第27章 争论

太原宫偏殿,是刘知远日常理政、接见臣僚的地方。刘承祐与郭威前后脚入内时,里边已站了不少人。除了刘承训之外,便是刘崇、杨邠、王章、刘信、史宏肇、白文珂、常思等熟面孔。

不过今日,增添了另外几名将领,似马步军都虞侯郭从义、控鹤军指挥使李洪信、兴捷右厢都指挥使尚洪迁等,都是诸军中的骨干将领。王峻与张彦威二者,以前功,也得以在列。

未几,在两名内侍的陪伴下,刘知远迈着强势的步伐入内,龙行虎步,霸气侧漏。坐下,接受完文武的朝拜之后,方才朝苏逢吉示意了一下:“把情况都给众卿讲讲吧!”

“是!”苏逢吉出列,恭敬地应了声,随即看向众人,说道:“陛下登基,天下震动,契丹主大怒,已然降制夺了陛下官职……”

说这话时,苏逢吉嘴角都不自主地翘起了些许笑意,底下的臣子也多有不屑。稍微顿来了一下,苏逢吉继续说道:“不过,对吾皇践祚之事,契丹主十分忌惮,已经采取反制手段。汴梁消息飞传而来,契丹主以通事耿崇美为潞州节度使,高唐英为相州节度使,崔廷勋为河阳节度使,以作御守。”

“中原的契丹军队,已有北调的动向。细作探报,沿太行一线的州县,亦加强的守备……”

话音落,殿中静了一会儿,刘知远环视一圈摆手示意苏逢吉退下,开口:“对契丹人的反应,众卿有何见解?”

此时,不待他人出声,王峻急于表现,出列道:“陛下,潞州、相州、河阳三地,扼守要害,我朝若欲南下,挺进中原,首当其冲,实不得不防。当趁三者,未及履任之际,先下手为强,驱兵南下,占据要地,掌握先机……”

“王峻之言,还有些道理!”王峻只顿了一下,史宏肇立刻接上了,语气急躁,大声道:“陛下当应对南面强敌才是,勿要再在石重贵那亡国昏君身上浪费时间了!”

王峻被史宏肇抢了话,语气中还有小觑之意,脸色有些难看,怒色微闪,憋屈地退下。

史宏肇则不会在意王峻这个小角色的反应,望着刘知远,看其意见。他这也算重提了,都已经称帝了,对刘知远固执地要领兵东去营救晋少帝,做那无谓之事,他们这些人实在不理解,持着反对意见。

刘知远却直接抬手,固执地说道:“此事朕意已决,不容置疑。今日,朕召众卿,是为应对契丹,勿作他议!”

“既如此,末将敢请,率先锋之军,为王前驱,先行拿下潞、泽、怀三州,饮马伊洛,替陛下扫平进军障碍!”史宏肇拱手请令,满脸的自信。

“看来,史爱卿是赞同进军了!”刘知远说道。

“臣反对!”出声的是杨邠:“陛下,契丹重兵仍集聚于中原,实力犹在,此事南下,无异于以卵击石。纵使我军强悍,与敌硬碰硬,难免损伤,于己无力。且眼下正值春耕时节,刀兵一起,必误农时,眼下不是最佳进兵时机,还请陛下暂且忍耐!”

仿佛和杨邠穿同一条裤子一般,王章也起身附和:“我军若进军中原,必定倾巢而出,全力南下,粮草、军械准备,民力抽调,州县御守安排,这些都非一时半刻能妥善……”

两人话音一落,史宏肇顿时急了,瞪着杨、王质问道:“当初,你们二人也是赞同陛下起兵的,如今陛下已为天子,正当锐意进取,打拼江山之时。不过半月的时间,何以改口,你二人态度变得也太快了吧!”

听其言,杨邠与王章不由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点恼意。而刘知远那边,脸上也闪过一丝不虞,朝着史宏肇:“不得无礼!”

“末将性急,还请陛下恕罪!”被刘知远一盯,史宏肇老实了些,但语气中仍带着愤懑:“然陛下前降诏,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臣民共讨契丹。如今我朝既拥精兵猛士,仍困守河东,畏缩不前,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啊?”

“兵者,国之大事,当审时度势,取其宜者而为之!”杨邠立刻说道:“如今敌强我弱,更需审慎行事,不可莽撞!陛下暂缓出兵,实乃从大局考虑,待万事俱备,便可一鼓作气,摧枯拉朽,直下中原!”

“我看尔等是畏战怯敌了!”史宏肇一个没忍住,顶了回去,蔑视杨邠说:“耿崇美、高唐英、崔廷勋何许人也,不过无名之辈,有何惧,翻手可平之!”

“史将军切莫小觑天下人,需知骄兵易败!”

“……”

“够了!”见文武争论愈烈,刘知远终于忍不住,平息争端之后,方才缓缓道来:“用兵分缓急,当因时制宜。如今契丹人虎踞京邑,其势正盛,未有他变,岂可轻动。众卿目光还需放长远,静待其变即可!”

刘知远话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按兵不动。史宏肇脾气虽暴,却也不是听不懂人话,纵使心有不甘,却再也不敢当殿同杨、王争论了。只得闭嘴,恨恨地瞪了二者一眼。

“陛下,纵不进兵,契丹既有动作,我朝也当有应对之策才是。若是豪不作为,必让天下看轻了我们!”史宏肇不说话了,王峻再度开口。

刘知远沉吟,似乎觉得此言有理,认真地思考起来。良久,说:“诸卿有何想法?”

“远既不可图,近则可取!”郭威这时站了出来,缓缓应道。

“讲!”

“代州王晖,从属于河东,胆敢叛晋而归契丹,割据自立。前番陛下以契丹之故,任其猖狂,容他几日。如今,正当挥兵击之,既平肘腋之患,又可扬我朝威风!”郭威说道。

其言落,刘知远顿时两眼微亮,给了郭威一个赞许的眼神,直问道:“何人领兵?”

王峻身体刚动,史宏肇已经高声道:“臣愿往,五日之内,必平代州!”

目光在史宏肇身上停留了一下,刘知远几乎不作他想,直接同意了。史宏肇毕竟是他的爱将,今日殿中已经被拂了面子,一个王晖翻手可平,权当安抚。

一场殿议,很快就结束了。王峻很憋屈,史宏肇也不愉,其他人,则在看戏。

刘承祐一言不发,纵观全程,看着史宏肇与杨邠、王章二人争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连平日交好的郭威都没有,这厮人缘之差,由此可知。

刘承祐却是不知道,刘知远到底看上了他哪点,要说勇猛,军中比比皆是,要说会打仗,他史宏肇也算不得名将……

第28章 刘承祐的想法

“这个史宏肇,就是个无谋匹夫,粗鄙不堪,恃宠生骄,在官家面前,都敢那般无状。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一味负气用刚,逞强使狠,他以为打天下靠刀枪就可以了吗,简直不足与谋……”散议之后,与王章走在一块儿,杨邠丝毫不掩饰对史宏肇的不满与鄙视。

王章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冷冷地说道:“此人一向骄横,自负有几分领兵之才,视我等为无物。为人臣者跋扈至此,杨兄,且等着吧,终有一日,陛下都将难容其人!”

天下割据,列国纷争,本就是文衰武盛,文贱武贵。在这个时代,武夫当国,有太多拿长剑大戟的武将瞧不起拿笔椽子的文臣,史宏肇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每每口出恶语。

事实上,似王章此人,也是不喜文人的,不过他厌恶的是那些不习庶务、只知空谈的酸腐文士。但史宏肇却是瞧不上所有文人,哪儿能不惹人生厌。

顿了顿,王章又道:“杨兄,也无需与那匹夫置气,陛下心怀天下,深谋远虑,不是也没有听其意见吗?”

“天下崩坏至斯,纷乱不止,皆是这等武夫当国所致,若不遏制之,这天下是永远也安定不下来的!”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杨邠哼唧了两声。

瞥了眼老友,王章一时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道:“但是打天下,创立江山,却也少不得彼辈用命效死啊……”

闻言,杨邠也是默然,感慨一句:“若天下武臣,皆如郭文仲那般,何愁国家不宁?”

比起史宏肇,郭威在刘知远麾下文武中的人缘,明显要好得多。似杨邠,就对其甚有好感。

听他这么说,王章却只是笑了笑,不置一评。眼睛一眯,迅速地结束这个话题,拱手道:“陛下东出,辎需之费,粮秣之用,我还得去检视一遍,这便先告辞了。”

“王兄请便。”

……

刘承祐这边,未及出宫,便被一名内侍拦下,刘知远唤他问话。

默默地跟着这名年轻的内侍,刘承祐打量着其背影,这该是此前养于太原宫,维持宫内清理运转的那撮人。如今,全部很是幸运地成了新皇的近侍。而刘知远皇帝没当几天,使唤起宫中的这些宫娥太监来,却是得心应手。

进殿之后,刘承祐才发现,刘知远是单独召见自己。心中难免讶异,这可是头一次,以往相召,至少是有大哥刘承训作陪的。

“臣参见陛下!”刘承祐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二郎平身!坐下叙话。殿中只你我父子,就不必拘此缛礼了!”刘知远神色轻松,语气温和,话是这般说,但表情间明显流露出对刘承祐恭谨态度的满意。

“不知父亲唤儿何事?”屁股半撅坐下,刘承祐问道。

刘知远桌上摊开着一张地图,此前应该正在研究。闻问,抬眼轻笑着看着刘承祐:“方才殿议,文武激烈争执,史宏肇与杨、王二人,几乎在我面前上演武斗。我固知你对契丹之事,见解颇深,为何适才始终不发一言?”

“父亲着眼于天下,已有通盘考虑,又何须儿赘言!”迎着刘知远的目光,刘承祐微微闪避,答道。

“哦,说说看!”

“中原的情形,已是足够清晰,契丹人必定是守他不住。耶律德光的应对,扼守要地,实则是取守势。此时我军若急于进兵中原,北兵被逼急了,与我们针锋相对,硬碰硬下来,我们也断然讨不得好。”

“听闻,陕州那边已有将校奋起,杀尽契丹人,夺州占城,宣称拥护父亲。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可以预见,接下来中原、河北诸州的前朝军校,不管是为了‘大义’,抑或是反抗契丹人的欺压,一定不乏跟进者。”

“只有各地乱了起来,契丹自顾不暇,才是我们进军,趁乱取事的最佳时机。我想,您与杨、王二公选择按兵不动,想来也是早已洞悉其事。而史宏肇,勇则勇矣,看不到这些。”

“况且,杨、王二公提出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父亲要做的,可不仅仅是击败、赶走契丹人,更重要的是,如何收拾之后的残局。契丹南来,已经大幅地方诸节度的实力,若再来一次……”说话间,刘承祐的语气中已然透着些许奸诈。

“眼下,最有利的做法,便是保存实力,坐等契丹人与中原节度实力消耗。父亲视及天下,在河东,准备得越充分,兵马越多,将士越勇悍,粮秣越足备,军械越精良,他日进军中原的难度也就越低。将来,夺取天下,纵有人不服,胆敢作乱,亦可轻易平之。”

“你,倒是看得透彻!”这是第二次听刘承祐的论断分析了,刘知远不由凝视着他,感慨一句。

“不过,如此行事,虽得之稳妥,必取天下,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瑕疵!”说着,刘承祐语气急转,沉声说道。

刘承祐这话,有点做作的味道,刘知远眉梢小扬起,盯着他:“什么瑕疵!”

“人心!”刘承祐竖起了食指,认真地答道:“自古以来,若欲夺天下,必欲取人心。庶民之心,士人之心,藩镇之心。父亲称帝,传檄天下,号召天下臣民共抗契丹。然若拥强兵,而蜷缩于河东险要,坐观中原成败,只怕难服人心。”

“天下人并不都是愚夫蠢货,不是所有人都看不出父亲的打算。诚然,最终我们一定能够做一回渔翁,得其利,成功夺取中原。旁人慑于河东强大,仍旧会臣服,但若欲令其心服,却不是那么简单的。夺天下易,守天下难,若欲天下大治,必须收拾人心。”

刘知远脸上已然浮出了深深的思考,突然打断刘承祐:“你有什么想法?”

与刘知远对视着,刘承祐淡定说道:“适才史宏肇殿中之言,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纵使不直趋中原,潞州、相州、河阳三地,有些进取的动向,也是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