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另,其这几月来,李守贞遣使联络同州薛怀让、华州侯章,约以共叛。又阴谋北连夏州与契丹,南结孟蜀、伪唐,欲多方并举,共谋大汉。其蛇蝎之心,滔天野望,已是蠢蠢欲动。”
听完郭威之言,在场群臣顿时噤声,无不肃然。
“怎么,都被李守贞吓到了?”扫视一圈,刘承祐淡淡地问道。
“陛下,若独河中一隅之地,自不足惧。以朝廷之力,自可平灭之。然若三叛连横,四寇并来,朝廷应对起来,可就捉襟见肘了。”回话的是尚洪迁,似乎想到了四面楚歌的情形,表情有些凝重。
“魏卿有何看法?”刘承祐问神色平静的魏仁浦。
被点名,魏仁浦起身揖礼,徐徐叙来:“陛下,诸公。河中叛势,看似凶炽,实如空中楼阁。同州西面有邠、耀两州钳制;华州则处京兆与潼关的夹击之中,此二者若敢谋叛,第一时间便会遭到朝廷的毁灭打击。”
“薛怀让与侯章者,居无善政,苛敛财货,早为人所厌弃,彼无根之萍,有何可惧?况,此二人,虽为李守贞勾结,然岂是一心,只需朝廷发兵征讨,面对兵势,彼辈未必会同李守贞顽抗。所谓三叛连横,实只河中一家罢了。”
“至于四路外敌,西蜀这边,蜀主孟昶清除旧臣,朝局正当不稳,鸡峰山一役已使蜀军丧胆,再加前番与我朝签订合约,绝不敢贸然动兵。伪唐主李璟,素来暗弱,且唐军若于江淮,尚可借其水师逞威,其若敢出淮上,我中原虎师岂惧其弱旅?”
说着,魏仁浦问尚洪迁:“尚都帅以为如何?”
尚洪迁正听得认真,闻问,脱口应道:“唐军若敢北上,禁军儿郎必使彼辈有来无回!”
“至于夏州李彝殷,彼为党项众,凶猾狡黠,若见不得实在的好处,其岂会真响应李守贞,更有可能的是,坐观朝廷平叛发展,顺势而动。唯可虑者,还得属岭北的契丹,然倘若胡骑南侵,有幽州防线在,自可驳挡一二。”
“故,李守贞若举叛,至少在初期,朝廷直面威胁,唯有河中一隅!”
听完魏仁浦的分析,在场众臣,眉目多有舒展。仔细思之,情势似乎当真没有那么危急了。
“魏卿之言,深合朕心!”刘承祐起身,在人前晃悠了两个来回,方才冷肃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李逆潜蓄异志久矣,其有这些动作,并不出乎意料。早知其有异心始,朕便一直盯着河中,如观跳梁小丑。前以国情故,朕不闻不问,但如今,有赖诸公辅弼,朝政安稳,军心抚定,粮荒稍解,朕对此等叛逆之徒,断不可能再有任何容忍。”
“朕决议,发大兵,平此逆贼,消弭内患!”
“请陛下降令!”一干文武,齐声应道。
“尚卿、郭卿,枢密院与侍卫司,当着手挑拣平叛军马。”
“是!”
“王卿,三司可先行调度可供五万马步军半载之用的粮秣军械!”
闻言,王章暗暗琢磨了下,面露难色,不过迎着刘承祐的目光,还是咬牙应下:“是。”
“侯卿,自今日起,与巡检司一道,加强对东京的管控!”
“是。”侯益赶忙操着老腰。
“传诏北部疆防诸军,提高警备!”
当然,还有一项安排,没有当廷宣告。给武德司的,让其着实清除东京城中的蒲军探子。
散议之后,刘承祐翻出了李守贞此前勾连蜀军以及侯益的信笺,与高从诲呈上,一共三份,命人送往河中。
随其后下诏,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移镇金州。
刘承祐的意图很明显,哪怕李守贞造反,也要看他的眼色。
第64章 杨业却敌
河中府,整个节度衙门沉浸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数百名甲兵,整装齐备,侍卫于其间,尤其是大堂内外,河中牙兵更是杀气腾腾以待。
“这是小皇帝亲自下的制书?”堂间,当真河东文武的面,李守贞掂量着手中的册页,冷笑着盯着独身站在堂中天使。
“使君身为人臣,竟敢对陛下无礼?”使者是个中年文士,蓄着短须,一脸儒气,但似乎有些一根筋,深处虎狼之地,仍不以礼忘质问李守贞。
李守贞不屑地笑了笑,蔑视地盯着使者:“小皇帝欲以此制让本帅就范?”
见李守贞张狂,使者沉声道:“朝廷制下,请使君移镇金州!”
闻言,不屑之意愈浓了,命人端上一个火盆,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制书抛入其间。
使者怒目而对。
见着由缓到急,被火苗吞噬的制书,李守贞扭头,杀气凛然地盯着使者:“当初冯道在我这里,都要小心赔笑。你这个酸儒,竟敢在本帅面前如此张狂,不怕死?”
见状,使者眼神中恍过一丝惧色,嘴唇微抖,昂着脖子,高声道:“使君若敢擅杀天使,正可给朝廷出师之名。我又何惜一死?”
“想不到,如此朝廷,皇帝小儿,竟然还有你这样不怕死的忠臣。”听其言,李守贞似乎有些感慨,冲着其叹了口气,严肃地说道:“既如此,本帅成全你,正可,为我起事祭旗!”
随即,在使者稍显惊恐的目光中,招呼着牙兵,将其拉下去解决了。很快,伴着一声惨叫,首级被呈上,拎着血淋淋的头颅高举,站于帅案前,李守贞厉声道:“事已至此,已无退路,本帅决议,克日起兵,以讨无道!”
“愿随节帅起兵!”在场河中文武,齐声道。这估计,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整齐嘹亮的高呼了。
乾祐元年秋七月己未(十二),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举叛于蒲州,自号秦王,发檄天下,召各路英雄共讨“暴汉”。
举叛之后,李守贞所作第一件事,便是派人联络同州、华州的俩哥们,并且,派其子李崇训与牙将王继勋领军一万南下,直趋风陵津,欲按照既定目标,渡河南下,夺取潼关。
然后,碰了个头破血流。
风陵津南岸,渡头上,一排寨垒勾连,似是临时搭就,却露獠牙。一阵强烈的欢呼声在其间爆发出来,他们刚刚又取得了一场小胜。
寨垒下的河水中,肉眼可见,一片狼藉,一些毁坏的船只、舢板与尸体,顺流而下,而更多打着蒲军旗号的叛军,正狼狈向北岸退去。
望楼上,杨业见着形色仓皇的叛军,沉凝的面容间,带着一丝疑惑:“蒲军如此不通军略,径来送死,莫非有什么阴谋,想要迷惑于我,让我军放松警惕?”
随王峻破蜀军,又于潼关独掌一面数月,一系列的历练下来,比起以往,杨业显然得到了极大的成长,仅从其面上的沉稳多思,便可知一二。
蒲军这边,李崇训与王继勋领军至风陵津后,不及调整,催促着麾下将士,登船拟舟,朝着南岸的官军营垒便冲去,欲取南滩而进潼关城,毫无技巧性可言。
作为刘承祐安排在关右的一颗钉子,杨业很尽职,时时刻刻都盯着河中的情况。闻彼变,立刻带人快速反应,率一千五百名弓箭手进驻早就搭建起的防御营寨。叛军莽打莽冲,在河水上,逞轻舟皮筏,就是一群活靶子,被官军仅以弓箭轻松射退。
王继勋连续组织了三波冲击,都以失败告终,折兵五六百。而官军这边,也就是官军士卒手臂给拉酸了,以及费了些弓箭,这段时间以来,刘承祐自东京向潼关支援了不少军需,箭矢的储备还算丰富。
这一次,蒲军似乎终于学乖了,缩在对岸,安营扎寨,不敢再贸然来攻了。
站在杨业身边的是一名文士,内着官袍,外罩军甲,显得不伦不类的。此人正是托庇于潼关的赵修己,被杨业上表推荐,以其过往履能,再加审时度势,提前反正,刘承祐干脆以其为潼安军副使,辅助杨业。
“李守贞用人不当。”见杨业怀疑,赵修己又是感慨,又是不屑,给杨业解释着:“李崇训才能平庸,既无庶务之才,又无从军经历,仅以出身,为李守贞拜为统帅。至于王继勋,勇则勇矣,然为人粗莽,无谋略,若以其战阵冲锋,或可收奇效,但以其统大军作战……”
赵修己话已经差不多说透了,杨业想了想,说:“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
“军使当潼关要隘之重,谨慎持重,乃良将之举!”赵修己在旁恭维一句。
杨业已然蓄成了一层胡须,此时下意识地抚摸着,遥望对岸:“观彼岸之贼众,约以万计,李守贞这是将半数的蒲军都派出来了!”
“就我所知,叛军稍强者,不过那四千河中牙兵,余者都是其新招揽杂合之众,战力低微。”
“仅观其旗号不整,军情杂紊,便可知其况。”杨业嘀咕着说道:“本将都有心,率敢死之士,北渡反冲,试试其斤两!”
闻言,赵修己脸色一变,赶忙劝说道:“军使不可呀!经此一战,贼势稍挫,但毕竟人众。眼下,稳守潼关,控制住这咽喉要地,以待朝廷平叛安排,才最为要紧啊!”
与杨业共事这段时间以来,赵修己对其将才很是认可,也理解朝廷为何敢将潼关交与其驻守。但是,毕竟年轻,他怕杨业立功心切。
听其劝,杨业摆了摆手,豁然一笑:“先生放心,孰轻孰重,本将还是分得清的。”
见状,赵修己不由松了口气。思及这段时间以来杨业治军布防的沉稳泰然,不由自哂自个儿多虑了。
看了看天色,杨业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时辰已晚,叛军应当不会再有异动了。此津乃咽喉之地,我军只需占住南渡,彼辈兵力纵使翻倍,也难轻易逾越。此处的防御,就交与赵先生了,此夜,趁机加固岸防。另外,提高警惕,以免其夜袭!”
听杨业的安排,赵修己有些意外,不由问道:“军使以重任托付于我,欲何为?”
“后顾尚有忧,关城不容有失!”杨业朝西边看了看。
顺着目光西望,赵修己若有所思:“您是顾忌华州的侯章!”
杨业深吸了一口气,自信地说道:“河中之叛,天子与朝廷早有所御备。京兆白公、陕州赵公,很快便会遣兵而来,我等只需守住关城与津头两日即可!”
第65章 制举进展
河中的蠢蠢异动,事虽不小,却还不至于让朝廷紧张到过分地步。李守贞叛乱的消息还未传到,东京自上而下,一切如常,并且比起以往,更显秩序,朝政有条不紊。所谓,外松内紧。
刘承祐稳若泰山,照常理政。
“陛下,河南诸州,除濮、郓、邓、襄、安数州之外,地方军器作坊,已悉数裁撤,军器监已收各州能工巧匠四百余人备役,制备器料陆续输送入京,而今诸库储备,可供诸作坊署两月之用。”
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对中原地区兵器作坊的处置,也算是有了些成效,进度已然算快。但从结果上看,都是中央辐射控制力度够强的州镇,以及似郑、汝、滑、兖、徐这等对朝廷较恭顺者,即便如此,也不是诏下即俯首听命。再加上王章一向以来粗暴强硬的执行手段,几乎可以肯定,地方上对此事怨气不小。
“传诏,重申朝廷行此事的初衷与态度,晓谕各州,可改军器坊制民器。如有工匠遣散者,官府当适当作补偿!”略作思量,刘承祐吩咐道。
“是!”王章应道。
从其表情可知,对此并不是特别上心,抑或是知道可能的结果。哪怕经此整治,地方私制军器,又哪里真正能禁得掉,若有心,继续偷偷地制作便是。只有朝廷权威严树,逐步施重手整饬,才会有效果。而此前王章赞同刘承祐的“罢兵”的想法,也是看见了好处,而今,工匠有了,又收获了大量的铁、锡、皮料等制作物料,他也就满足了。
对于这些,刘承祐不知道吗?当然也是审思过的,就如同刘承祐所施其他政策的考虑一般,先逐步施理执行,把制度定下,以后,这便是秋后算账的依据。
“对其余方镇,暂停此务!”刘承祐又说。
“是!”王章再应下。也清楚,接下来,朝廷要全力着手应付河中,就暂时不在这等小节上去“撩拨”地方了。
“另外,军中所用弩、甲、刀、枪等武器,种类繁多,制式不一,臣议着手整顿,根据禁军实用武器情况,进行制式专造,废除杂制军械!”王章又禀。
这是整合节约资源,提高效率的做法,对军队训练、后勤等方面也有裨益。此议深合刘承祐之心,念头只稍微一转,便同意了。
王章退下后,没一会儿,赵上交与陶谷二人受召而来,联袂入殿,哪怕在刘承祐面前,也能察觉到二者之间的不协,一种暗中较劲的感觉。尤其是陶谷,原本按照他的预料,又凭着与刘承祐的关系,知制举的差事算是稳稳的,结果,赵上交不开眼,竟然也上奏条陈,还提出了一条被他忽视的“糊名考校”。
“制举之事,筹备得如何了?”没有管陶、赵二者之间的那点不对劲,刘承祐直接问道,他只要事情办妥即可。
“启禀陛下,已按照条制筹备得当,贡院整理修葺,考官业已甄选完毕,皆三馆及翰林,护考官兵由禁军选派,考校条制流程已宣告来京应考之人……”赵上交如数家珍般道来,一副干练的表现。
话落,陶谷也紧跟着说:“陛下,前番所列条制规程,多参考唐制,然经臣等商议执行,犹嫌冗杂,陛下重开制举,欲求急用之才,故此番制举,臣等筹措,力从简练,以求实效,为朝廷选材举贤。”
显然,陶谷是深知刘承祐的喜好,晓得他对朝中许多冗虚之事很不满意,故说话奏事有意无意地附和着刘承祐的脾性。而闻其言,刘承祐果然满意地点了下头:“不错。”
“到尚书省报备登记的应考者,有多少人?”刘承祐看着赵上交问。
说起此事,赵上交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声音放低,垂首答道:“考校诸科,共一百八十九人。其中半数之上为进士科,明经科次之……”
“这么少!”刘承祐是真惊讶了,带着点不解的怒气。
讲道理,此次制举,准备了这么久,不说万众云集,也不该如此凄清吧。天子亲自下诏开制举,应试者竟寥然至此。
这个时候,陶谷出声了,说道:“陛下,依例,应试的读书人,需在地方参加解试,考核合格,取得官府解书之后,报送尚书,再与省试。然前因战乱之故,地方解举废弛,取得解书者本就不多,故民间许多有才者,并无资格与试。”
“臣以国家重启选材,可适当放宽条件,然为赵知举所拒绝。”陶谷斜了赵上交一眼,开始当面给他上眼药了。
闻言,刘承祐口风果变严厉:“朕渴求人才而开制举,属恩科,非常制,选拔为何仍囿于窠臼之中。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制,岂能使天下人才,受限于一封解书之中?当放开限制!”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赵上交立刻答道:“陛下,国家选材,本当层层选拔,纵制举,亦当有其规矩,岂能任意胡为?若无限制,恐有滥竽充数之辈,混杂其间。”
闻赵上交的回答,刘承祐还没反应,陶谷嘴角却是一勾,拱手道:“陛下,臣闻地方多有官员肆意妄为,收受贿赂,得不亲试而得解者。这些滥竽充数之辈,可同样有解书……”
“那毕竟是少数。”赵上交脸色不好看,反驳道。
“报备士人中,其所得解书,可多为前朝所发……”陶谷又阴阴地道:“而况,陛下亲开制举,应试者不足两百人,如此寒酸,可曾想过陛下与朝廷的颜面?传将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误会,朝廷不得士心?”
“朝廷所选,需良干之才,是要为官治民的,若无德才,宁肯不要!”赵上交胡须一挑。
见两人快在御前吵起来了,刘承祐抬手止住争端,沉着脸,好生思量了一会儿,抬眼道:“二卿之言皆有道理,规矩自然是要立的,但朕求才若渴,自当打破窠臼。这样,此次乃国朝初举,开特例,应试适龄士人,不看资历,不需解书,皆可与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