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对于刘承赟往镇邢州,刘承祐的要求并不高,心里的底线便是,勿生是非即可。
招了下手,侍奉在侧的张德钧端着两杯酒上前,刘承祐起身,亲自拾起一杯,递给刘承赟:“朕谨以此杯,为兄饯行。”
刘承赟哈着腰,双手郑重地接过:“谢陛下。”
送走了刘承赟,刘承祐命人将河中府及其周边的地区的舆图拿来研究,对于河中那颗钉子,刘承祐已经有拔除之心了。这段时间以来,尤其是夏收之后,李守贞是越来越跳了,似乎已经按捺不住了。
同样的饯行,在几日前,刘承祐已经送过宋延渥了。因为将姐夫“贬至”虎狼之地的缘故,姐姐永宁公主妇人心态,舍不得丈夫远行,还进宫找刘承祐“理论”,被刘承祐稍显严厉地打发掉了。
刘承祐与这个姐姐平日里交流虽然不多,感情也不怎么深,但还算谦和有礼。此番,“龙威”爆发,显然将之吓到了,哭哭啼啼地去仁明殿找太后李氏告状诉苦。李氏深明大义,自没有因为其无理取闹来给刘承祐添麻烦,只是轻言劝慰了一番。
随着宋延渥与刘承赟的先后调离,伴随着的是对东京职位的调整。京城巡检之职,以武节都指挥使盖万继任,将之调出了禁军。而武节军,又以前朝老将王全斌接任,由此牵扯出的,是一系列的人员升拔调动。借着此机,将军中年轻辈的中低层军官升了升。
另外一条线,刘承赟所任护圣左厢都指挥使,由下属左六军都校郭崇威继之,这也是名河东旧将,去岁有先锋之功,率先入开封的汉将中就有他。
同时,借着机会,刘承祐将两个大舅哥也调了调,符昭信为散员都虞侯,高怀德为护圣军都校,掌兵。
若不是因为幽燕情势不定,恐有战事,刘承祐是打算将慕容延钊、罗彦瓌等旧部,调回东京在禁军中统兵。彼等镇戍冀中一线,已有一载的时间,履历功劳上,没有什么问题。迁至禁军,纵不为高级将帅,称号军都虞侯抑或大军厢主一级别,总归是有资格的。
在这个过程中,军队的调整迁补上,此次是由枢密院牵头,侍卫司辅助的。在人事调方面,枢密院权威渐树,当然,这是在禁帅尚洪迁的主动配合下进行的。并且,此番职位调动,基本都有升拔,最差也是平调,将校满意了,事情自然顺利。
至于侍卫将帅们,是否会因为权力的流失而心怀不满。身为统帅的尚洪迁都没意见,其余不在其位者,又岂会站出来当出头鸟?
……
河中府,河东城。
近来气氛越加微妙了,在李守贞累月的修缮下,城池越发坚固,夏收之后,辖下诸县镇钱粮都为其集于城内。李守贞又将治下县卒、乡兵尽数召至府城中,与牙兵一道操练,到如今,城内已经有蒲军两万卒。当然,良莠不齐,战力如何,尚待检验。
节度府衙内,李守贞召集着一干亲信,密议“大事”。
“看到了吧,纵使本帅断了潼关的钱粮,朝廷仍旧不敢有异动,只敢发此文,做些不痛不痒的申饬!”李守贞跨坐在帅案上,环视一圈,呵呵笑了几声,有点得意地说道,意态骄狂。
在堂间,两排坐着十来名文武,武将居多,看起来倒是济济一堂,只可惜,基本都是些无名之辈。其子李崇训与和尚总伦分居两首,看得出来,这和尚在李守贞这儿地位已远逾文武。
“只可惜,小皇帝那般折腾,朝廷竟然还没乱。”李守贞以一种失望的语气感慨着。
到如今,李守贞在属下面前,已经毫不掩饰其叛心了。
闻言,总伦在旁,捋着胡须,言笑炎炎,说道:“刘汉得其国,乃恰逢其会,侥天之幸。故汉祖在朝一载而终,盖因德行浅薄,难负社稷。而东京那少年天子,又有何才德,高居帝位,掌御天下?”
“入夏以来,先徐州饥馑,后黄河决口,再河北连月干旱,又有青州蝗灾,此皆汉天子无德,上天厌弃的警示。相较之下,河中则风调雨顺,收获丰盈,此乃明公气运之所钟啊……”
被总伦一通忽悠,李守贞眉开眼笑的:“如此说来,当真是上天都在襄助于本帅!”
从客观的角度看,只会觉得李守贞愚不可及,仿佛被施了降智光环一般。但是,身处迷局之人,往往是看不清局势,分不清情形的,更听不进人言。在反叛的道路上,李守贞自我陶醉已深,并早没了回头之路。
至于自己是否会功成,那是一定的,李守贞很有自信。自信何来,除了总伦法师的术法推算之外,近来在李守贞身边已经发生的不少“吉兆”了。
比如,三月的时候,龙门县报,有民见,河鲤跃于龙门,河峡深处,有龙吟阵阵。
五月望,清晨,又有喜鹊落于节度府后宅枝头,逗留盘旋,叽喳“祝愿”。
前不久,李守贞宴请麾下将校,酒醺,一时兴起,遥指堂中所挂“虎舐掌图”,说:“我若有非常之事,当中虎舌。”然后抬弓引弦瞄之,箭出,一发中的。
总之,大汉朝处水深火热中,而河中府这里风调雨顺,祥兆不断……
李守贞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谁要敢戳破其美梦,恐怕第一时间为其所噬。
而在场的河中府将校,都是一心一意跟随李守贞?当然不是,李守贞还没有那个能望。只是为求富贵耳,汉廷立国未久,便逢大丧,幼主继位,占据的还是中原四战之地,怎么看都难守江山。
跟着李守贞,若是成功了,那便是开国功臣,若是失败了,投降便是。这么多年以来,多少“前辈”、“榜样”在前,他们只是循旧路前进罢了。
第62章 紧锣密鼓
“在场诸位,都是李某臂膀,推心置腹。汉天子年少无知,坐困愁国,必不能守江山,此诚我辈用武奋举之时。本帅观当今天下局势,天时人事皆合于河中,欲起兵问鼎江山,逐鹿中原,诸位可愿随我,共创功业?”兴致一起,李守贞立身扬手,情绪激越道。
“愿随节帅!”这种情况下,哪有人会扫兴,一干人起身,齐刷刷地回应道。
李守贞神情雀跃,口呼大善。
“崇训,向诸位通报一下,这几个月来我们所做的准备!”笑容一敛,李守贞朝李崇训吩咐道。
闻言,塌着一张脸的李崇训立刻来了精神,作为“绿主”,在李守贞的造反事业中,李崇训起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卖力地为其父张罗。
在堂间,踱了几步,装模作样一番,方才拱手道:“诸位,为谋大业,这段时间以来,父帅遣使多方联络盟友,而今业已有结果。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已然答应,一旦河中举兵,必率夏绥之军南下。大河西岸,匡国军节度使薛怀让,去岁为汉天子所辱,深恨之,时怀忧恐,也欲同我们一并起事。”
“华州侯章,收河中厚礼,亦有举义之心。另外,塞北的契丹,两川的孟蜀,荆南高氏,南唐李氏,皆修书相邀,得其允诺!”李崇训说得很是兴奋,道:“只待河中大兵起,朝廷便是四面受敌,也是河中成事之机!”
此言落,在场的河中文武,不由互相望了望,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些轻松之意。毕竟是以一府之地而抗天下之大,虽然十多年前,后唐末帝李从珂就成功过,但情势终究不一样,难免心虚。
纵然几十年来,造反谋叛乃常态,但是造反终究不是件低风险的事。成了固然光宗耀祖,败了也有投降反正的机会,但前提是,能活到最后,尤其是对于中低层将校士卒来讲,哪次不是腥风血雨。
此时听李崇训介绍,原来河中有这么多盟友,信心一下子倍增。
李守贞也顺着其话,伸手握拳,朗声道:“诸位,并非李某不自量力,有彼强援,多方并举,共襄盛事,我等岂有不功成的道理。”
“节帅,起兵进取中原,凭蒲兵的强悍,我等可自为之,何必要引契丹人南下呢?胡人势大,若再让契丹人进了中原,岂非为他人做了嫁衣?”这个时候,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似有疑窦。
闻言,李守贞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但见其人,眉色又转。说话的人名叫王继勋,是河中牙将,长相粗豪,孔武有力,乃李守贞麾下一悍将,军阵之中善使铁鞭、铁槊、铁檛,号“王三铁”。
见是王继勋,李守贞笑眯眯地对其解释道:“契丹人强大,本帅自知。不过,我只是引其为援,以北兵南下牵制朝廷军力罢了。其余势力,亦不过受某利用罢了,待我等兵进东京,灭刘代汉,夺了江山,其后再行对付彼辈!”
“明公豪气干云,可冲斗牛,可震日月啊!”总伦法师又给李守贞鼓劲儿了。
“节帅英明!”王继勋点了点头,拱手请道:“节帅,朝廷驻兵于潼关,显然就是为了防备我们。那小儿杨业,也是越发猖狂,占住风陵南津,近来更是几番越过河防北探。末将愿为节帅,领兵攻打潼关,拿下那杨业小儿的首级!”
听王继勋这么讲,李守贞神情也稍微严肃了些,冷冷道:“潼关当山河要冲,我等若举兵,必当先行拿下此关,切断朝廷与关中的联系,而后寻求东进!王将军放心,届时必以你为先锋!”
“谢节帅!”
“诸位!”李守贞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大事在即,诸位暂归营,秣马厉兵!”
“是!”
开完一场动员大会,李守贞独留其子与少数几名于后堂密议。
“说说吧,那些人的最新回复?”李守贞稳稳地坐在帅案后,神情比起此前,稍微收敛些。
“回节帅!”属下判官起身,拱手道:“夏州李使君已明答复,只待河中起兵,同州薛使君,也一样。倒是华州侯章,态度属实暧昧,恐有反复!”
“哼!”李守贞顿时怒道:“候章这鄙夫,贪财忘义,收受本帅那么多礼物,难道还敢爽约不成?”
“父亲这倒不用担心,届时只需将两方来往的书信公告天下,华州不得不就范!”李崇训阴阴道。
“不错!我的礼物,不是那么好拿的!”李守贞颔首,又问道:“其他地方呢?”
“孟蜀那边,言前番方与朝廷签订合约,不便毁诺,搪塞答复;荆南高氏,本是反复之人,再加前番上书朝廷求告服软,而高从诲身体不豫,恐怕不足借力;南唐方面,与朝廷交恶,也允诺,届时用兵于淮上,共讨中原;至于契丹,道路遥远,使者仍无回返……”
“是这样啊。”李守贞琢磨了下,看向列座的和尚:“大师,你怎么看?”
总伦仍旧一副佛气逼人的模样,打了个佛礼,自信道:“孟蜀、荆南、南唐与朝廷皆有旧怨,只要明公起于河中,拥兵东向,汉廷动摇,彼等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纵使明公不与联络,也会主动扑上来咬上一口。至于北面的契丹,去岁与刘汉更是结下了死仇,而今幽州还在赵氏手中,其又怎会不闻讯而动?”
“大师此言甚是有理!”李守贞哈哈一笑。
“节帅,既谋大事,仍不可不谨慎,朝廷那边对河中,可不是一点防备都没有啊!”旁边的心腹判官,不由提醒道。
“本帅当然知道!”李守贞冷冷道:“皇帝小儿,以为他准备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笑话!”
“他任侯益为开封府尹,恐怕已从那老儿口中得知联络之事。还有那赵修己,枉我此前那般信任他,装病还乡,过了黄河就托庇于潼关,恐怕,早已向朝廷出卖本帅了!”
“朝廷既知我李某心怀大志,仍不敢妄动,还善加安抚,却是为何?他不敢,朝廷不敢逼反河中,李某一反,必然牵动天下。稳了朝廷这么久,而今我蒲军兵精粮足,也该动手了!”
听李守贞这么一说,判官不由感慨道:“原来,万事皆在节帅的掌握之中啊!”
李守贞又得意了。
“现在,只望中原、河北的旱情再严重些,正可由本帅吊民以伐罪,代天而讨无道!”李守贞的语气间,满是幸灾乐祸。
河中的反叛筹备,进展可谓紧锣密鼓,已至箭在弦上的地步。
但所谓,事不密则泄,又或者是太过放飞自我,李守贞显得有些无所顾忌。
东京这边,城垣上空,一团又一团的阴云,凝在上空。积聚,酝酿,翻转,终于,瓢泼大雨,遽然倾泻而下。
殿中,刘承祐正审阅着文书,忽闻其声,神情大振,疾声朝外发问:“下雨了?”
“回官家,下雨了!下雨了!大雨!”内侍匆匆忙地跑进来,身上带着水汽,激动禀道。
刘承祐直接抛下御笔,快步奔出垂拱殿,直至殿前广场,摊手沐雨,一脸陶醉。隆隆雨声之中,刘承祐仿佛能听到,整座东京城,整个中原,乃至整个天下百姓的欢呼之声。
终于特么地下雨了!
于刘承祐而言,另有一层意义。就在上午,他才受制于朝野的舆情压力,亲幸道宫,祭天祈雨。
这才半日过去,全城大澍,这说明什么?一缕神圣的光芒,又将笼罩在刘承祐身上。
当然,刘承祐是有提前咨询过钦天监的官员的,近来当有雨……
第63章 朝廷应对
一场及时雨,足以稳人心。后续各地传来的消息也是喜人,尤其旱情严重的河北,广沐秋雨。各地枯涸的沟渠,慢慢被蓄满,干燥的田亩与粟稻尽情地吸收着水分的滋润。
以旱情故,河北的田苗,多有损毁,但因这场雨,止损不少,可以说直接避免了饥荒复发的恶况。
“久旱逢甘霖,固然是好事。但是此雨连日,绵绵不绝,恐成涝情,当降制晓谕诸道州府,提高警惕,以防水患。尤其是沿黄河州县,堤岸之防,决口之地,尤需谨慎。”殿中,耳闻外边阴雨不辍,刘承祐对着一干臣子,以一种告诫的语气说道。
“是!”
“臣等只顾欣喜天降甘霖,着实汗颜。而陛下审思周祥,已虑背后隐忧,防患于未然,令人敬仰。”冯道坐在侧,身体微躬,恭维道,不过其语气间的赞许,倒有几分真心。
殿中文武齐备,王章、郭威、尚洪迁、李洪信、冯道、魏仁浦以及受邀列席的开封府尹侯益,再加个范质。
这些人,基本囊括了中书门下、枢密院、侍卫司、三司以及开封府这几个大汉朝廷最重要的衙门,也是处置朝政的中坚力量。人数只八人,集中在一起,显然有大事要议。而最出人意料的是,这样重要的会议,向为文臣之首的杨邠竟然不在座。
旁人或许反应慢点,但似冯道这样的老狐狸,已然嗅到了那不寻常的政治信号。
稍微酝酿了一下,刘承祐神情微敛,淡淡地通报道:“朕召诸公前来,所议无他事。河中李守贞反心已炽,叛乱在即,朝廷当着手筹备应对之法。”
李守贞那边的异动,是消息如飞,纷至沓来,呈至刘承祐御案上,来源还不一。枢密院下属军情司,武德司的探事,刘承祐的暗枭,周遭驻防镇戍的汇报,以及河中内部偷偷向朝廷输诚者。
稍稍让刘承祐意外的,是高从诲,扭头便将李守贞卖了,将其联络书信,送来东京。看起来,高从诲是真的病了,否则,以高赖子以往的尿性,纵不在南边搞事情,也不致于将李守贞联络之事白于朝廷。
李守贞自认看穿了刘承祐与朝廷的想法与打算,对其动作尽收眼底,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一举一动完全暴露在刘承祐面前,略无遗漏。
“陛下,李守贞笃信术士妄语,阴怀叛心,不识天数,不知天威,妄图引兵作乱,谋抗朝廷,实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冯道率先起身,表示对李守贞的严厉谴责与鄙视。
紧随其后,是侯益,只见这老将,有些激动地道:“李守贞素鄙陋,虽为宿将,然不习戎事,沙场生涯,实无可称道者。彼在河中,自谓接英豪,聚人心,实乌合杂聚,为之效死力者能有几何。陛下与朝廷早有御备,彼辈岂能成事?”
刘承祐点了下头,朝郭威示意了下:“郭枢密,向诸位通报一下河中的情况!”
“是。”郭威起身礼毕,方才侧过身体,对在场大臣叙说道:“经军情司调查,入秋之后,李守贞已集蒲兵两万余人于河东城,日夜演练。今夏河中府丰收,李守贞重敛于民,以致河中士民,人衔怨愤。据察,李守贞于州府仓廪共屯有新陈粮秣近十万石,足可供河东城军民一载之用。”
“近来,其屡次召属下文武密议不轨,言辞张狂,毫无收敛,欲行非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