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芈黍离
不过,在无法一蹴而就,从制度上达到制伏地方的情况下,使诸镇迁移互调,避免其深梗势力于地方,还勉强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做法。三代以来,每朝每岁,都是这么干的。
去岁大汉初立之时,刘知远针对中原、河北、关右诸节度,已经做过一次调换了。
刘承祐此番,显然是也动了心思了。但是,出乎他意料的,遭到的群臣的反对。而这一次,连郭威都对刘承祐进行劝阻。理由虽然不少,但核心只有一点,以此时大汉仍处困厄的处境,不可贸然动地方。
咨之以魏仁浦这个如今刘承祐最信重的大臣,魏仁浦只是很清楚地向刘承祐提出建议。待到解决河中李守贞,树立朝廷威严,再对方镇进行调整,未为晚也。
难得见群臣统一认识,刘承祐自虚心纳谏,没有一意孤行。
对归德军节度使的任命,刘承祐最后选定了吏部尚书张允,就是此前因“驳赦论”而得到刘承祐好感的大臣。以此君镇宋州,也算是开了大汉朝,文臣节度地方的先河。
细数遍及大汉朝的诸节度们,能力、德行自是有所差别,但是,清一色的都是武臣。这已然是“五代”后期,仍旧是这种情况,试思之,当真畸形。
第46章 粮与钱
明媚阳光下,东京市内,人声鼎沸,比起以往有秩序多了,最明显的变化便是,于市井间横行霸道的侍卫军卒,消失了。这是尚洪迁这段时间整饬军纪,约束禁军的结果。
换之的,是管理市场的市吏与巡卒,由开封府接掌。侯益上任之后,以最严厉的手段,严肃东京市坊之间的治安情况,整治了不少人,风气渐佳。
只是,纵阳光普照,却也难使魑魅魍魉彻底消退。新的管理者,显然已经进入了角色,作威作福。
“侯益这开封府尹,当得还是不错的!”站在一间茶肆内,刘承祐眼瞧着哪那一队数人的市吏逻卒在周遭操持着活计的小摊小贩敬畏的目光下,渐渐走远,消失在街角。
虽是茶肆,但竟然卖酒,前提是客人付得起高价。为米粮故,朝廷禁酒,但哪里能真正禁得住,虽不致于形同虚设,但于那些达官贵族而言,于深府大院中偷偷搞些酒酿,并不是什么大事、难事,朝廷所禁,真正约束的,还是底层普通的百姓。并且,辐射的范围,局限于京畿之地。
即便如此,近来东京朝野间,对解禁的呼声也越来越高了。酒这种东西,当真让人欲罢不能。
而三司使王章,前两日才向刘承祐提议,将酒曲之事,如盐铁一道儿,纳为官营。这,又是王章想出来的一个敛财手段,因为自朝廷禁酒令下后,京畿民间有不少私卖酒曲,借机牟取暴利者。
对于王章的进言,刘承祐心里当真是不知该发何等感慨。得悉其事,第一反应,不是在顾虑朝廷禁令施行不畅,而是在考虑如何借机牟利。当然,王章也是在尽力为国库谋求增收。
整个朝堂上,头发白得最快的,就是王章。为了国家财税,在刘承祐的默许下,王章制定了不少拖庇于“正税”之下政策法令,身上背负了不少骂名。
刘承祐心里知道,堵,终究不如疏。但是这禁酒令,还得持续一段时间,朝廷如不压制,哪怕再缺粮,都会有不少粮食被用与酿酒。并且,对于东京城内,偷营酒曲的状况,也要进行一番针对性的打击。
“官家。”李少游转入房内,悄步走到刘承祐身边,唤了声。
“查清楚了吗?此间茶肆,是谁家的产业?”刘承祐头都没回,端着架子。
李少游说道:“是苏相公部曲亲戚所置。”
如今朝中,只剩下一个苏相公了……
“这其间的关系联络,还真是不简单呐。”刘承祐嘴角咧了咧,抬手淡淡地吩咐道:“将此事通报与开封府,着侯益处置!”
“是!”
刘承祐抬眼看了看呈恭敬状的表兄,突然淡淡地道:“朕观市井间,对朝廷多有非议,怎么没听武德司汇报过?”
闻问,李少游下意识地心头一紧,目光游移了一下,赶紧说道:“请官家放心,臣立刻通报有司,责成其对民间妄言滥议者,严肃清理!”
“胡来!”刘承祐当即呵斥了句。
“是!”李少游腰一弯。
“众口悠悠,都能堵得住吗?纵能闭其口,还能缄其心嘛?”刘承祐教训道:“朝廷自有弊政,百姓倘累其苦,还不准其抱怨一二?若朝廷能施善政,岂惧流言?”
李少游恭声附和道:“官家所言甚是!是臣浪言了。”
见表兄那一脸谨慎的模样,刘承祐紧跟着又提了句:“不过,对于那些有蛊惑人心、意图不轨之嫌的言论,却也不得放松,以免为歹人所趁!观东京舆情,民间并不安稳呐!”
“臣明白!”不管刘承祐说什么,李少游都全盘应下,没有一点推搪。但是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天子当真不好伺候啊。
“官家,到回宫时间了!是否起行?”这个时候,垂拱殿东班直虞侯赵延进挎着刀入内请示。
赵晖这个儿子,比起之前的李崇矩,要机灵一些。
“还是宫外的空气,清新自由,让人倍感舒适啊!”刘承祐悠悠然地叹了句,有种无病呻吟的感觉,不过很快收心:“回吧!”
“将这些米面肉菜,带回宫去!”临了,刘承祐不忘吩咐着。
“是!”
在屋内,摆放着一些粟稻米、面粉、鸡鸭鱼肉、蔬菜、果实之类的。没错,刘承祐此次出宫,除了体察东京市井民情之外,就是来购粮的。
东京的粮价,是越来越高了。以稻米例,从去岁的斗米四百钱,跃升至七百余钱,翻了近一倍,这还是朝廷费心维持的结果。
当然,粮价如此高昂,除了粮食不足的缘故之外,也是钱不值钱的缘故。而今流通在市面上,有太多价值虚高的旧钱、烂钱,除了三代政权几十年间锻制发行的各类“通宝”之外,还有不少铁制、铅制的钱币,另外,其余诸国的杂钱也有不少充斥于其间……
币制混乱,可见一斑。至于金银、绢帛等重值等价物,一般的人可用不起。在如今的大汉国内,很多地方,都已经回到以物易物的状态。
察此事,刘承祐知道,自己与朝廷又多了一项任务锻造发布新钱。
回宫之后,不及歇息片刻,刘承祐便召王章商议平议粮价之事与筑造新钱之事。
粮价问题,说难也难,说简单实则也简单,只要粮食足够。
整个国家都处青黄不接阶段,而今东京粮食来源,可匮乏的很。南唐禁市禁粮之举,少了江淮籴米,当真给大汉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每思之,刘承祐深恨不已。
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在内部粮米难以剧增之时,只能从外部想办法了。
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其一,是荆南方面。南平王高从诲,前不久遣使上开封告罪,请求朝廷宽恕其前罪,再修君臣之好。对此,刘承祐还没有回应,正可借机引荆南之粮北上,高家在荆南总归有些存粮的。顺带着,还可让高家这“二五仔”恶心恶心南唐。
其二,则是与后蜀做交易了。前番,鸡峰山大捷,所收俘虏,一部分被送入东京,被刘承祐设为怀威军了,剩下的则还被留在凤翔被羁押着。
刘承祐打算让后蜀赎回将那部分蜀军兵将,据闻蜀主孟昶,正在进行清理权臣的最后一阶段工作,有这么个提升名望、收买军心的机会,想来是不会放过的。至于此前两国交恶的问题,自可暂时搁置。
相较之下,筑钱之事,倒要麻烦些。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铜料不足。
哪里找铜?除了寻矿冶炼之外,刘承祐脑子里全是国内那些佛寺……
第47章 陶谷自荐
刘承祐当然是动了“灭佛”的心思,事实上早就动过了,铜料问题,只是一个小小的诱因,更重要的,还是各地佛寺所拥有的财产,那是一块肥肉,对快穷疯了的刘承祐与大汉朝廷来说,太诱人了……
哪怕战事频发,就刘承祐所知,全国上下,佛寺的规模仍旧不小。不说对其“蛊惑人心”的忌惮,就冲着其所占据的大量土地、人口,便难使刘承祐不抱有觊觎之心。
对佛门,刘承祐并没有太大的偏见,只是在涉及到国家利益的情况下,没有偏见也要生出偏见来。佛门既四大皆空,那便好好地念经吃斋,清心寡欲,俭守真风,那才是正道。
刘承祐所欲“灭佛”,不是为了打压而打压。而是为了解放劳动力,提高在籍人口,增加国家财税,只是最终呈现出的效果或许并没有什么区别。
纵欲“灭佛”,也不是一拍脑袋,莽撞地下一道命令就行了的。此事,仍得慎重。三代以前有“三武”强逆人愿灭佛,从结果上,对政治人心的稳定,经济财税的增收,都是有十分积极的效果的,但是,貌似“三武”的结局,都不怎么好……
当然,刘承祐倒也没有因此生惧,只是以史为鉴,习惯性地谨慎罢了。
三武灭佛,可能更侧重于政治因素,文化冲突,儒释矛盾,佛道思想,僧俗利益。在刘承祐这边,因国情时势不同,动此心思,倒要纯粹得多,就是眼馋释门所占据的财产、人口,想要为大汉财赋创收。
这等赤裸裸的功利思想,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届时得换个说法,比如“整饬”不良之风。天下佛寺何其多,总少不了藏污纳垢、鱼肉生民者,这一点,是可以预见的。
“治佛”诏令不可遽下,但不妨提前做好准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刘承祐命王章与李少游,分别对全国的佛寺进行一次“摸底”调查,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等了解清楚了,待时机一至,便可从容整治。
另外,“灭佛”之事,仍需考虑影响,逢乱世,佛门的生存土壤当真肥沃,对民间的影响,自是不浅。但是,这点小问题,并不能动摇刘承祐的决心。唯一让他有点顾忌的,便是太后李氏,笃信佛陀。
大汉的佛门尚且不知,就因为逛一次街市,便将天子强烈的“灭佛”之心给引发出来了。
……
“官家,陶学士求见。”
说起来,也有不短的时间,刘承祐没有见过陶谷了。倒不是一点交流没有,朝廷的制、诏还是由翰林院的笔杆子们负责起草的。
“陶卿,翰林院人文荟萃,钟灵毓秀,你而今为学士院承旨,还当多费心,相合诸君,替朕将这才气聚集之所,掌管好了!”刘承祐与陶谷闲扯着,意有所指。
刘承祐可有所耳闻,仗着“元从潜邸”那层关系,陶谷近来在翰林院可是略显张扬,文人相轻,与同僚之间闹出了些不愉快。
“请官家放心。”陶谷低眉顺眼地应承着。
“听闻陶卿正在编写一部奇书?所涉名目,涵盖颇广,天文地理,君道官志,衣食住行,乃至草木花果,无所不纳?”刘承祐问。
微感惊讶,这只是他闲情以作,可谓私密。心思微动,陶谷面上未显变化,还是恭敬地答来:“臣惭愧,岂敢称奇,只是这些年闲来小笔,就唐季三代以来,朝野民间对各类人、事、物的一些新奇名称做整理记述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陶卿过谦了,在朕看来,此书汇集百科事物,若能成书,其间志趣,可作传道解惑,比起一些华丽诗文,可更有价值。”刘承祐则摆摆手。
闻言,陶谷面色间浮现出一些意外的喜色,刘承祐对他那未成之笔记评价竟然如此高?心思立刻就动了起来,原本他只是趁着闲暇,信笔而作,而今看来,却可作为一项取悦君上的事业了。
当即允诺道:“有陛下此言,臣自当尽力,纂好此名录!”
“成书之日,朕自当御览之。”刘承祐对陶谷鼓励了一句。
陶谷所编之书,史上学名叫《清异录》,相当于一部百科全书,名录条目,涉及到这个时代的方方面面,极具文史价值。有刘承祐此番激励,功利之心驱动下编纂,估计成书之日会大幅度提前。
陶谷这个人,官声名声都不怎么好,但此人当真是有些才略的,尤其是文才,能够使刘承祐包容其那些小毛病。况且,一个缺陷明显的大臣,不是更让君主放心吗?
如今的刘承祐,已经被这个时代同化得差不多了,也更加深入地进入到皇帝这个角色。理政治国,用人做事,已经很少再凭个人喜好了,越发向一个政治动物进化。
闲谈几许,刘承祐直接回转话题,扫量着陶谷问道:“陶卿此番来见朕,所谓何事?”
闻言,思及自己此来的目的,陶谷精神更振,微佝着腰,神情间带着一抹谄色,小心地说道:“关于秋季制考之事……”
“怎么,对制考,陶卿有什么想法?”刘承祐眉角轻扬,淡淡地问道。
陶谷面上露出点讪笑,恭声道:“臣听闻,礼部筹备,诸事繁杂,进度不畅。另外,知制举的人选,苏相等人也还未议出……”
听他这么说,刘承祐这边当然就懂了。
制举的筹备,半个多月下来,已然差不多了,毕竟有前例可依,框架在那儿,只是在完备各类制度条例及考试科目流程之时,有些缓慢。刘承祐虽强调高效简捷,但对其严肃性却一点也不能放松。
而今,此次制举考试的科目,经过扯皮,已然定下。三代以来的常举科目,基本沿袭唐制,但以战乱之故,兴废不一。刘承祐今岁开制举,欲求急用济事之才,原议开进士、明法、明算三科,但是在苏禹珪等臣的据理力争之下,还是把明经科给添上了。
考试制度流程仍待安排,但知制举的人选,还在讨论之中……原本是提议太仆卿赵上交的,后来李崧、和凝、赵莹等文魁望臣也在讨议之列。为国举才,提升名望的事情,对文臣的诱惑可是不小。
陶谷恭敬地候在下边,心情忐忑,饱含希冀,等待着刘承祐的回应,脸上的谦卑之色,未尝变化。
刘承祐审量着他,心里暗暗琢磨着,要说以陶谷的能力名望,知制举,倒也有资格。况且,在此事上,刘承祐并不看资历,而是要能做事替他选材举贤的人。陶谷,就是私心太重,让刘承祐有点不放心……
不过,换个角度想,以刘承祐对此事的重视,以及大汉朝第一次制举的地位来看,以陶谷的精明,谄君媚上的作风,想来也不会太出格。
想了想,刘承祐说道:“这样,制举的条制流程尚未申明,陶卿回去,写一份供朕参考。”
话音落下不久,只见陶谷自袖中掏出一本册文,呈上:“这是臣所拟条制,请官家恕臣未及早报。”
这下,刘承祐脸上的讶然之色是流于表面了。自内侍手中接过,审阅过后,看着陶谷感慨道:“条文清晰,考虑妥善,看来陶卿是用心了,准备也充分吶。”
得到了刘承祐的认可,陶谷愈显谦卑,只是嘴角不禁洋溢起一丝微妙的得意。
“此次制举,朕一定要选几个有用的人才!”最后,刘承祐仍旧没有直接允之,只是以一句隐含着提醒与告诫的话,结束了与陶谷的交谈。
陶谷这个人,善于钻营逢迎,对于局势机会的把握,一向是不错的。在他前半生的仕途生涯中,自荐以谋官职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在后晋之时,得到宰相李崧的赏识与提拔,便是通过一篇自荐文书。而如今,其与李崧同在大汉为官,李崧丧权失势,与其联系便很自然地变少了。前番李崧得罪苏逢吉之时,为免恶了当朝宰臣,更是避之如仇。
此人品德,当真为人所不齿。但是,一个人的能力与价值,往往与其品德没有太大的关系。而刘承祐用人,显然更注重实际能才。
未几,刘承祐责成中书门下下制,以太仆卿为礼部尚书,知制举,翰林院学士陶谷,同知制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