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山有龙
君臣博弈,远非表面那么简单。
可是,皇上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气急败坏,而是很冷静地说道:“想必很多人都有兴趣来看看衍圣公一案的最终判决,你们刑部衙门还是小了点,容纳有限,不如这样吧,在午门外设置临时刑堂,曹卿家!”
曹鼐赶忙应道:“臣在!”
“由内阁牵头,从各部衙门挑选一些代表,组成观审团,朕也在此列,但是,观审团只能旁观,不得干预三法司审案。”
曹鼐有些不明所以,只好答道:“臣遵旨!”
朱祁镇又说道:“传旨顺天府,维护城中秩序,城中百姓,若前来观审,无论是何身份,都不得阻拦,俞卿家觉得如何?”
俞士悦皱着眉头,心中暗暗思忖,看样子,皇上是准备让普通百姓前来观审。
前面审讯阶段,虽然对百姓开放,可是,来观审的,更多的都是读书人。
至于那些泥腿子们,难道还能影响案情走势不成?
只要你这个当皇上的不强加干预,三法司绝对能把案子翻了!
他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回道:“臣遵旨!”
第二百二十五章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文渊阁,于谦正在埋头奋笔疾书,张益推门而进。
“廷益,你怎么还写呢?”
于谦头也不抬地说道:“新政涉及到方方面面,若前期考虑不周,推行下去,定困难重重。”
张益已经顾不上新政不新政了,拉着于谦说道:“衍圣公案要终审了,皇上刚刚发下旨意,由内阁携百官观审,你赶紧跟我走!”
“不去!”
于谦回答的干净利落,似乎对这桩案子提不起丝毫兴趣。
张益不解道:“你就不想知道审讯结果吗?”
于谦轻哼一声,道:“衍圣公完了,谁也救不了他!”
“你说什么?”
张益皱起眉头,问道:“廷益,你也是读书人,怎的如此不明事理?”
“不明事理的是衍圣公,孔家靠着祖上恩荫,世代享受国恩,平日里为非作歹也就罢了,现在又要和皇上作对,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此话怎讲?”
于谦这才抬起头,说道:“当初在蔚县,孔家人是怎么做的,我亲眼所见,若皇上不管,我都看不下去!”
张益不解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据我所知,蔚县不谙教化,学堂尽教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和商贾合作,简直有辱斯文!衍圣公才派人前去,为的就是纠正蔚县的威风邪气,听你所言,似乎另有真相?”
“你说的蔚县与商贾合作,以及教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没错,却不够准确。”
于谦放下手中的笔,然后将蔚县所见所闻,前前后后全部讲述一番,直至孔家出现,皇上忍无可忍,这才派了锦衣卫将其带回京师。
这段时间以来,张益一直以为,是锦衣卫和孔家过不去,或者说,是皇上为了推行新政,才会对孔家出手。
现在听完于谦的讲述,这才发现,似乎没那么简单。
于谦这人,从不撒谎,也不屑撒谎,如此看来……真的是孔家有错在先?
更令他震惊的是,蔚县的学堂和孩童入学人数,就算整个大同府其他县加起来,怕是也望尘莫及。
“廷益,你跟我说句实话,新政真的不是和读书人作对?”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我在蔚县待了两个月,新政绝没那么简单,皇上的很多理念都要比我等要高明许多,若是我等依然保守残缺,不思进取,就算新政不开,迟早有一天,我等也会被天下所抛弃。”
张益听完,思忖许久,虽然短时间内还不能理解,不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于谦说完,拿起笔,再次埋下头。
“你放心吧,皇上的智慧绝非我等可以想象,这一次,衍圣公绝对完了!”
张益思前想后,然后问道:“你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我还忙着呢!”
张益无奈,带着一脑袋问号离开文渊阁,向午门走去。
此时,午门外已经布置妥当。
主审位置放了一张长桌,三把椅子,是给三法司留的。
在观审位置,放了十几把椅子,朱祁镇坐在中央,朱祁钰、曹鼐等人分坐两旁,百官前来观审的,按官职大小落座,有些官职小的,自然没资格,便站在后面。
京城中的百姓得到消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全都来了。
自古以来,不管什么朝代,不管生活条件如何,吃不吃得饱饭,爱凑热闹的优良传统不能丢!
主审台上,刑部尚书俞士悦、大理寺卿薛瑄、左都御史杨善三位大佬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三人是颇有几分担心的。
尤其是俞士悦,他这个刑部尚书,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认为皇上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非常不合理,动辄抄家灭族,这是太祖皇帝才会干的事,虽然嘴上没有明说,心里却暗骂暴君行径。
今日可以抄别人,明日就难保不会抄到自己的头上。
即便自己可以明哲保身,但是,后世儿孙怎么办?
皇上既然要推行新政,就是要消除之前的文臣势力,难道说,自己努力了一辈子,自己的儿孙连一点荫恩都不能享受?
更别说这些年来,多少人跟着自己鸡犬升天,而这些鞍前马后之人,早已形成利益共同体,他们从自己身上得好处,自己也靠这些羽翼,稳固在朝中的地位。
受江南走私案牵连,已经有好几个人锒铛入狱,眼看自己身后的势力一天不如一天,眼下这种局面,再不站出来给大家撑腰,这些人定心存不满,离心离德,那么他这个尚书,也不过是一个空衔罢了。
早朝之上,已经和皇上撕破脸,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今天这一仗,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因此,趁着临时刑场还未布置完成之时,他专门抽空回了一趟家,将自己的儿子叫到面前来,吩咐道:“今日这桩案子,将直接关系到我俞家的前程,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在家要安分些,侍奉好你的母亲。”
“父亲……何出此言?”
俞士悦看儿子担忧的样子,反而宽慰道:“不过是交代一下罢了,虽然为父自知,事情没有这样严重,但是至少要防范于未然,你放心,倘若为父今日遭遇不测,却也不打紧,因为,真的到了那一步,为父已名震天下了,到时候,你们这些儿孙至少可以沾一些光!”
俞士悦所说的沾光,其实一点都不是开玩笑。
一个士大夫,若是因为维护天下士人的利益而被朝廷追究,罢黜了官职,甚至丢掉了性命,那么势必会得到天下人的敬重。
想想看,将来你的儿孙,报出你的大名,便有无数位高权重的人争相为其效劳,后世的人为你建牌坊,四处宣扬你的功绩,那么,这条命换来的,何止是财富这样简单,简直是后世子孙的金饭碗。
“其实,你也不必担心,为父这一生,不贪不占,就算锦衣卫来了,也查不出什么,你放宽心便是。好了,时候不早,为父该出发了。”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眼中的神情如同赴死一般。
……
第二百二十六章 终审
“劳驾,让一让!”
俞士悦来到午门的时候,发现一个很尴尬的问题,回不去了。
这里比赶集的还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围观百姓。
“你别挤啊,后面排队去!”
“就是,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啊?”
外围的人本就来得晚了,没占到好位置,看到有人往前挤,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
俞士悦挤了半天,却发现根本挤不进去,无奈之下,只得大喊道:“让我进去,我是主审!”
终于,人群中有些读书人认出俞士悦,赶忙招呼大家出一条道路。
俞士悦这才气定神闲,徐徐上前,面对观审团躬身行礼。
“皇上,可以开始了?”
朱祁镇微笑着说道:“朕说过了,观审团只观审,不参与审讯。”
俞士悦这才放下心来,与薛、杨二人入了座。
在观审团对面,则是拘押着以衍圣公为首的一众钦犯。
三位大佬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俞士悦轻轻一拍惊堂木:“带衍圣公过堂!”
差役早已准备好,话音未落,便将衍圣公孔彦缙带上来。
自打从诏狱出来,孔彦缙的状态恢复的很好,虽然带着枷锁和镣铐,每走一步,都是哗啦啦的响,却精气神十足,和当初那副落魄的模样完全是天壤之别。
围观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哽咽起来。
倒是那些普通百姓,看到有人抹眼泪,很是不解。
俞士悦想了想,又站起身,向观审团行礼道:“启禀皇上,衍圣公乃当世大儒,在没有定罪之前,不该刑具加身,臣准备……”
朱祁镇不耐烦地说道:“朕都说了,观审团不参与审案,你就当朕不存在,就当这里是你的刑部衙门,平日里怎么审,今天就怎么审!”
俞士悦这才重新回到座位上,然后淡淡道:“来人,除去刑具!”
此言一出,宛如一股清风,顿时,引发了外头读书人的叫好声。
在他们看来,俞士悦这属于不畏强权,敢于说话的形象。
其实很多人都吃这一套,无论是任何人,哪怕他再位高权重,或者再如何不是东西,可实际上,只要他摆出一副为民请愿的模样,只要针对更高位者,古往今来的人们,便往往心里流露出敬重。
差役们摘掉孔彦缙身上枷锁和镣铐,然后退到一旁。
孔彦缙躬身行礼,痛哭道:“老夫多谢俞大人。”
俞士悦脸色阴沉着,摆出一副不容情的样子,说道:“孔彦缙,这些日子,本官审理你的案子,所有的案宗俱已看过,你那女婿翟宗喜贩卖私盐,证据确凿,按律当斩,衍圣公府自然也逃不脱干系,现在本官治你个失察之责,你可认罚?”
孔彦缙叹了口气,说道:“实乃家门不幸啊,此事……确实是老夫疏于管教,认罚!”
俞士悦又续说道:“经查,孔家下人奸淫妇人,草菅人命,亦是死罪,你作为衍圣公,此乃严重失察,因此,要重罚,你可认?”
孔彦缙点头道:“认罚!”
俞士悦偷偷瞧了皇上一眼,似乎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道:“至于锦衣卫所说的,勾结白莲,蓄意谋反,是否如此?”
孔彦缙已是痛哭流涕:“没有,冤枉啊,老夫……真是苦不堪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