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山有龙
朱祁镇却摇了摇头,说道:“天底下的读书人都讲究仁义为先,此乃孔圣人所说的治国之道,可是,为何我朝既倡导仁义,却要对瓦剌人、鞑靼人刀兵相向呢?若是按照读书人的说法,我们应当用仁义去教化他们,否则的话,就是不尊圣人之道,是不是?”
他很清楚,任何人都有时代的局限性,自己的小老弟现在就属于局中人。
这些东西并非读几天书就能领悟的,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能看的这么透彻,是因为跳出了这个时代,站在一名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
朱祁钰则再度陷入沉思,他似乎被自己的理论打败了。
朱祁镇便继续说道:“仁义之前,尚有忠孝二字,此忠,便是要忠于大明,忠于我们的祖先,想当初,大宋为鞑虏所灭,自此天下为人所窃据百年,我们多少的祖先惨遭屠戮?可见,仁义是有前提的,对待百姓要讲仁义,对待敌人,便要将仁义抛之脑后,拿起刀枪干他娘的!”
“土木堡一战,二十万大军战死沙场,居庸关外,白骨累累,血流成河。所谓圣人之道,便是灭了瓦剌人,给朕的将士们复仇!圣人之道,不只是安民,也在于攘外,若无法攘外,又如何做到安民呢?”
“想想那些将士,他们平日里过的极其困苦,个个面有菜色,他们镇守边关,随时可能遭遇敌人的袭击,稍微不留神,便要埋骨荒野。这时候,圣人口中的仁义还有用吗?”
“周公作周礼,孔子作春秋,周礼之中,北曰为狄,南曰为蛮,狄者,犬也。蛮者,虫也。以宣扬仁德的礼仪的周公,尚且知北方乃豺狼,南方多害人之虫,应予征伐,天下方才能安定。而春秋之中,圣人最推崇的,乃是齐桓公尊王攘夷之事,尊王为忠,攘夷则为仁,何以为仁,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为外寇所侵,杀死想要祸乱中原,残害百姓之人,此为仁义。反之,若用礼义去对付蛮夷,却说是在遵循圣人之道,倘若圣人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被气活过来!”
朱祁钰抬起头,眼中尽是迷茫的神色。
他感觉自己听懂了,但是……又好像没懂……
皇上所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可是,这些道理却从未有人提起过。
一时之间,他陷入迷茫,难不成……自己读了十几年的书,全都读错了?
“臣弟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皇兄!”
朱祁镇点头道:“但说无妨。”
“三皇五帝……真的存在吗?当时的天下是怎样的光景,是不是史书中所记载的……大治之世?”
“朕不知道!”
朱祁镇摇了摇头,说道:“可是,三皇五帝究竟存不存在,又如何呢?你是不是想问,三皇五帝是如何治世的,将他们的治世方法拿过来,是不是就可以做到四海升平?且不说三皇五帝只是传说,即便他们真的存在,大治之世也存在,可是,将他们的方法照搬过来,也不一定能见成效。朕从来不会盲目崇拜读书人口中的古人和圣贤,朕只相信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若祖制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为何一定要抓着祖制不松手呢?”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多谢皇兄指教,臣弟受益匪浅!”
朱祁镇不知道小老弟能够领悟多少,总之,要让他知道,时代变了,不能总是听那些文官的。
那些糟老头子们坏的很,他们说的话看似处处符合规矩,处处透着道理,其实都是编出来忽悠你的。
“朕不在京师的时候,你遇到事情,要担得起,不能优柔寡断,不能盲目信任他人,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朱祁钰抬起头,问道,“皇上,您真的要走?”
“不错,朕主意已定,京师就交给你了。”
“可是……”
朱祁钰纠结了许久,百官还没同意,你就跑了,这算什么?
“朕只跟你讲,你不能将消息透露出去,否则,内阁和礼部定会追着朕不放。”
“皇上……”朱祁钰问道,“您准备什么时候走?”
“跟你说完,下午朕就出发!”
“啊?”
朱祁钰神色愕然,这也太快了吧!
“皇上此去漠北,是不是带一些人手在身边……”
“此行有唐行古伴驾,有三千营护送,吾弟不必担心。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朕的行踪,能做到吗?”
朱祁钰挠了挠头,说道:“可是,时间久了,必然会露了马脚……”
若是短时间,还能蒙混过去,可是,你去漠北至少一两个月,平日里也就罢了,倘若遇到大事,必须由你来亲自决断,到那时候,我怎么给你掩护?
“那就……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总之,朕不想还没走到长城,就被礼部追回来,明白了吗?”
“臣弟担心……若是遇到国家大事,需要皇上亲自拿主意的,到时候……”
朱祁镇郑重道:“朕准你决断之权,遇到任何事,你的决定便是朕的决定,一概后果朕来担着。”
朱祁钰思索许久,终于说道:“臣弟遵旨!”
“切记切记,务必要将朕离京的消息封锁住!”
说实话,朱祁镇并不知道小老弟领悟了多少,他也不奢望对方一下子就开了窍,全盘接受自己的理念。
今天给他展示了这么多,想必多多少少也能改变一些吧……
……
唐行古看了看天色,心情很是激动。
他终于成功了!
从当初被皇上大嘴巴子扇的不敢吱声,到前些天为了开海而舌战群儒,终于,他成功地赢得了皇上的信任。
虽然他得罪了很多人,包括他的直属上司,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皇上出巡,自己是唯一的伴驾翰林,这是何等的待遇?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中午时分,唐行古按照约定,准时出了德胜门。
不远处,一名锦衣卫军官上前来,先是亮出自己的腰牌,然后问道:“尊驾可是唐御史?”
唐行古点点头,问道:“请问,皇上在哪了?”
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皇上说了,你什么都不要问,跟我们走就是了。”
唐行古面色古怪,忍不住问道:“为何?”
“因为这是圣旨!”
那人突然变了脸色,冷冷道:“皇上还说了,如果唐御史非要问为什么,就让他回去!”
唐行古赶忙闭紧嘴巴,然后用力点头。
那名军官招呼了一声,只见路边还停着一个大约十几人的车队,马车上载着粮食等物资,缓缓向北而去。
唐行古跟随队伍走了一阵,忍不住问道:“不是皇上出巡吗,为何要带这些东西?”
“不是出巡,是慰问,去看望一下当地的百姓,不带粮食,难道带两张嘴过去?”
唐行古心中古怪,当然是带嘴了,没听说过皇上出巡还要给地方百姓带粮食的……
“那个……”
“我说你有完没完?”
唐行古刚要说话,却被带队的军官打断。
只见他表情极其不耐烦,说道:“皇上可说了,你要是问这问那,便不带你去了!”
“不是……”
唐行古连连摆手,小心翼翼地说道:“路途遥远,能不能……让我坐会儿车……”
第一百五十三章 倭患
内阁收到一封来自南京的奏疏。
上奏的,乃是南京守备,魏国公徐承宗。
近来,倭寇的活动日益猖獗,短短一个月内,竟然在福州、泉州等地,十几次登岸劫掠。
据说是因为倭国发生了南北内战,北方战胜统一全国,南方的武士、失意政客和浪人失去了依托,于是流落海上,盘踞海岛,这些人三五十人聚成一伙,趁着夜色上岸劫掠,等到被察觉,便立即逃之夭夭。
南京方面想要出兵剿倭,可是,面对这一盘散沙的倭寇,着实有些头疼。
曹鼐三人对倭寇之患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文华殿寻朱祁钰。
朱祁钰看了奏疏,也是皱眉,无奈道:“这如散沙一般的倭寇肆虐,如之奈何?”
曹鼐等人对视一眼,心说,我们要是有办法,还用得着来寻你?
“不如……殿下去问问皇上,还是让皇上来拿主意吧!”
朱祁钰陡然一愣,心中突然无名火起,说道:“不必劳烦皇上了,既然倭寇肆虐,剿就是了,何须多言。”
曹鼐等人并不知道朱祁钰心中所想,仍旧说道:“可是,这奏疏之中说的明明白白,倭寇三五十人一伙,来无影去无踪,没有固定的基地,水师烦不胜烦……”
朱祁钰却没心思听他说下去,在他心中,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
从出生的那一刻,他的身份就决定了他的位置。
宣宗皇帝朱瞻基离世之前有两个儿子,长子朱祁镇,次子朱祁钰。
朱祁钰虽然只比哥哥朱祁镇小了一岁,可是,这一岁,却好似一道分界线,一边是君,另一边则是臣,这道线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永远无法跨越。
朱祁镇嫡长子的地位决定了他天生就要当皇帝,即便在宣宗皇帝驾崩时,身为太子的朱祁镇只有八岁,朝中大臣以国赖长君之名义,讨论是否应该迎接襄王入京登基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考虑过朱祁钰。
太子本就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只是年纪太小,北元势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南下,因此,大家才会提议由襄王继位。
襄王年长,曾有两次监国经验,在群臣之中的口碑很好,治国理政没有问题,可是,从继承人的角度出发,他不够名正言顺。
至于郕王朱祁钰……抱歉,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最大的原因并非他比太子朱祁镇小了一岁,而是……他是庶出。
朱祁钰的母亲吴贤妃,原来汉王朱高煦府上的一名奴婢,当初汉王造反,朱瞻基御驾亲征,打完仗之后来了兴致,看到此女有几分姿色,一时没把持住,就把人给睡了,后来便赦免了她的罪行,回京城之后,甚至都将人没带进皇宫,而是安置在太监陈符的家中。
宣德三年,吴氏诞下朱祁钰,可是,母子仍然长期隐居于宫外。
由此可见,无论是朱瞻基自己,还是朝中大臣们,对朱祁钰的存在丝毫没有任何的认同感。
直至宣德十年,朱瞻基病重,想起自己在宫外还有个儿子,便派人将吴氏母子召进宫,这时候才正式承认了她们,并托付自己的母亲张太后善待吴氏母子。
由于朱祁钰长期居住在宫外,并且缺少父亲的陪伴,使得他从小的性格就很懦弱,朱瞻基也没指望这孩子长大后有什么作为,只是作为自己的骨血,封个王爷,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便是了。
张太后没有食言,封朱祁钰为郕王,并修建王府供他们母子居住。
这一年,朱祁镇八岁,朱祁钰七岁。
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早逝,朱祁镇在皇宫大院缺少人陪伴,这时候王振看准时机,变着法子地哄这个娃娃皇帝开心,以此换取宠信。
可是,王振毕竟是大人,和大人在一起玩,和小孩在一起玩,感觉是不一样的。
于是,朱祁钰这个小透明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中。
皇上读书,郕王就是伴读。
皇上去上朝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将自己的弟弟带到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