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96章

作者:孤独麦客

刘琠态度谄媚,投靠之意甚浓。

李嗣源、李嗣昭不愿会面,避嫌的意思相当明显,这也是一种态度。

八月十六,裴冠使团一行人离开代州,往晋阳而去。临走之前,他们听到驿卒传言,河东老资格大将康君立病逝于岚州,享年五十九岁。

晋王遣弟克宁前往岚州坐镇,总领岚石二州军民事务,周德威副之。

“一年之内,盖太保、康司徒相继薨逝,此天亡河东耶?”

“康君立打仗,胜少败多,他死不死,我看没甚区别。”

“怎么说也是晋王元从,李存璋、康君立、盖寓皆死,晋王老兄弟越来越少了。”

“此等乱局,我也看不明白。唉,或许不是坏事。”

“夏人打过来,总还要用驿卒的。有事的反而是史驿将,他……”

驿卒们议论纷纷,旁若无人。

裴冠、王郁则目瞪口呆,别到了晋阳,李克用已经顶不住了啊!

※※※※※※

八月十七,裴冠等人抵达忻口,宿于口北的唐林县。

屯于忻口的飞腾军军使李嗣肱闻讯,漏夜来访。

李嗣肱是李克用二弟李克修之子。

克修有二子,长曰嗣弼,慈隰之战时被俘,现为濮州刺史。

次曰嗣肱,就是眼前这位了。飞腾军覆灭后,晋阳以该军少许留守人员为基干,抽调其他部伍老兵及五营军新卒,重新组建,现有步骑六千余人,由李嗣肱统领。

李嗣肱是来感谢的。

其父李克修间接死于克用之手,遍数亲人,就被俘的兄长嗣弼最亲了。叔父邵树德将其俘虏之后,不但未杀,还给官做,历任曹州、濮州刺史,比他混得还好。

这是真话。河东一府七州,可没那么多刺史给你做。虽说夏国的刺史没有兵权了,只能捞钱,但也非常不错,很多人羡慕不已。

凡事就怕对比。

亲伯父鞭笞家父,令其气得一病不起,最终逝去。虽说后来追悔莫及,提拔两个侄子掌兵,但要说心中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义叔就好多了。俘获兄长后,温言抚慰,赐予财货、美姬,提拔当了刺史,高下立见。

裴冠试探了一下。最后判断李嗣肱对李克用稍有怨言,但若说背叛他,却也不太可能。而其对邵圣颇有好感,如果李克用逝去,李嗣肱是可以争取的,他不太可能与夏军刀兵相见。

这就够了。中立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十八日傍晚,将将入夜时分,裴冠等人抵达石岭关下。

此关隶太原府阳曲县,是晋阳的北大门。驿道直通关城,最窄处仅容方轨,位置十分紧要。

陪同他们的晋军将校遣人通传,镇将安元信以入夜为由,拒开关门,并把前去通传的将校骂了一通,说他们引狼入室。

众人无法,只能在山下找了个村子借宿。

裴冠暗暗将安元信的名字记下。

他现在知道了,河东将领之中打仗打得不好,或者犯了事受到惩罚的,一般会安排为地方镇将。刘琠如是,安元信亦如是——此人曾在慈隰大战时败于卢怀忠之手。

如今看来,安元信这人心胸狭隘,对夏人怀有怨恨之情——老实说,这股情绪挺莫名其妙的,两军交战,谁还惯着你啊?

而且,安元信在政治方面也缺乏敏感性。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不清形势?这个人,以后可以慢慢收拾。

十九日,安元信没有理由再阻挡,让使团过了石岭关南下。

二十二日,使团抵达了晋阳三城。太原幕府节度副使李袭吉亲自迎接,并将他们安排到了城内住宿。

“这是贺宅?”看到门楼上硕大的牌匾时,裴冠有些惊讶。

贺公雅这个名字,在夏国朝野的知名度是相当大的。

天可怜见,贺将军在河东时不过列将之一,与他地位等同甚至稍高的,还有张锴等七八人,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但谁让赵贵妃极得圣人宠爱呢?坊间有传闻,赵玉曾经有可能会当圣人正妻,开国之后,那就是皇后了。

“便是贺公雅之宅。晋王一直遣人打理,仆婢俱全,公可住之。”李袭吉说道。

“晋王顾念兄弟之情,圣人闻之,定然感佩。”裴冠叹道,并趁机观察李袭吉。

传闻此人是李林甫之后,好读书,手不释卷,对名利比较恬淡,喜奖掖后进,有士大夫之风,在河东名声比较不错。

这些方面裴冠一时看不出来,但他看得出李袭吉的身体或不太好。

他的身体有些肥胖,满身赘肉,眼睛都快挤得看不见了。考虑到他的年纪,还如此日夜操劳,万一哪天故去,对李克用又是一大打击。

对于裴冠的话,李袭吉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领着他们入住府内。

裴冠趁机将带来的礼物交给李袭吉,并亲手拿出几个木盒,说道:“圣人听闻义兄病重,茶饭不思,悲不自胜,特遣我等昼夜兼程赶往晋阳探视。此为渤海国进献之人参,有延年益寿之功效,还请李大夫转交。”

人参在唐代时大为流行。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之中,记载了数百条有关人参的方子。河东盛产人参,即著名的党参,以产于泽潞地区的为上品,向来行销各地。

李袭吉听到裴冠的话后,立刻双手接过,动容道:“早就听闻高丽参功效甚佳,不弱上党之参,夏王有心了。贵使先且在此住上两日,待晋王有暇,便行召见。”

“不急,不急。”裴冠笑道。

寒暄一番后,李袭吉行礼告辞。王郁夫妇也与裴冠告辞,跟着他一起离去。

李袭吉走后,一队军士站于门外,似是保护。裴冠遣人上去交涉一番,得知并不禁止他们外出时,心中了然:敌意不大,李克用心气尽衰矣。

这一路,收获颇大,算是把河东的虚实看了一个遍。

第017章 见微知著

裴冠一连在晋阳等待了好多天,都没有李克用召见的音讯。

二十七日,王珂、王郁夫妇又联袂来访。

王珂之妻李氏叽叽喳喳,不住地询问圣人的情况,言语中跃跃欲试,想去北平。

当年圣人在安邑龙池宫招待过夫妇二人,并留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李氏对圣人印象极好,而她也是唯一能让圣人吓得落荒而逃的女人。

王珂听得脸都绿了,但他寄人篱下,也不敢说什么。更怕去了夏国之后,被王瑶拿捏折辱,他现在是北衙枢密副使,位高权重,王珂只是晋阳小官,两人的身份地位差太远了。

裴冠趁机问了问李克用的病情。

他的两个女儿倒没什么隐瞒,直说虽然能吃能睡,但吃得比以前少了,睡得比以前浅了,精神不振,体力大衰。医官说是心神剧烈恍惚之下,外邪趁机侵入,积累的内伤又一齐发作,故致大病。

武夫的结局就是这样。前一刻还指挥若定,驱使大军征伐;或者接见各路官员,怒火中烧之下,中气十足地大声责骂;或者策马驱驰,巡视营地,不眠不休。

但他们的崩溃往往是一瞬间的。提前有预感的话,还可以通过嗑药来搏一把,没感觉的话,突然病倒了,几个月内就严重恶化,需要卧床静养,离死其实不远了。

八月最后一天,见还没有消息,于是裴冠带着几个随从,到大街上逛逛。

贺宅所在的位置是汾阳坊,军校将门扎堆住在这里,市面比较繁华。

其间规模最大的应该就是粮铺了。

裴冠走近看了看,七成是粟、两成为麦,一成是其他杂粮。

他亲手抓起一把,问道:“粟价几何?”

店家没说话,帮佣的小厮看了看跟在裴冠身侧的军士,道:“斗粟六十钱。”

其实不算太离谱。战争期间,粮食紧张,晋阳又是纯靠外地输入的大城市,有这个价很正常。

他记得贞观四年(630),并州丰收,斗粟三钱。但那是不正常的价格,也可能与钱荒有关,因为那时候朝廷也缺铜钱。市面上呈现铜价极贵,而万物皆贱的现象,一匹绢的价格也就现在十分之一的样子。

另外,河东向来是产粮重地。

肃宗时王思礼担任河东节度副使,太原积粟百万石。

邓景山担任太原尹时,“待上宾惟豚鱼而已,取仓粟红腐者食之,兼给麾下。”

多说一句,邓景山不是故意羞辱士兵。因为太原仓储的粮食实在太多了,有些陈化粮不吃就浪费了,他自己也吃“仓粟红腐者”,并不搞特殊待遇。

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你愿意吃苦,当兵的愿意吗?后来邓景山被打死了。

李克用主政河东之后,地方经济每况愈下。中间有郑从谠留下的团队帮着打理,但也只是延缓了下降速度,本质上并没有太多改变。

最离谱的是,作为李克用基本盘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的日子也过得不咋样。

刘琠是沙陀人,其妻安氏则出身昭武九姓,然后改嫁给慕容三郎。而这个慕容三郎,则是吐谷浑人,老家在石州,却是个有田产的。

这么一对比,就知道李克用这人治政实在是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脑子咋想的。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沙陀三部都没吃上铁杆庄稼,而是自食其力,这或许不是坏事。另外一点,可能也与此时北地武风雄烈有关。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回鹘人什么的,没那个心气搞特殊待遇,他们也害怕再一次被打回代北。

“为何不多种麦子?”裴冠奇道。

据他了解,现在关西、河南粟麦并种。总体而言,麦子的播种面积每年都在缓慢提高,粟则日益减少。河东还是粟为主流,与三十年前一样,好像一点没发展。

“麦子也有,多生于汾、沁之间,就近供应军需,北输的少。现在除了晋阳,汾、沁小麦几乎不输往他处,那边快不够吃了。”小厮说道:“去年开始,李副使从忻、代输了一批小麦回来,人皆称颂。”

裴冠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原来河东小麦多产于南边那些河谷地啊。多年战争下来,那边看样子有点绷不住了,粮食产量大大下降。

陪同他出来逛街的晋军小校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让裴冠有些诧异,这个是能说的吗?

离开粮铺之后,裴冠并不着急回去,又钻进了果蔬行之内。

童子寺葡萄、南街甘棠、台壁谷美枣等本地特有果类琳琅满目——

贞元年间,晋阳西童子寺种植葡萄,品质上乘,远近闻名,被列为贡品。北都晋阳大明宫(高欢所建)之昌明门即通葡萄园,这种水果在河东非常常见,与梨并列。

开元年间,玄宗巡视北都,在晋阳南街见“连理甘棠”。晋阳大街小巷,从汾阳坊到上党坊,从晋阳宫到水门,大街两侧的行道树,十之五六是甘棠梨树。

台壁谷在榆次县,大枣品质极高,非常出名。

裴冠随手买了点,递给随从和军士们分享,顿时人人称谢。

卖枣的店家也喜笑颜开,买卖不好做,遇到个主顾不容易。

“小儿所食为何物?”裴冠眼尖,看到店家的孩子在扒拉午饭,而碗中似乎半是野菜、半是稀粥。

“不死苹,在晋祠那采的。”店家说道。

“小儿正是长身体之际,食苹能饱腹乎?”裴冠问道。

店家有些犹豫。

“再来十斤葡萄。”裴冠大手一挥,道。

随从立刻挑选果子,付钱,一气呵成。

店家叹了口气,道:“前阵子传言要出征。这一出征,粮价定然暴涨。晋祠不死苹之事,知道的人很多。长于水底,冬日亦不死,食之甚美。我寻思着,多采点苹回来,少花不少买粮钱呢。不过后来又没消息了,也不知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