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裴随使,圣人可会将咱们飞龙军安置在北平府?我看这地方挺好,有山有水有田,住起来应该很滋润。”说话的是良乡县复叶乡白水里里正,一个前飞龙军队正,刚刚老退下来,举家迁来了良乡县。
飞龙军与自古以来的很多武人一样,戍边之时,家人跟着住在军营附近,不落地方户籍。飞龙军长期在柔州作战,其家人分散在胜、参、柔三州的军营左近,靠武夫发下来的钱粮赏赐生活,再开垦一些能开垦的荒地,当作额外收入。
不过,经过朝廷整顿,驻扎在洛阳周边郡县的禁军将士家属,则落籍当地,分发田地,算是定居下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邵树德才会给军人们轮换,打个一两年,就回驻地大半年,以安军心。
其实到了北宋,禁军将士的家人也是住在军营附近的。因为田地稀少,且朝廷不抑制兼并,故他们完全靠军饷生活。
作为禁军马队之一(飞龙、金刀、黑矟、铁骑、银枪、定难、飞熊、银鞍),飞龙军将士想找个好地方生活,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他们的眼界比较高。禁军嘛,最好安置在京畿重地。北平府是为北都,各方面条件也说得过去,飞龙军上下还是愿意生活在此处的。
“这个——我也不好妄自猜度圣意。”裴冠笑了笑,说道:“怎么?当年我在柔州监军之时,你们不是对那里挺满意么?”
“有宅、有田、有草场,确实不错。但见了大都会的繁华,就觉得柔州那个地方不像样了。”里正笑道:“别说咱们,从陈许过去的镇兵都觉得柔州不行,想尽办法立功升赏,好回到河南。洛阳周边禁军扎堆,咱们就不凑热闹了,北平府还需精兵猛将镇守,飞龙军一来,保管宵小无所遁形。”
裴冠心中暗笑。就你们那军纪,若不严加整顿,来了北平府,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
“孙大郎,你全家都已落籍良乡,还操心那么多作甚?”裴冠笑骂道:“飞龙军将来安置何处,朝廷自有安排。”
“呸!朝廷懂个——”孙大郎刚说半句,就在裴冠的眼神下止住了。
裴冠太清楚这帮武夫的德行了,嚣张跋扈,胆大妄为,嘴上没把门,于是换了个说法:“朝廷诸事,自有圣人乾纲独断。”
孙大郎这下没话说了。他敢反朝廷,不敢反圣人,只能嘟囔道:“燕人不可信,京畿重地,还是塞满自己人可靠。”
裴冠敷衍地笑了笑。
他有些害怕,要是哪天圣人崩了,从哪里再找个狠人来压制这帮武夫?
时近八月,秋收在即,乡村处处一片红火。
编户之乱的创伤渐渐抚平,久不入王化的蕃胡部众破天荒地第一次给朝廷纳粮。观其脸色,似乎也没什么不满意,除了一点点茫然不安之外——给头人交钱,与给朝廷交钱,有很大的区别吗?
其唯一的不安来源,可能在于头上再也没有遮风挡雨的部落酋豪了,组织被打散了,心中有些茫然无依。
是的,部落酋豪既压榨他们,同时也在保护他们。
酋豪们团结部民,对抗幕府的横征暴敛,抵制他们不合理的征兵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部民们的利益。
但相对应的,他们也通过所谓血脉的高贵、森严的等级、严酷的部落私刑,来保证自己子孙后代的利益。穷奢极欲所消耗的资源,都来自部民们的上供。
孰好孰坏,真的很难说。
但他们没有选择了。一个个被分散安置,上户口、落名籍,计口授田,成为王人。
回不到过去了。
※※※※※※
太行山脉北段迤逦向东至燕山,东西横亘,为南北交通之阻。
先秦之时,山脉南北分别建立了代国和中山国,皆非华夏之民。
代国据有北麓桑干河谷地,都代城。中山国据有南麓,都中山。
赵国出雁门,并代地。然中山甚强,利用山脉地形优势,与赵抗多年,直至武灵王胡服骑射,国力大增,越代地,终灭中山,自此代道大通。
代国、中山国之间的山脉,有一中断,形成陉道,即飞狐陉。
飞狐陉道长八九十里。
南口在黑石岭,属蔚州飞狐县境,裴冠于八月初一抵达此地。
无兵无将,亦无城垣,一片荒芜。
“北风凋白草,胡马日骎骎。赵武灵王并代地,伐中山,终成一代雄主。若唐肃宗能用李泌之言,自云州东进,取蔚、妫,入范阳、真定,则大事可成矣。”裴冠看着这里一片白云黄草的景象,文人的感慨勃然而发。
随从们多为宫廷卫士,却没他这么大的兴致。只是不住张望附近的地形,看看有无贼人躲藏。
裴冠感慨完毕,没有进入陉道,而是向西过石门关,入蔚州。
他在蔚州停留了数日,代圣人抚慰军民。
八月初八,一行人抵达了代州东北的瓶形关,遣使入关,具陈目的。
瓶形关镇将听闻夏国使者前来,还有晋王女儿、女婿,不敢怠慢,立刻派信使前往代州,请李嗣源定夺,并将裴冠一行十余人请入关内。
裴冠心中一下子就有数了。两家交兵之际,何时这么客气过?
李嗣源未必交代过守将要怎么做,这多半是人家自行其是,这就很有意思了。
这还不算,到了当天晚上,镇将刘琠还置办了一场私宴,招待裴冠、王郁等人。
“哦?原来刘将军以前也在马前银枪直?”裴冠故作惊讶地问道。
“昔日李存进为军使,我为副使。后来犯了事,被逐出了马前银枪直,到甁形关当起了镇将。”刘琠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具实说道。
“那可真是巧了。”裴冠捋了捋胡须,道:“李存进今为横野军副使,镇守营州,乃国之大将。”
刘琠一听,有些羡慕,道:“李存进这是上岸了。”
横野军可能不是禁军,但那又如何?即便将来裁撤,他们这些将领也会有安排,至不济也是一州刺史——李嗣恩不就在滑州当刺史么?那地方富得流油,一年不知道能捞多少钱。
如果在裁撤前能捞点功勋,那么弄个爵位也不难。至于割据一方,估计是不可能了。况且刘琠现在的地位并不高,他也没想那么远。
“哎,何必这么说呢。”裴冠笑道:“夏、晋本是一家。晋王与今上乃义认兄弟,听闻今上还有意与义兄结为姻亲之好,说什么上岸不上岸,都是一家人。”
刘琠点头,道:“眼看夏王——呃,圣人即将一统北地,就是不知道我等……”
“刘训已是平卢军都虞候。”裴冠说道。
刘琠恍然大悟,大笑道:“坊间传闻,晋王以河东为聘礼,为亚子求娶大夏公主。晋、夏确实为一家,刘将军是有本事的,能在平卢军当差,也是圣人宽厚仁德。”
说罢,连连敬酒。
裴冠亦大笑,来者不拒,通通一饮而尽。
刘琠方才说的那个传闻,其实李克用也知道,并曾经严厉禁止,不准谈论。
刘琠以前也不敢说,但这会嘛,自从晋王病重的消息传来,很多人都下意识松懈了,也没人管那些风言风语了。
敬完酒,刘琠又给裴冠介绍家人。
刘琠长子刘知远、次子刘崇彦,均十一岁,为其妻安氏所出。
呃,尴尬的是,昔年刘琠未发迹时,家贫,安氏已改嫁同乡慕容三郎,生子慕容彦超。刘琠发迹后,慕容彦超也跟来了,刘琠也不介意,对他挺好。刘知远、刘崇彦也把他当兄弟。
裴冠对刘琠家的情况还是略知一二的,他没好意思问安氏是不是被刘琠抢回来了,只是夸赞了几句少年郎,客气一番。
三位少年郎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国使臣,个个毕恭毕敬,不敢逾矩。
亥时三刻,酒宴方散。
出得宴厅后,裴冠与王郁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
情况不错!
裴冠通过刘琠的一举一动,对河东诸将的所思所想有了一定的了解。
后面还有机会,一路上多观察观察,希望这个刘琠并不是个例。
第016章 河东虚实
滹沱河静静流淌着。
军士们将马儿驱赶至此地,解了鞍具,令其自由奔跑。
河流两岸,农田一块接一块,沉甸甸的麦穗几乎将麦秆压倒。
远处的丘陵矮山之上,水果挂满枝头。鸟雀飞来飞去,一片叽叽喳喳。
河道正中央,一连串的小船顺流而下,在代州城外驻泊,卸下货物。
邢洺磁百姓的到来,真的是忻、代二州的福音。这些农业技能出众的河北百姓,在此开垦荒地,修葺沟渠,播种粟麦,又遍植桑果,极大丰富了七县之地的经济。
李袭吉也是位能吏。
忻代的开发是在他的主持下进行的,至今已是第六年,成果斐然。而他也以此为功绩,一跃成为幕府文吏中的头号人物,地位十分尊崇。
不过他的年纪也大了,常年奔波于晋阳、代州之间,有时候还要去泽潞、岚石,渐渐力不从心。
他现在在着力培养二十四岁的冯道。这位瀛州出身的幕府巡官是他最为看重之人,悉心教导,着意提拔,作为河东幕府新一代的文吏首领——对此,晋王也是许可的,并赐予了冯道宅邸、美姬、财物。
忻代二州七县,如果能将税负减轻一些,不用供养那么多军士的话,或许能更加繁荣。
八月十五,得到准许的裴冠昼夜兼程,抵达了代州理所雁门县。
城外有大群军士正在操练。
裴冠在驿站停留之时,特意观察了下——是的,他甚至不顾形象,亲自爬上一棵树,窥探军情。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正在操训的是五营新军。最初设立时,以邢洺磁三州精壮为主,为此还把军士们的家人给搬到了忻代,当时不过一两万人。
再后来,继续招募邢洺磁军士,以及从代北内迁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浑、回鹘、鞑靼等杂胡丁壮,彼时人数大增,接近五万。
最后一波扩充,就是收容了因道路断绝,无法返回潢水的契丹诸部人马了,一度扩充至六七万,编为前中后左右五营兵。
但过了这些年,契丹逃走了一些,又抽调两营打散补入各军,完善编制,已然只有三万多人了。
五营新军的命运,其实也从侧面展示了河东在长期战争下的剧烈消耗。
夏军每一次攻岚石,每一次在代北作战,每一次与从泽潞下山的晋兵交战,其实都在消耗河东的实力。
李克用坚壁清野,力战后放弃邢洺磁、云蔚等地,损失的可不仅仅是表里山河之外的那些不利防守的地盘,河东的本源也在持续受到伤害。
裴冠在树上看了很久,直到军士操练结束,收兵回营,他才跳下了树。
“吾知李嗣源乃良将,若其愿降,河东大势去矣。”裴冠笑道。
“裴少卿,李嗣源、李嗣昭都不愿相见,这是何故?”王郁问道。
“无非两种可能。”裴冠说道:“要么野心勃勃,想趁着河东暗流涌动的时候,捞取机会自立。要么对李克用愚忠,克用不降,他们便不降。你觉得是哪种?”
“李嗣源我还是见过的。为人质朴,不好大言,事晋王非常恭谨。野心嘛,多多少少有点,不过这年头谁没有野心呢?”王郁说道:“李嗣昭就不太熟了。不过他虽是晋王假子,却是少有的入了族谱的,且自小由克柔、克用兄弟二人抚养,贱内也呼其为兄,对克用非常忠心。”
李嗣源今年三十九岁、李嗣昭二十八岁,二人分统忻代兵马,嗣源为主,嗣昭为辅,这个搭配很合理,也意味深长。
“当初克用招你为婿,看样子不单单是因你美姿容。”裴冠笑道:“以后好好做事,偌大个天下,总有你的位置。”
“还要裴少卿多多照拂。”王郁笑道。
“好说,好说。”裴冠打了个哈哈,道:“忻代二李都不见咱们,想着避嫌,那也没什么好留的了,早去晋阳‘探病’要紧。”
一路行来,他已经试探了三位晋军将领的态度了。